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点蜡烛的室内,迅速浆黑成一片。
唯独炉火溅起星点火花,从门与窗缝隙里钻出去,细细的刺刺声,安宁得让人心里微微发颤。
“阿青,今天你见到的裴易将军,是来接我回去的。你愿意跟我一起先回醴渊国吗?”
沈昀伸出修长的手,就着炉火边立着的棍子,把郁青之前放在火堆里的橘子拨了出来。
“莫怕,纵使宫闱诡谲,但我一定会护你找到家人,保你们无虞。等你跟家人团聚了,你会愿意……咳”
沈昀掸了掸橘子上烧烬的灰白,等橘子热得不那么烫手了,再小心递到郁青手里。
感觉沈昀有很多想说的话却漏进来失去弹性的风,那些话便也跟着失语了。
“等去了醴渊,找到我的爹娘后,你还能像现在一样,偶尔陪我做做烤橘子这样无聊的事吗?”
“当然。”沈昀笑了。
“好。”郁青低头,很快把橘子分成两半,热热的橘子皮溢出清甜发酵的汁水,把她的心情,也染了几分明朗。她一边塞了一半到沈昀手里,一边轻快地答。
她抬头,咬着一橘瓣儿,同样绽开一个笑容。
烤橘子只是一个她随便寻来的托词,这事,说不定搁明天,她就忘了。
重要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已经开始无条件信任沈昀。
……
在裴易一行的护送下,醴渊国一行远比想象中顺利。
一路徐行的马车里,郁青也慢慢按捺住心里隐隐不安,偶尔偷偷瞥向一旁的沈昀。
他眸色未变,只换了一身双茧暗纹的月色织锦宽袍,样式简洁清贵的白玉束发,如神祗泛出珍珠般的色泽。
感觉到郁青的窥视,沈昀朱唇轻抿,双眸微低,一只手状似随意搭在支起的腿上,默了一个“宁”字。
神色静宁,暗示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
郁青点了点头,心跟着安定下来。
很快到了醴渊国境内。
传闻中的醴渊国事事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
轻手撩开马车门帘一角,郁青一路看来,果然市井一片祥和繁荣之气。
现国主对于自己的大疾,选择秘而不宣,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正确的良策,至少目前,并没影响到醴渊百姓现有的生活。
尤其在一个四处战火的年代,对比之下,醴渊就像一个话本子上才存在的桃源。
普通百姓和和乐乐也就算了。一路她,还看到了不少跟她相仿的异瞳之人,当街沽酒卖钿花,杂耍算八卦,从善如流做着各种生意。
郁青难免觉得稀奇。
在人间她是头一次看到异瞳,虽皆不是绿瞳,观肤色和五官这些异瞳之人也不像中原之人。
与她还是有很大区别。
沈昀看她一直扒着门帘,勾了勾唇:“听裴易说,我这个不算熟的弟弟治理起国家来,倒是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合格尽职。当政后,他定法优待优恤异瞳之人。各地异瞳之人都纷纷来投靠醴渊,普通百姓也渐渐放下成见,赞其包容……”
醴渊地理位置临着北方边境。
两匹油亮的枣骝马拉着马车驶过新雪甫干的青石长街,早雪在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微声,转向处稍有颠簸,马蹄急踏,发出老长的嘶鸣。
郁青本是专心听着沈昀的话,没有防备。奈何身量未足,整个人没有稳住,顺势被带向了沈昀那侧。
香软袭怀,沈昀眉心微动。
然后,他维持着惯有的波澜不惊,保持着比平时更近,但也不至于暧昧,又确定能送到对方耳中的距离,轻语道:“可我觉得,所有眼睛里,阿青的绿瞳才是最好看的。阿青的绿瞳,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边说着这话,边不动声色地轻手虚扶郁青坐正,顺势拢了拢她玉青斗篷。
如不是唇边那春水般涟涟笑意还未完全退却,倒叫郁青怀疑刚才几近耳鬓厮磨的画面只是一场幻觉,从未曾发生。
话仍萦绕在耳,郁青的面上腾起绯红。
做葱花,本该有葱花该有的觉悟。
哪个少女不多情,哪个少女鬼不爱娇。
做鬼时的散鬼碧岚,也就是郁青,曾偷偷八卦过鬼间流传的鬼花录。
鬼花录不分修为高低,选择无记名投票,按鬼界颜值高低排名编纂成册——既公平、又靠谱地很。
这让修为垫底的碧岚不死心地有了一线可以跻身下游的希望。
鬼花录排名第一的自然是那位碧岚还没有见过,传闻中白衣翎翎,柔指拈风,让人见之忘忧、如沐春风的鬼王。
修为和颜值,双料皆是第一,这一度激起了碧岚对鬼王容貌的好奇心。
不过,别人长得再好,也是别人。碧岚的好奇心维持不了多久,就被更大的问题刺激到了。
问题出在——
碧岚很有自我认知地只翻完倒数几页,逐个看了,却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碧岚傻眼了。
她虽然长得不符合鬼界主流,但也不至于丑得惨绝鬼寰,连鬼花录的册子尾巴都挤不进去吧?
旁边姿容昳丽的情花鬼姐姐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胳膊肘捅了下碧岚,“害,我说你这小姑娘,咋这么死心眼呢。你有绿瞳,绿瞳是不可能排上名的……”
碧岚没有从挫败中回过神来,“绿瞳不可能排上名?”
情花鬼姐姐啐了一地瓜子皮儿,“你来得晚不知道,我们那位鬼王啊,平时最讨厌绿色了,这鬼花录再是民主,它也是鬼界的啊。怎么也不可能逆了那位殿下的意思……”
见碧岚一脸茫然不开窍,情花鬼姐姐叹了一口气,附在碧岚耳边,“我听说呐,早先有个绝色的女萝鬼,她的真身本是薄藤色,不知道听了什么不靠谱的秘境传闻,倒腾了一身假的绿皮囊去勾引我们鬼王殿下,结果呢,没有风光过半盏灯的时间,就被殿下用鬼冥狱火烧秃了皮。我们鬼界鬼风开放,肖想殿下的多了去了,却鲜少有这般严厉的惩戒。甚有传闻说,殿下连绿色的葡萄瞧见了都要碍眼心悸。”
“亏得殿下现在还没现世,你这鬼修都去不了的瞳色才堪堪躲了好大一场祸事。不过这从头到脚的绿属实也是晦气,不是姐姐我打击你啊,啧啧,大抵你也没什么鬼道前途可言了。”
“小葱花,噢不,小碧岚是吧,等姐姐我以后发达了,一定多帮衬点你……”
碧岚当下听了直哆嗦。
咚……
钟声磬韵,连响十二声。
这是皇室大事发生时才会响起的祝祷。也把郁青适时拉回了现世。
醴渊国宫殿内。
郁青所见,琉璃叠作瓦,檀木砌为梁,范金敷作柱。水晶珠帘逶迤倾斜,一玄麾金冠男子拂帘而出——
正是醴渊国的国主沈慈,与沈昀眉眼果有三四分相似的样子,都生得容颜如画、清朗高贵。
偏偏病态孱弱之气笼罩,黑玉般的眼睛露出无底寒气,明黄锦缎压边的玄纹云袖包裹下的少年颀长身体空空荡荡,如琼枝一树却又偏偏苍白枯槁,使人不欲久看。
“王兄、郁青姑娘一路劳顿,叫我好盼。”
明明是温情殷切的话,不知是不是因这话的主人身染沉疴,连带着话也染了几分恹恹的翳色,毫无生气可言。
沈昀心下暗沉,回想数日前裴易交付给他的密信中沈慈所写,“一旦山陵崩,醴渊何以托,慈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付于兄。”
隐下内心积年旧仇怨谤、担忧等复杂情绪,沈昀还算镇定平静,只淡淡出声道“病无法解了吗?”
沈慈苦涩道:“非是我无谓忧煎涕泣,国师说我这病,稀罕也就稀罕在,它连着醴渊国运。病去则醴渊荣,病损则醴渊衰。虽有去疾之法,可有关天机天意,药引实在难寻。”
沈慈见众人沉思,似有沉重。有意别过话头,淡淡扯开一个笑,“也罢,先不说则个。七日后是王兄生辰,到时我便昭告天下,恢复王兄身份,让位于你。这位子,本来就是王兄的。若王兄在,这气运之法或许有解。”
沈昀拧眉。
沈慈看向郁青。“对了,王兄所托之事已有眉目。郁青姑娘的父母昨日已经找到了,但流离跋涉多日又思女抱恙,现安排在离醴渊殿不远的外府休养。等生辰庆贺之日便接进来与郁青姑娘一家人团聚,不知郁青姑娘……咳。”
沈慈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苍白的玉面久违腾起一些绯色,愈发显出唇间的品色。
虽是头一回见到,但可能因眉目间那几分疏疏相似的熟稔,郁青最初也觉得沉重苦涩,生出同情。
但听说沈昀生辰之际不自觉整个人就被点亮,到听到阿爹阿娘消息的那刻碧色浅瞳似一泓碧水,碧色流深般灿烂,单边梨涡浅浅荡漾开来,整个人流露出湿润温柔的光芒。
沈昀便瞧见了肤光盛雪的少女这副笑意盈盈的模样,那泓碧水太清幽太纯净,好似谁都无法怀揣秘密隐瞒这双眼睛。
凝重神色卸下,内心云翳散了七八。
……
满空孤月,露浥清辉。
月下少女枕着心事,始终无眠。索性推开门,莲步入中庭。
今天殿内沈慈提及还有七日便是沈昀的生辰。记忆索引处,尽是沈昀对她的诸多付出照顾。似乎也没见他对什么东西抱有一点别样的兴趣——
该准备怎样的贺礼呢。
“郁青姑娘有何事挂心?”
沈昀不放心郁青,遣了裴易去郁青居处外巡守。天阶夜色凉如水,裴易远远候了一会儿,便瞧见素青少女衣衫飘动,推门而出,风露立中宵。
等了好久也不见姑娘起身回去。想起公子的嘱托,害怕她在室外待久了染了寒气,于是硬着头皮出言打扰了这一方宁静。
“裴将军,我在想,你们公子会喜欢怎样的生辰贺礼?”郁青神色迷茫,可能是待得久了,声色沾了露气也带了颤。
“姑娘柔善、性极聪察,只要是你准备的礼物,我想公子都会喜欢的。”裴易宽慰。
心下不多巡,这自然不是客套话。
自郁青姑娘出现后,公子的生命开始有了颜色生机。
从前的公子永远令人看不透,态度闲适、淡然如水的样子,感觉由自内心的淡漠和冰冷——是普爱世人,也是不爱世人。
“对了,裴将军。这里我不熟,我想绘一张图,能否托你帮我找一家好的兵器店依样锻造出来?”郁青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
多年战场摔打,犹带肃杀之气。裴易的出现给了她一些灵感。
往生海边,其他的本事她学到多少,倒不敢搬出来说,但她的确花了不少时间,认真看了不少话本秘辛和志趣野册,知晓什么构造的匕首小巧方便携身,又能斩玉削金。
——这样的器物,送给沈昀防身,再合适不过。
若是防身派不上用场,那便更好,这样呢,也可以拿来削土豆。
……怎样都不至于浪费。
“好。”裴易揖手,目中流露赞叹之色。
他虽是个粗人,但也是醴渊国顶天立地的男子——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般女子送男子礼物,多是锦帕香囊女子的物什。
所以郁青最开始问及他礼物的事时,他以为她在送锦帕还是送香囊之类的方向之间反复纠结。
倒不是说锦帕香囊有什么不好——
手工的锦帕香囊当然也是一份儿女情长的知心知意。公子虽生活极简,但他毕竟金玉高贵之躯,若是郁青姑娘相送锦帕香囊,一定也能用得上,会很珍视喜欢。
但醴渊宫闱旧血未干透,现今也总给人一种诡谲莫测的阴仄感。
不说未来,甚至就说明天,谁也不能断言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他们虽希望公子回来,但却更不希望公子因此再受到什么伤害。
郁青姑娘送礼物也能考虑到公子安危,属实用心——
还很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