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未婚妻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无动于衷,这让卢仁产生了别人无法想见的感想。他在打败了一个十分顽强的匈牙利棋手,得到第一分后,便立即赶往那家有名的公寓,公寓里连空气似乎都带着装模作样的民间文化色彩。当时比赛进行到第四十步棋后封盘,这不假,但再战下去的形势卢仁已完全明了。他朝看不清脸面的出租车司机大声念了写在明信片上的地址(明信片的内容是:“我们到了。Zhdyom vas vecherom——盼今晚见到你。”),然后不知不觉地越过了一段昏暗而又起伏不平的距离,他小心翼翼地拉响了衔在狮子嘴里的门铃。铃声立即引来了行动:门呼的一声打开了。“什么,没穿外衣?我不让你进来……”但他已经迈过了门槛,正在挥胳膊,晃脑袋,要渡过喘不上气来的难关。“噗,噗,”他大口地喘着气,同时做好准备要来一个热烈的拥抱。突然他注意到,他已经伸向一边的左手握着一根多余的手杖,右手握着钱夹,这东西显然从他付过出租车车费后就一直这么握在手里。“又戴着那顶黑怪物般的帽子……好啦,干吗还站在那儿?这边走。”他的手杖稳稳地插进了一个花瓶模样的容器里,钱夹塞了两次后,找到了装它的上衣口袋,帽子也挂在了一个衣帽钩上。“我来了,”卢仁说,“噗,噗”地喘气。这时她已经走开去,远远站在门厅的最里头。她推开一扇边门,裸露的胳膊沿着门侧的墙壁伸开,歪着头欢快地望着卢仁。门上方,就在门楣正上方,挂着一幅画面生动的宽幅油画,引人注目。卢仁通常不注意这类东西,但今天却打量起它来,因为它在电灯的照射下显得油光发亮,色彩让他发晕,像中暑一般。画上面是一个乡村姑娘,一条红头巾一直裹到眉毛处,正在吃苹果,映在篱笆上的影子正在吃一个稍微大点的苹果。“是个俄国baba,”卢仁津津有味地说,然后大笑起来。“好啦,进来,进来。别碰翻桌子。”他走进客厅,笑得全身发软,笑得肚子在那件出于某种原因每逢比赛总会穿上的丝绒背心底下晃晃悠悠地抖。他头顶上那盏带有淡白色半透明垂饰的枝形吊灯应着他的笑声,发出一种奇怪而又熟悉的震动。扶手椅都是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流行的款式,椅子腿映在黄色的雕花地板上。钢琴前的地板上铺着一张白色的熊皮,熊掌摊开,好像在地板闪亮的深渊里飞翔。数不清的小桌子上,书架上,落地支座上,都摆着各种各样的节日小摆设,一个橱柜里摆着一些颇像卢布那样的东西,又大又沉,银光闪闪。一面穿衣镜的镜框后面插着一根孔雀翎。四面墙上挂着许多画——更多的包着花头巾的乡村姑娘,一个骑着白色役马的bogatyr,一间小木屋,屋顶上盖着蓝色羽绒般的雪……所有这一切对卢仁来说,都汇成了动人的色彩之光,从中会突然冒出一个别的东西来——比如一只瓷驼鹿,或者一幅黑眼睛的肖像——然后又是他眼睛中的欢快波光和那块北极熊熊皮。他在上面绊了一下,把熊皮的一边翻了过来,原来底下是一层圆齿边的红色衬里。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在俄式家里住了,现在突然进了一个尽展俄国之豪华的人家,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小孩子那样的兴奋,乐得想拍巴掌——他有生以来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舒适自在过“。复活节剩下的吧,”他很有把握地用小指指着一枚绘有金色图案的大木头蛋说(这个木头蛋是在一个慈善募捐舞会上玩“翻筋斗”赌戏得的奖品)。这时,一个双扇的白色房门突然打开,一位身板笔挺、留着平头、带着夹鼻眼镜的绅士快步走进屋来,一只手老远已经伸了出来。“欢迎,”他说,“见到你很高兴。”说着,就像变魔术一般,他打开了一个手工制作的香烟盒,盒盖上印着亚历山大一世的鹰徽标志。“带烟嘴的,”卢仁斜眼瞅瞅香烟说,“我不吸这种烟。不过你看看……”他开始翻腾他的上衣口袋,掏出了一些粗烟卷,是从一个纸制的烟盒里掉出来的。有几支掉在了地上,那位绅士敏捷地捡了起来。“宝贝儿,”他说,“给我们拿个烟灰缸来。请坐。对不起……呃……不知尊姓大名。”一个水晶烟灰缸放在了他俩中间,两个人同时伸手弹烟灰,两个烟头碰了一下“。J.adoube,”棋手和气地说,把他弹弯了的烟卷弄直了。“没关系,没关系,”另一位连忙说,两只鼻孔突然一收,从中喷出两股细细的烟来。“好啦,你到了我们的好地方老柏林。我女儿告诉我你是来参加比赛的。”他解开一只浆过的袖口,一只手放在屁股上继续说,“顺便问一下,我总是觉得奇怪,象棋里有没有保你常胜不败的着法呢?不知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我的意思是……对不起……你的尊姓大名?”
“我明白你的意思,”卢仁说,然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你看,我们有静着和强着之分。强着嘛……”
“啊,对,对,正是它。”绅士点点头。“强着就是这样一种着法——”卢仁兴致勃勃地大声往下说,“一步之后立即稳占优势。比如说双将,或吃掉一个大子,或兵升变为后,等等,等等。而静着……”
“我懂了,我懂了,”绅士说,“这次比赛大约持续多久?”
“静着暗藏玄机和杀机,错综复杂,”卢仁说,既想让主人高兴,又想切中事情的要害,“我们不妨布局为例。白方……”他盯着烟灰缸沉思起来。“说来不巧,”主人不安地说,“我对象棋一窍不通。刚才只是问问你……不过没关系,一点没关系。一会儿我们就去餐厅。告诉我,宝贝儿,茶好了吗?”
“对了!”卢仁大叫一声,“我们可以用比赛中的残局为例,从今天封盘时的局面开始。白方:王在c3,车在a1,象在d5,兵在b3和c4。黑方……”
“象棋,一种复杂的事物,”绅士插话道,说着一跃而起,想阻住这些一说黑方便必然要洪水般涌来的字母和数字“。现在我们设想,”卢仁沉重地说,“黑方走出了在这种形势下的最佳着法,从e6到g5,对这一步我的应着就是一步静着……”卢仁眯起眼睛,声音近乎耳语,噘起嘴唇,像要小心地亲吻一般,没有说出话来,也没有说出具体着法来,而是发出了一点极其亲切、极其柔弱的声音。第二天他把这步棋落在棋盘上的时候,脸上也是这样的温柔神情——一个人从婴儿脸上轻轻吹掉一根小羽毛时的神情。那位匈牙利棋手,因一夜未眠而脸色灰黄,对着棋盘陷入了苦苦沉思。在这未眠的一夜里,他已经将所有的变招拆解一番,无论如何都是和棋,不料单单没注意暗藏玄机的这一步。卢仁煞有介事地轻咳一声,深情地在一张纸上记下了自己的这步棋。匈牙利棋手很快倒子认负,卢仁又坐下来和一位俄国棋手对弈。一开局很有意思,不一会儿观棋的人就在他们的棋桌周围密密实实地围了一圈。人群中有好奇的情绪,有挤来挤去的压迫感,有活动关节的嘎吧声,有参差不齐的呼吸声。所有的声音中更多的是低语声——低语声中又不时响起比较响、更烦人的“嘘嘘”声——周围的一切都在频繁地折磨着卢仁。只要他没有深深地沉入棋局的无底洞之中,这些关节的嘎吧声、人群涌动的索索声,还有热烘烘的人体气味,总是严重地影响着他。他从眼角往外一瞟,这时看见观棋人的一双双小腿。让他特别生气的是,在清一色的深颜色的裤子丛中,竟然发现了一双女人的脚,穿着亮闪闪的灰色长统袜和浅蓝色的鞋。这样的一双脚显然对象棋一窍不通,不知为何要上这儿来……这双有横带之类东西的尖头鞋最好踢踏踢踏地响在人行道上……离这儿越远越好。每当他打停赛钟,草草记下一步棋,或者把吃掉的棋子放在一边时,他就斜眼瞟一下那双一动不动的女人的脚。一个半钟头后,他赢了这盘棋,站起身来,向下拉了拉背心,这时他才看清那双女人的脚原来是他未婚妻的。原来她一直在看着他赢得胜利,他不禁产生了一阵强烈的幸福感。他迫不及待地等着棋盘消失,闹哄哄的人群散去,他好尽快地过去拥抱她。可是棋盘没有立即消失,甚至当明亮的餐厅和明亮的俄式大茶壶出现时还没有消失。白桌布上还隐约闪现出规则的方块,还有类似的方块——巧克力色和奶油色相间的方块,不容置疑地出现在挂着糖霜的蛋糕上。未婚妻的母亲见他时摆着长辈溺爱晚辈的架子,骄傲又略带点嘲讽。她前一天晚上见他时就是这样的神情,正是她的出现结束了那场关于象棋的谈话。和他谈话的那个人显然是她的丈夫,现在这个人开始给他讲他在俄国曾经拥有一所堪称典范的乡村别墅。“我们到你的房间去,”卢仁低声对未婚妻说,声音沙哑。她咬住嘴唇,一副吃惊的样子。“我们走,”他又说了一遍。但她机灵地往他端着的玻璃盘子上放了一点好看的木莓果酱,这种红得耀眼的、带黏性的甜东西像粒状的火苗漫过舌头,带着甜香粘住了牙齿,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Merci,merci,”他盘子里又添了些果酱时他欠身致谢,接着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又开始咂嘴,还不停地舔刚从烫茶水里取出来的小勺子,生怕这迷人的糖浆漏掉一滴。最后他总算如愿以偿,和她单独待在了一起,却不是他想的那样在她的房间,而是在华丽的客厅里。他把她拉到跟前,自己重重地坐下,握住她的手腕,但她默默地挣脱开了,转了一圈,然后坐在一个草垫上。“我还没有最后决定嫁不嫁给你,”她说,“这一点你要记牢了。”
“一切都定了,”卢仁说,“他们要是不同意,我们就强迫他们签字。”
“签什么字?”她吃惊地问“。我不知道……不过我们似乎需要一种签字之类的东西。”
“愚蠢,愚蠢,”她一连说了好几遍,“愚蠢到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地步。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会跟着你采取什么行动?……你看你多累啊!比赛太多了,肯定对你的健康不利。”
“Ach wo,”卢仁说,“一两场小赛罢了。”
“你整夜都在思考。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看现在已经很晚了。回家去。你需要睡觉,睡觉是你现在唯一的需要。”但他仍然坐在带条纹的沙发上不动。她回想他们之间进行过的谈话,不由得心灰意冷——总是这里摸一下,那里拍一下,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时至今日,他也不曾像模像样地吻过她,一切都是古怪的,扭曲的。搂搂抱抱时的举动也没有一次和正常人一样的。可是他眼中那种孤苦伶仃的执着,当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时焕发出的那种神秘光彩……第二天她又身不由己地要去那些沉默的赛场看看,地点在一条狭窄吵闹的街道上,安排在一家大咖啡馆的二楼。这一次卢仁马上就注意到了她,他正低声和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说话。此人脸刮得很干净,剪得很短的头发好像紧贴在头上,朝前梳下来,在前额处留了个小尖。两片厚厚的嘴唇包着一支已经熄灭了的香烟,不停地舔。一名报社派来的画家坐在他旁边,正在飞快地画他叼香烟的侧面像,脸一抬一低地动,像一个脑袋可以活动的小铜人。她从旁边走过时扫了一眼他的画簿,看见在这幅刚开笔画出了轮廓的图拉提像一旁是一幅已经完成了的卢仁像——手法夸张,阴沉的鼻子,打上暗影的双下巴,还有鬓角处那缕熟悉的头发,她称之为卷毛。图拉提坐下来同一位德国特级大师比赛。卢仁朝她走过来,神情忧郁,带着一丝歉疚的笑容,又长又笨地说了一通。她吃惊地意识到他说这番话是想让她离开。“我很高兴,post factum”
“可是眼下……眼下非常高兴,卢仁央求着说,不知为何老是干扰我。”她顺从地从两排象棋桌中间撤离,他目送她走了后,用力点点头,朝已经坐好了新对手的棋桌走去。这位新对手是个灰白头发的英国人,下棋一贯沉着冷静,却总是输棋。这一次他照样不走运,卢仁又赢了一分。第二天卢仁下了盘和棋,接下来又赢了一盘——到这时候他不再清楚地感觉到棋和他未婚妻家的界限,好像运动加速了,最初好像是线条交替的东西现在成了模糊闪动的一片。
他和图拉提同步前进。图拉提得一分,他得一分。图拉提得半分,他也得半分。就这样他们在各自的比赛中同时领先,仿佛在爬等腰三角形的两个边,到最后关头势必在顶点相遇。
每个夜晚不知为何变得曲曲折折。他强迫自己不想棋,可就是办不到。尽管他觉得很困,睡眠却找不到进入他头脑的通道。睡眠在寻找大脑中的漏洞,好乘虚而入,可是每一个入口都有一个象棋哨兵把守。他痛苦地感到睡眠就在那里,离他很近,却在头脑外面,就是进不来。在房间里疲倦地转悠着的卢仁在沉睡,但眼前晃动着棋盘的卢仁却醒着,他无法让这两个卢仁美满地合二为一。更糟糕的是——每次大赛之后,他都发现要爬出象棋概念的世界比以往更加困难,甚至在白天也开始出现令人难受的分裂感觉。一盘棋三个小时,下完后他莫名其妙地头痛。不是整个头都疼,只是部分地疼,像是棋盘上的黑格疼,白格不疼。有一阵子他找不见门,门被一个黑点遮住了。他甚至记不起那座可爱房子的地址。幸好上衣口袋里还放着那张旧明信片,对折起来,顺着折缝已经开了点口子。卡上写的字“……vas vecherom……”和“盼今晚见到你”正好让折缝口分开了。当他走进那座满是俄国玩具的房子里时,他仍然感到快乐,然而这种快乐现在也打了折扣。有一天没有比赛,他来得比平时早一些,家里只有那位母亲一个人。她决定把那天黄昏时分在山毛榉树林里进行过的谈话继续谈下去。她善于表达自己的思想,这种能力受到盛赞(这一点来他们家拜访的年轻人都知道,认为她聪明绝顶,非常怕她),于是她高估了自己,拿卢仁开涮,先就在花瓶里,甚至在四肢展开摊在地板上的白熊下巴里发现的烟头教训他一通,然后建议他就在这个星期六晚上,等她丈夫做完他每周一次的沐浴后,在他们家洗个澡。“你恐怕不经常洗澡,”她直言不讳地说,“洗得不太勤吧?承认了吧。”卢仁阴沉沉地耸了耸肩,眼睛盯着地板,地板上正在发生着轻微的变化,一种阴影的可恶的变化,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她接着往下说,“你必须振作精神,焕然一新。”看来这句话把她的听话人调整到了正确的心态,她便言归正传,“告诉我,我看你已经把我家小姑娘彻底带坏了吧?像你这样的人都是大色狼。可我的女儿是正派人,不像如今的姑娘。告诉我,对不对?”
“夫人,”
“你是个好色之徒,”
“不是,”卢仁叹口气答道,然后皱起眉头,迅速地将一只鞋底拖过地板,抹掉了一组已经相当清晰的着法演变。“说来也是,我根本不了解你,”洪亮的声音快速地继续着,“所以我必须问问你的情况——对,对,问问情况——看看那些特殊的疾病中你染上了哪一种。”
“气短,”卢仁说,“还有点风湿病。”
“我说的不是那回事,”她恼火地打断他,“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你显然自认为已经订婚了,所以你就常来这里,和她单独在一起。可我认为眼下一段时间内还不可能谈及结婚的事。”
“去年,卢仁没精打采地说。我还犯过痔疮。”
“听着,我在跟你谈极其重要的事情。你可能想今天就结婚,马上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结婚后她就会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你马上就会粗暴地对待她。”卢仁在一个地方用脚踩出一块阴影,又绝望地发现远处又有一组着法正在地板上形成,离他坐着的地方很远。“如果你对我的意见还有一点点兴趣的话,那么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你们两个配成一对着实荒唐。你也许以为我丈夫会支持你。承认吧,你的确是这么想的,对吧?”
“我现在处境很困难,”卢仁说,“我不需要什么。一家杂志请我主编象棋专栏……”说到这里,地板上那些烦人的影子变得像黄铜一般刺眼,卢仁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把阴影一方的王挪走,以摆脱光亮一方兵的威胁。从那天起,他就避免坐在客厅。客厅里刨光木制小摆设太多,你盯着看久了,它们就会变成非常明确的棋子形状。他的未婚妻注意到,比赛每过一天,他的状况就糟糕一分。他的眼睛周围出现了一圈暗紫色,厚厚的眼皮也又红又肿。他脸色过于苍白,所以看上去总像是胡子没有刮干净一般,其实在未婚妻的督促下,他每天早晨都刮脸。她极其不耐烦地等着比赛彻底结束,一想到每次他必须付出对身体极其有害的巨大努力才能获得一分,她就非常痛心。可怜的卢仁,神秘的卢仁……在整个秋季里,她每天上午和一个德国女友打网球,或是听一些她早已不感兴趣的艺术讲座,或是在她的房间里翻阅各种破旧书籍——有安德烈耶夫的《海洋》,克拉斯诺夫的一本小说和一本书名叫《怎样练瑜珈》的小册子。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清楚地意识到此时卢仁正沉浸在他的象棋着法拆解之中,正在苦苦挣扎,正在受罪——她却无法分担他遭受的这种艺术折磨,心里好不难受。她无条件地相信他的天才,她也相信只是下棋,决不会耗尽他的天分,无论下棋多么令人入迷。棋赛期间的狂热一旦过去,卢仁就会冷静下来。他会休息,他体内某种尚未得知的力量会开始发挥作用,他会面目一新,把他的才华显示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她父亲把卢仁称为狭隘的狂想迷,但又说他无疑是个非常天真、非常值得尊敬的人。她母亲意见正好相反,她坚持认为卢仁正在丧失理智,不是一天一天地丧失,而是一小时一小时地丧失,这样的疯子法律上是禁止结婚的。她不让所有的朋友知道她有这么一位不可思议的未来女婿。刚开始瞒着他们还不难——他们以为她和女儿度假未归——可是后来,常来他们家拜访的那些人很快又来了。其中有一位很有魅力的老将军,他总是认为我们这些流亡人士所遗憾的不是离开了俄国,而是失去了青春,青春。有一对俄裔德国人,有奥勒格·谢尔盖耶维奇·斯米尔诺夫斯基——一位神智学家,也是个酒厂老板。有几名前白军军官,几位年轻女士,歌唱家渥兹维申斯基夫人,阿尔费奥洛夫夫妇。还有上了年纪的渥玛诺夫公主,大家称她为黑桃皇后(模仿一出著名的歌剧)。正是她第一个见到了卢仁,听了这家女主人仓促难懂的解释后她推断出卢仁同文学有某种关系,同杂志有某种关系——一句话,他是个作家。“那种事情,你知道吗?”她问道,礼貌地提起了一个文学话题,“从奥普柯金——新派诗人中的一位……有点颓废……关于黄色和红色的矢车菊……”斯米尔诺夫斯基不失时机地要和他下一盘棋,但不巧这个家里没能找出一副棋来。这些朋友中的年轻人都说他是傻瓜,只有老将军待他最为真诚热情,最终还劝得他去动物园看了刚刚出生的长颈鹿。家里自从有这些客人来拜访后,就每晚都有人来,以不同的组合出现。这么一来,卢仁就不能和未婚妻单独待上哪怕片刻工夫。他同他们做斗争,要努力穿透这厚厚的人群去接近她,这种斗争立即带上了象棋的色彩。但斗争后证明不可能战胜他们,他们人总是越来越多。他不由得胡思乱想,正是这些不计其数的、不识尊容的客人在他比赛时密密实实、热烘烘地围在他的周围。
所有这一切在一天上午即将得到一个解释。当时他坐在他的旅馆房间正中间的一把椅子上,试图集中心思只想一件事:昨天他已积至十分,今天他必须击败莫泽。突然他的未婚妻走了进来。“倒真像个小偶像,”她笑着说,“坐在屋子中央,等着礼品供奉上来。”她掏出一盒巧克力递给他,突然间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卢仁,”她喊道,“卢仁,醒醒!你怎么了?”
“真的是你吗?”卢仁不相信地轻声问道。“当然是我。你这是要干什么?把椅子放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地坐着。你要是不马上醒过来,我就走了。”卢仁顺从地振作起来,动了动肩膀和脑袋,然后转移了地方,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种不太自信、不太稳定的幸福感在他的眼睛里闪烁、游动。“比赛什么时候结束?”她问道,“告诉我,还要赛几场?”
“三场,”卢仁答道。“我看今天的报纸上说你一定会在这次大赛中夺冠,说你这一次表现异常出色。”
“可是还有图拉提,”卢仁说,抬起一根手指。“我觉得胃里难受,”他伤心地说。“那就不给你吃糖了,”她连忙说道,把装糖的小方盒塞到胳膊低下,“卢仁,我去叫医生来。再这样下去,你就没命了。”
“不,不,”他昏昏沉沉地说,“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叫医生。”
“吓死我了。这意味着一直要到星期五,到星期六……遭这份罪。家里的情况很不好。每个人都同意妈妈的观点,说我不能嫁给你。你为什么觉得胃不舒服?是吃了什么东西还是另有原因?”
“已经过去了,全过去了,”卢仁喃喃低语,头一低靠在她的肩膀上。“你就是太累了,可怜的孩子。你今天真的还要去比赛吗?”
“三点钟。对手是莫泽。总的说来,我表现得……他们怎么说来着?”
“异常出色,”她笑了。靠在她肩膀上的脑袋又大又沉——一套宝贵的装置,构造复杂神秘。一分钟后,她注意到他已经睡着了,便开始考虑现在如何把他的头移到某一个沙发垫子上。她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移动,总算移过去了。他现在半躺在沙发上,很不舒适地蜷着身子,枕在枕头上的脑袋蜡黄蜡黄的。霎时间一阵恐惧袭来,他会不会突然死去?她甚至摸了摸他的手腕,手腕倒是柔软温暖。她直起身来,肩膀上感到一阵疼痛。“好沉的头,”她望着熟睡的人低声说,然后悄悄地离开了房间,带走了她没有送成功的礼物。她在走廊里遇到一个女服务员,便吩咐她过一个小时后叫醒卢仁,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走过洒满阳光的街道,朝网球俱乐部走去——一路上竟然还那么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响声或做剧烈的动作。女服务员没有必要去叫醒卢仁——他自己醒过来了。醒来后马上做出艰苦的努力,回忆他睡着时做过的美梦。他根据经验知道,梦醒后如果不马上回忆,稍后点就再也记不起来了。他梦见他奇怪地坐在屋子中央,突然——是梦中常见的那种突然,荒诞却又幸福——他的未婚妻走了进来,拿出一个系着红带子的小盒子。她的穿戴也是梦中风格——白色的衣服,走路没有声响的白鞋。他想拥抱她,但突然觉得不舒服,头晕目眩。与此同时,她说起了报纸把他写得天花乱坠,但她母亲仍然不让他们结婚。也许还有更多的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可是他的记忆赶不上正在从记忆中消退的东西。他想无论如何不要让他好不容易从梦中截下来的回忆消散掉,便小心地动了动,往下捋了捋头发,摇铃叫服务员送饭,饭后还要比赛。这一天象棋展示了可怕的力量。他一口气下了四个小时,取得了胜利。可是他坐上出租车,车开了之后,他忘了这是要到哪里去,也忘了给司机看的是哪一张明信片,于是他索性等着看车会在哪里停下。
不过他还是认出了那所房子,房子里又是客人,客人——但在这里卢仁觉得只是回到了刚做的那场梦中,因为他的未婚妻悄声问他:“你怎么样了?病好些了吗?”——现实生活中的她怎么知道他梦中的情形?“我们生活在一场美梦中,”他对她轻轻说道,“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他四处望望,看见了桌子,看见了坐在桌子旁的客人面孔,还看见了这些面孔在大茶壶上的投影——在大茶壶上映出很特别的样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么说这里的一切也是梦?这些人也是梦?这……这……”
“轻点,轻点,你胡说什么呀?”她着急地低声说。卢仁却认为她说得对,不应该这么乱说把梦吓跑,让他们坐在那儿吧,让这些人暂且坐在那儿。可是这个梦最不寻常之处是周围显然都是俄国的东西,做梦的人离开那里已经很多年了。梦中的人物都在高高兴兴地喝茶,操着俄语交谈,那只糖碗也和他许多年前用过的糖碗一模一样,那是一个血色夏日的黄昏,他在阳台上用小勺从碗里往外舀砂糖。卢仁饶有兴趣而且有点喜悦地注意到他重返俄国了。尤其让他高兴的是,这种重返故国的感觉就像某一套象棋着法饶有趣味地重演一遍一样——这种情况一般是这样发生的:比如一套仅限于棋局测验的着法,理论上创立很久之后,突然在实战棋局中以惊人的相似面目又出现了一次。
然而,这场梦中自始至终都闪现着他真实的象棋生活,有时模糊,有时清晰。最后梦过去了,现实中只是旅馆里的夜晚,为象棋思考,为象棋无眠。他已经发明了一套应对图拉提开局的防守之策,着法凶悍,还在深思熟虑。他毫无睡意,思路清晰,心中排除了一切杂念,知道除了象棋,万事不过是美梦一场而已。梦中一位美丽的少女,眼睛清澈,露着双臂,她的形象渐渐模糊,化为乌有,就像月亮散去金色的光晕一般。当与周围他不能完全理解的世界接触时,他的理智之光常常会散去,由此失去了一半的力量。既然周围的世界已经变成了虚幻的梦境,再不用为它担惊受怕,他的理智之光便聚集起来,越来越强。真正的生活,象棋生活,有条不紊,层次分明,富有冒险色彩。卢仁颇为自豪地注意到,在象棋生活中,他轻车熟路,驾驭起来多么轻松,凡事都服从他的意志,听从他的安排。他在这次柏林大赛上弈出的一些棋局被行家们誉为不朽之作。有一局是在接连弃后、弃车、弃马之后取胜的。另有一局,他把一个兵放在一个要害部位,使它获得了绝对怪异的强大力量,还不停地发展壮大,就好像在棋盘上最细嫩的地方长了个疖子一般,害得对手吃尽了苦头。最后还有一局,他走出了貌似荒谬的一步,在周围观棋人中引起了一阵窃窃低语。哪知这是他给对手精心设计的圈套,待到对手察觉为时已晚。在这几盘对局中,在这次令人难忘的大赛上他弈出的其余对局中,他展示了惊人的清晰思路和冷酷无情的逻辑推理。不过图拉提也表现出色,也是一分接一分地取胜。他大胆的想象让对手有点像被催眠了一样迷迷糊糊。他屡屡凭棋运获胜,可以说他的棋运自出道至今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他与卢仁一战将决定谁能夺冠。有些人认为卢仁的思路清晰机敏,会打破那位意大利人不可一世的幻想。也有些人预言攻杀凌厉、有饿虎扑食之势的图拉提会击败谋略深远的俄国棋手。他们相遇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卢仁醒来时发现自己穿戴齐全,甚至连大衣也穿好了。他看了看表,连忙起身,拾起掉在屋子中央的帽子戴上。这时他心神一定,环视一下屋里,想搞清楚他到底是躺在什么地方睡的觉。床上不皱不乱,长沙发上的丝绒也十分平整。他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从无法回忆的时刻起他一直在下棋——在他昏暗的记忆深处有一个聚光点,如同两面镜子反射着一根蜡烛,光点中卢仁坐在棋盘旁,接着又一个卢仁坐在棋盘旁,只是这一个小了一些,然后再一个,更小一点,就这么一个接一个,无穷地小下去。可是现在他晚了,他要迟到了,他得赶快动身。他迅速打开房门,又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根据他对东西摆放的已有概念,棋赛大厅、他的棋桌和等候比赛的图拉提就应该在这里的。他没有看见这些东西,只看见一条空走廊和走廊尽头的楼梯。突然,楼梯那边出现了一个匆匆跑动的小个子男人,他看见了卢仁,伸出双手喊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等你,他们在等你,大师……我给你打了三次电话,他们说敲了门,你没有反应。图拉提先生已经入座好久了。”
“他们把棋桌挪走了,”卢仁恼怒地说,抬起手杖指指空空如也的走廊,“我怎么不知道所有的东西要挪走?”小个子男人开始“你要是不舒服的话……”说,伤心地望着卢仁泛着白光的脸。“好,带我去那儿!”卢仁尖声叫道,手杖砰的一声捣在地板上。“好的,好的,”那人心烦意乱地低声说。卢仁紧盯着跑在他前面的那件竖起领子的小外套,开始征服这个搞不清楚的空间。“我们步行过去,”他的向导说,“一分钟就到。”卢仁认出了咖啡馆的旋转门,感到松了一口气,然后上楼梯,最后终于看到了他在旅馆走廊里一直在寻找的那些东西。一进门,他马上感到生命、镇定、清晰、信心等全都有了。“要大获全胜了,”他大声说道,黑压压的人群往两旁分开,让他过去。图拉提用法语低低念叨:“Tard,tard,très tard.”这时卢仁才突然看清他的模样,还看见他一个劲地摇头。“Avanti,”卢仁也用法语笑着说道。一张桌子出现在他二人中间,桌面上放着一张棋盘,棋子已经摆好,只等开战。卢仁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心不在焉地点燃。
就在这时,一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图拉提尽管执白先行,却没有摆出他著名的攻杀开局,卢仁想好的防御之策也就根本派不上用场了。不管是因为图拉提事先料到卢仁会有防御之策,还是因为他知道卢仁在这次大赛中表现了从容镇静的实力后决定谨慎行事,反正他今天用了最平常的开局着法。卢仁见自己的功夫白下了,一时间颇觉遗憾,不过他无论如何还是高兴的:这样开局给了他更多的应对自由。更让他高兴的是,图拉提显然怕他。另一方面,图拉提选择简单幼稚的开局着法,其中毫无疑问暗藏玄机,卢仁也决定特别小心地应对。起初局面进展得非常轻柔,非常轻柔,像装了弱音器演奏的小提琴。两位棋手谨慎地运子谋势,向前走走这个,再走走那个,彬彬有礼,没有一点威胁对方的迹象。即使有点威胁意向,那也完全是例行着法——更像是给对手发出暗示,让他最好在那里做好防御。对手则会微微一笑,仿佛每过一招都是无足轻重的玩笑,然后他加强一下那个地方的阵形,再徐图进展。突然在毫无朕兆的情况下,一根琴弦轻轻拉响。这是图拉提的一个子控制了一条斜线。不过卢仁一方立即也自动响起一丝轻柔的旋律。有一阵子,神秘的变招可能性在微微抖动,然后局面又归于平静:图拉提退了回去,深藏不露。又有一阵,双方好像无心进取,各自只顾清理自己的地盘——仿佛在家里喂喂孩子,搬搬东西,整理整理一般——突然间局面又一次紧张起来,声音急速地组合:两股小部队遭遇,双方马上同归于尽。随着手指熟练而短暂地一动,卢仁从棋盘上取下了已不再是无形的力量而只是一个沉甸甸的黄颜色棋子的小兵,放在棋桌上靠他这一边。图拉提的手指在空中一闪,一个不起作用的黑色小兵头顶闪闪一亮,也落下来放在了棋桌上。取掉了这两个突然变成两块木头的棋子之后,两位棋手似乎恢复了平静,忘记了刚才短暂的火力交锋。然而刚才吃子时引起的棋盘本身的颤动尚未完全平息,眼看着棋局又风起云涌……不过刚才的响声没有成功地奠定理想的局面,另有一个深沉、昏暗的音符在别的地方响起,两位棋手放弃了仍在颤动的区域,对棋盘上的另一部分发生了兴趣。不过在这一块,几经较量仍未见分晓。棋盘上最有分量的几个子相继冲锋三四次,发出号角般的响声,然后又出现了一次子力交换,又有两枚棋子变成了涂着清漆、闪闪发亮的雕刻木偶。接下来是一次长考,持续了好长时间,这期间卢仁从棋盘上的一个点算起,算了十来套变着,等于头脑里下了十来盘棋,结果盘盘皆输。然后他的手指摸索起来,终于找到了一套迷人的、稍纵即逝的、水晶般透明的着法。图拉提刚应了一步,他这一整套着法便轻响一声,顷刻土崩瓦解了。不过图拉提走完这一步后也难有作为,双方便为抢时(时间在象棋世界里是残酷无情的)而重复走了两步相同的着法——一攻一守,又一攻一守——不过与此同时,双方一直在思考与这几步机械走法完全不同的最为狡猾的变着。图拉提终于决定冒险一搏——棋盘上顿时掀起了音乐的风暴。风暴中卢仁坚持不懈地寻找他需要的那个细微而又清晰的音符,好在他出招时将它放大、增强,化为雷霆之声。现在棋盘上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一切都集中在一个想法上,局面越来越紧张。两个棋子从棋盘上消失,局势暂时缓解了,然后又动荡起来。卢仁的思想在神奇而又可怕的迷宫里游荡,时不时与图拉提焦虑的思想相遇,他和卢仁在寻找同样的东西。两人同时意识到白方注定不能按自己的计划进展下去了,他眼看要奏响败局之音。图拉提连忙兑子求和,棋盘上的子力数目又一次减少。新的变着可能性出现了,但仍然没人敢说哪一方占优。卢仁准备发动攻势,为此他首先需要在变着的迷宫里探索一番,每探一步都会引起惊险的回声。于是他开始长考:看起来他好像有必要作最后一搏,他将会找到通向胜利的神秘着法。突然,在他体外发生了什么事,一阵烧灼疼痛——他大叫一声,甩一甩被一根火柴的火焰烫了一下的手。原来他刚才点燃了一根火柴,却忘了用它去点烟。疼痛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在这冒火的瞬间他看到了无法忍受的可怕事情,看到了象棋这个无底洞深处的恐怖景象。他扫了一眼棋盘,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困得脑子都萎缩了。但是盘上的棋子没有怜悯之心,仍抓住他不放。这里面有恐惧,但也有唯一的和谐乐声。世上除了象棋还有什么呢?只有雾,不可知的、无形的雾……他注意到图拉提不再坐着,他站着伸懒腰。“封盘了,大师,”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说,“记下你的下一步棋。”
“不,不,现在还不能封盘,”卢仁央求道,眼睛在找说话的人。“今天就到这里,”那个声音继续说,还是从身后传来,是一种旋转的声音。卢仁想站起来,但站不起来。他看到自己已经连同椅子一起退到了后面,观棋的人群迫不及待地扑向棋盘,那里是他倾注了全部生命的地方。他们又是争吵,又是喊叫,还快速地把棋子往这里挪挪,往那里摆摆。他又一次使劲站起来,可还是站不起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伤心地说。人群黑沉沉的后背错落出一些窄缝,他想透过这些窄缝看清棋盘。那些后背越缩越小,最后消失了。棋盘上的棋子现在都混在了一起,胡乱挤在各处。一个鬼影走了过去,停下来,“彻迅速地将棋子装进一个微型棺材里。底结束了,”卢仁说,说着扭着身子使劲从椅子上站起来,挣得他连连呻吟。几个鬼影仍然站在附近,讨论着什么。天很冷,也相当黑。几个鬼影正在往外搬棋盘和椅子。变了形的、透明的棋子形象在空中游荡,你往哪里看都能看见它们。卢仁意识到自己卡住了,迷失在他最近冥思苦想的一个着法中。他苦苦挣扎着想解脱出来,找一个地方求得解脱——哪怕失去自身的存在。“我们走,我们走,”有人喊叫着,在砰的一声门响后消失了。就他一个人还没有走。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大厅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模糊不清,每一样东西都在将他的军。他必须躲开将军,便移动一下,结果整个肥胖的身体颤抖起来。他根本想象不出该怎么做才能离开一个房间——应该有一个简单的办法才对。突然,一个白胸脯的黑影开始在他身旁移动,递给他外套和帽子。“为什么要穿衣戴帽?”他喃喃低语着,把胳膊伸进衣袖里,又同那个照顾他的鬼影一起从旋转门里转出去。“这边走,”鬼影轻快地说,卢仁便向前迈步,走出了那个可怕的大厅。一看见楼梯,他就开始往上走,但接着又改变主意往下走,因为下楼要比上楼轻松。他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屋子,里面坐着吵吵闹闹的鬼影。屋子里到处都在展开攻杀——他推开桌子,推开一只桶,桶里冒出一个镀金脖子的玻璃小兵;还推开一面鼓,一个弓背浓鬃的马形棋子敲得鼓咚咚响。他开出一条路来,通向一个缓缓旋转、闪闪发亮的玻璃门。他停下了脚步,不知下一步该往哪儿走。屋里的人拥了过来,想帮他一把。“走出去,走出去,”一个沙哑的声音反复说。“可是去哪儿呀?”卢仁说,哭泣起来。“回家,”另一个声音讨好一般地低声说,同时有什么东西抵在他的肩头。“你说什么?”他又问道,突然不哭了。“家,家,”那声音重复道。闪闪发亮的玻璃门接纳了卢仁,一转把他甩进了阴冷的黄昏中。卢仁笑了。“家,”他轻柔地说,“这就是拆解难题的关键着法。”
必须赶快回家。每耽搁一分钟,这些进展神速的棋步会重新将他包围。他现在被围在黄昏昏暗、厚重、棉絮一般的空气之中。他问身边闪过的一个鬼影,去他家乡下的庄园怎么走。鬼影听不懂他的话,走了过去。“等一下,”卢仁说,但已经太晚了。于是他摆动两条短胳膊,加快了步伐。一束淡淡的光束飘过,刷地哀叹一声化成了碎片。在这种捉摸不定的雾气中,很难、很难找到回家的路。卢仁觉得应该一直朝左边走,然后会有一大片树林,一旦进了这片树林,他就会很容易地找到回家的路。又一个鬼影闪过。“树林在哪儿?那片树林呢?”卢仁迫切地问。他看这个词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就换个同义词试试:“森林?林地?”他喃喃说道。“公园?”他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这时鬼影指指左边,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卢仁暗暗怪自己走得太慢,时刻觉得有人在追赶他,于是迈开大步朝鬼影指的那个方向走去。果然是树林——他突然被围在树木中间,羊齿草在脚下发出被踩裂了的响声,四周安静、潮湿。他沉重地瘫在地上,坐着起不来,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从膝头拿掉一片湿树叶,绕着几棵树干转了一阵儿后,找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径。在走过那片泥泞地面时,卢仁不停地念叨:“Marsch,marsch,”为自己加油。他已经走了一半路了。很快就会是小河和锯木厂,然后庄园的房子就会从光秃秃的灌木丛后面显露出来。他要藏在那儿,靠吃大大小小的玻璃罐里面的东西生活。神秘的追赶已经远远甩在了后面,你现在抓不着他了。是抓不着了。但愿喘气容易点,那该多好。要是两边太阳穴不这么疼了该多好,这钻心的疼痛……小径弯弯曲曲地出了树林,上了一条横向的公路,再远处是一条河,在黑暗中闪现。他还看见了一座桥和桥那边一堆黑沉沉的建筑物。起初的一会儿,他还以为那边映衬在黑暗天空下的建筑就是他所熟悉的庄园三角形屋顶,上面装有黑色避雷针。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象棋众神布下的妙局,因为原来桥上的栏杆组成了几个巨大的女人形状,在雨中闪闪抖动,河面上有一个奇怪的倒影在跳舞。他沿着河岸走去,想找到另一座桥。那座桥上铺着厚厚的锯末,你踩上去双脚就会陷进去。他找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座狭窄、寂静的小桥,心想从这里无论如何可以平稳地过去。不过河对岸一切都很陌生,灯光闪来闪去,黑影到处滑动。他知道庄园就在这一带的什么地方,就在附近,只是他正在从一个不熟悉的角度向那里走去,一路上找得多艰难啊……他的两条腿,从屁股一直到脚后跟,都密密实实地灌满了铅,如同象棋棋子底部灌上铅,掂起来沉甸甸的。灯光渐渐消失了,鬼影也稀少起来,一阵黑暗如巨浪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吞没。借助最后一点反射出来的光线,他认出了一个前门的花园和两簇圆形的灌木丛,他觉得也认出了磨坊主的房子。他朝着篱笆伸出了一只手,但就在这时,不可一世的疼痛从天而降,直压他的头顶,将他彻底击垮。他恍惚觉得自己越变越扁,平瘫在地,然后无声无息地耗散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