若干年后。
温橙回望与段枞见面的这一天,这么形容——
像一弯水被人投进酸甜的橘子汽水,轰鸣跌跌撞撞的十七岁。
她从遇见他开始的思春期,从来都是泛滥成灾的梅雨季。
二零一五年的夏,女药学家屠呦呦拿下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同年,普通得可以淹没在人堆里的女高中生温橙升入高二。
开学第一天,是个像漫画一样漂亮的好天气。
她家住久尾巷的胡同121号,一栋爸妈生前留下的二楼复式小别墅。矮篱花圃里种满奶奶胡步青悉心栽培的黄杨。
早上七点,日光刺破二楼薄荷绿旧式窗户。
黄色橙子式样的闹钟滴滴答答跳跃,试图闹醒床上安静睡着的主人。
温橙侧翻了个身,伸胳膊摁关闹钟,再睡两分钟,她喃喃自语。
楼下传来胡步青极具穿透力的声:“橙子,起床!”
这比闹钟管用。
温橙揉揉眼睛踩上拖鞋下楼,梨涡弯出一道笑:“奶奶,七七路公交车走了吗?”
“早走啦。”胡步青在客厅摆早点:“今天老孙家包子铺豆浆卖完了,你将就将就喝绿豆粥吧。”
“都可以呀,只要是奶奶买的我都喜欢。”
温橙花十分钟洗漱加吃早点,拎书包在玄关处换鞋:“今天学校有免费补习,会晚回来两个小时。”
“知道了,”胡步青戴老花镜在明亮窗下刺绣,“今天夜宵做了你爱吃的糖醋小排。”
“谢谢奶奶,今天我会多写一张超高难度的数学试卷作为兑换。”
胡步青锈针引彩线:“快去上学,待会迟了。”
“奶奶再见!”
洗得白亮的帆布鞋踩车踏,出门便是一截拐弯的下坡路,温橙没摁刹车,任由自行车飞快下坡。
日光把少女眼眸照得生动柔软,车轮在沥青路面拉出一道瘦高阴影。
路旁有一只白色奶猫翻出肚皮睡觉,她对它喵了声。
奶猫瞪她一眼:“喵呜~”
温橙嘴角弯弯,赶在七点半之前将自行车停到深海附中的自行车棚。
有两个穿蓝白校服的女生手拉手,愁眉苦脸:“怎么办我不敢去看文理分班的结果。”
“我也不敢,要是我们没在一班怎么办。”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深海附中的文理分班结果延迟一个暑假终于揭晓。
有一滴汗水晶莹顺着脸颊滑下,温橙背脊绷直,手心紧张粘腻灼热空气。
每班四十人,按往年分班情况,她上次期末是年级第四十名,不出意料的话,做了一个暑假的白日梦,大抵能实现。
想到这儿,温橙小跑去看教学楼走廊前的分班结果。
日光喧腾,雀跃的少女发丝被风吹鼓舞。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
温橙努力踮脚,率先看到的是公告栏旁边的荣誉墙。
一寸的蓝底照片,边缘像是被淡化,又像是做了过度曝光。
清一色都是那个人。
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摩擦所有人的智商。让人敬佩,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可这个人,偏偏也是温橙想靠近的人。
深吸一口气,她将目光投向公告栏。
【深海附中14届文理分班表】 注:请同学们找到自己的班级,今天上午到班级处报道。
理科1401班:
段枞 于笑笑 孙思凡 周瑞 李铭菲 陈然 ……
钟期然 陈砚祁 周思彤 王晓妍 陈然戈 张诚然 温橙
她和段枞在一班。
做了这么久的梦终于实现,温橙眼眸变得亮晶。
到教室时险些迟到,班主任钟鱼在讲台上说话。
温橙站门口喊了句报告,有些轻的少女音。
“进来吧——现在按上次期末的成绩轮流上台。第一个是——”钟鱼喊:“段枞。”
脑袋像有根弦被猛烈拨动,温橙找了个空位置坐下,眼睛泛开少女情思的涟漪。
可泛开涟漪的不止她一个,班上许多女生都聚精会神地抬了头。
钟鱼蹙眉:“段枞,不在吗?也迟到了?”
“他不在,”有男生帮着回答:“刚刚看到他在办公室,好像是物理老师找他聊竞赛的事。”
“行,那第二位同学岑梨——”
一会后,自我介绍时间结束,钟鱼合上绿壳笔记本。
有女生提醒:“段枞还没做自我介绍。”
“他不是还没来吗,”钟鱼用电脑调出明天第一节课要用的PPT,“再说了,他还要自我介绍吗,你们谁不认识他。段枞做自我介绍就是在浪费你们的时间,相当于谋财害命。你们难道想要他谋财害命吗。”
深海附中是百年名校,垄断本省最好的学生和教育资源。每年稳定向各大高校输送顶尖人才,优秀学生向来数不胜数,年级大榜的名字从来没有固定过,激烈竞争下几乎是每月一换的第一名。可自从段枞进附中,自第一次月考便稳坐第一,成为海城附中独树一帜的存在,所以学校里没人不认识这个名字。就连作为班主任的钟鱼对这个名字也如雷贯耳。
有人看着刚出现在门口的男生乐了:“钟老师,您要不再看看门口?”
温橙心脏错乱地拍打,像掀动无数分秒的夏天,朝门口看去。
男生穿蓝白校服,肩宽腿长,长相清俊优越。阳光像打翻白色颜料似的倒在他身,气质是那种蓬勃恣肆,意气风发的锋利感,那双眼中和几分寡淡的冷,整个人看上去多几分显赫的少年气。
手里的百岁山冒着冷气,水顺着宽大的手心流下,淌到微曲的分明指尖。
“喔,来了啊,”钟鱼一愣:“那要来做自我介绍吗?”
“不了吧钟老师,”男生笑了下,不言而喻的散漫清爽感像夏天一样席卷而来,仿佛是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冰柠可乐,兹拉兹拉冒着气泡,“我总不能真谋财害命吧?”
班里笑声不止,温橙也没忍住笑了下,可笑过后,她和段枞之间隔着千万道汹涌身影。
就算与他同班,两人还是没有一点交集。
温橙心脏有点涩涩的凉。今年是她喜欢他的第四年。
可那又怎么样。他是很多人的心仪对象,并不是她一人的高悬月亮。她的喜欢轻而易举淹没在2015年的深海附中。
空气湿漉漉的凉淡,风燥热像加了高温。
下课之后,温橙把书包放到自行车粉色篮子前,踩自行车到九尾巷街角的露天烧烤摊做最后一次兼职。
抵达烧烤摊是日落时分。
温橙洗了一个暑假的碗,十分熟练,三个小时唰拉过去。
她抬手臂擦汗,摘下蓝色塑胶手套,放到柜上。
“温橙,”一个负责点单的服务员女生走进后厨,面露难色:“我生理期肚子疼想去上一趟厕所,你能不能代我十分钟。”
温橙应了,拿过点菜单出去。
夏末的烧烤摊人流拥挤,入目所及之处红色塑料椅上坐满人,闷热的潮湿切碎夜晚的空气。
倏忽间,有一群蓝白校服的男生拎球坐在对面椅子上,看起来像是刚在对面篮球场打过球。
有个男生低头擦汗:“我靠,怎么没人说今天段枞要来打球啊?他要来了我们还打什么?他妈的被虐了两个小时。”
“就我们的财主孙浩繁呗,段枞男生缘很好,又是附中校草。孙浩繁觉得跟他玩特有面,所以早就想巴结段枞。不过今天和段枞打球,我挺喜欢他的。下次打球没他我可不打了。”
温橙也跟着无声笑了笑,没想到在这也能听到她写了无数遍的名字。
那一群高中生朝她招手:“点单!”
温橙过去,把单子放到桌上。
男生们围在一起点单,其中一个抬着头擦汗,忽然看到谁很热情地喊了声:“段枞,吃夜宵吗!”
其余男生也都纷纷抬了头,面上都带笑的邀请。
这种笑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心实意。看来男生们都很喜欢段枞。
温橙身体像紧绷着一根蓄势待发的弦,风鼓动弦,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哎,段枞过来了,”有个男生冲温橙嚷了句:“你去搬把椅子过来吧。”
“是啊,段枞来了没地方坐。”
温橙说了声好,转身去搬椅子。有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落在她身侧,单手拎了把椅子坐下,男生瞳仁干净清晰,唇角微微上扬,声音低懒的好听:“不用麻烦,我自己搬就行。”
温橙裸露的皮肤爬上一层粘腻汗珠,既紧张又欣喜。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男生们把单子给他:“你看看你吃什么。”一张不小的圆桌坐满了蓝白校服,都是青春洋溢的少年们。
温橙弯腰站在一边等待。
段枞坐在正中央,漆黑的发漩蓬松,烧烤摊的暖黄光线勾在他俊朗面容。
他拿笔勾了个橘子汽水,然后把单子递到桌上:“你们点。我请。”
男生们一窝蜂拿过点菜单,温橙不知道被谁推搡了下,踉跄几步,心慌悸乱之际,有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了她一把,段枞尾音上扬,很松散的哂笑又带着轻微提醒的意味:“这还有个人,别撞到了。”
温橙鼻尖钻进一股清香气息,与烧烤摊大多数的汗味截然不同。
他身上很好闻,像雨后初霁的西柚汽水,清甜拂过她心脏。
哪怕隔着层衣料,她被他碰到的位置也像被热浪席卷,沾满滚烫气息,心脏久久不能平复。
有男生笑了下:“这不是服务生吗,撞下服务生也没关系吧?”
这句话很刺耳,戳乱温橙泛滥的自尊心。
她想回怼,可没这个必要。有很多事情忍忍能过去,这是过去经历教给她的人生道理。
顿了顿,准备说没关系。
耳边传来段枞很独特的偏冷感声音,低沉又好听的声线将她的自尊心捡起:“为什么没关系?”
有人撞了下那个男生:“服务生怎么了,服务生被撞了当然也有关系。”
“行吧。”男生被生硬扭转了思维,同温橙道了歉。
心脏像被人不轻不重揉了把,温橙耳朵拂上夏天特有的燥,裸露在外的皮肤热极。
她鼓着勇气抬头,对上少年明亮清澈的瞳孔。
几乎是这么偷来的一眼。
意料之中,但也依旧让她感到挫败的——
段枞看她的眼神很淡。也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他不记得她了。
看来这四年,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那棵香樟树,那瓶常温的橘子汽水,以及,那个燥热异常的下午。
她早该明白的。当初他不过随手一援。
今天不论站在这的是温橙,是温橘,还是温柿子,他都会帮。这和她是温橙没有一点关系。
今日再遇,对她而言是重逢。
对他而言,不过又是随手一援。
只是她贫瘠青春没见过这么好的人,所以才有了这不算重逢的重逢。
心底再怎样起伏,谢谢当然要说,温橙再次鼓起勇气,呐若蚊虫的语音:“谢谢你。”
段枞唇角抽开一点疏散的弧度:“没事。”
谢谢你。
没事。
这是她和他四年后,第一句完整的对话。
像是有一束白雾在眼前弥漫散开,“啪—”脑子里盛放烟花。
有拿啤酒的男人朝她招手:“服务员,过来买单。”
温橙处理完啤酒男人的买单,去冰柜拿了瓶橘子汽水。易拉罐沾冷气,滑在手心有些凉,水雾点点滴滴晕染开来。
她记得段枞要这个。
他很喜欢喝橘子汽水。
温橙五指握紧易拉罐,感受着夏天的晚风吹在耳侧,它会送给她好感已久的少年。
不远处便是一条纵横西东的江,昏黄路灯点缀左右,摩托和汽车的喇叭时不时响起。
烧烤摊说话和吵闹声不绝于耳,有小孩在捧着西瓜吃,眼睛亮晶晶的沾了西瓜汁。
温橙抿了抿唇角,忽而觉得以往的夏天不算夏天,不过是四季轮回,她真正的夏天,在此刻才正式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