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们俩都没怎么睡,维克已经完全忘了要打电话给乔·坎伯,问他能不能修妻子那辆生了病的品托车。
乔·坎伯正和加利·佩尔维尔在一起,他们坐在加利杂草丛生的后院里一把快塌了的草坪椅上,
在满天的星斗下,他们正举着麦当劳玻璃杯一起喝着马丁尼伏特加酒。
荧火虫一闪一闪地在空中穿行,大簇的金银花爬上加利家的篱墙,它们重浊的香气充满了炎热的夜空。
平常在这时,库乔总在追逐荧忙虫,有时还会边追边吠,给两个男人带来无限乐趣。但今天,它只是躺在他们中间,鼻子伸在前爪上。
他们以为它在睡觉,但其实它没有。它只是躺在那里,感受那种彻骨的疼痛在整个脑袋里来来回回地游走。对它来说,要考虑狗简单的一生中未来会如何实在太难了。它只觉得有种东西正在改变它的本性。入睡时,它好像会亲身经历某些奇异的,不愉快的场景,其中有一次,它暴烈地扑向那个男孩,撕开他的喉咙,又扒出他的五脏六腑,那些东西就像一个个热气腾腾的包,然后它在撕咬和悲号中醒了。
它总是口渴,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不愿意碰那个水碟。它硬着头皮喝水时,感觉水就像钢刨花,让它的喉咙剧痛,一直痛到眼睛里。
现在它躺在草地上,懒得去理会那些荧火虫。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对它来说只是从上面传来的无关紧要的隆隆的声音。相对于它不断增长的痛苦,这些声音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
“波士顿!”加利呵呵地笑着,“波士顿!你究竟要去波士顿干什么?你怎么会认为我有这笔钱跟你一起去?我如果不把支票兑换成现金,恐怕哪儿都去不了。”
“去你妈的,你老糊涂了。”乔回答,他已经相当醉了,“你只要到床垫下去找找,就成了。”
“那里只有臭虫,”加利说,还在呵呵地笑着,“那里满是臭虫,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再来一次狂欢?”
乔把杯子递给他,加利坐在椅子上调酒,黑暗中,这个多年的老酒鬼用一只熟练、稳定、沉沉的手慢慢地调着酒。
“波士顿!”他把酒小心翼翼地递给乔,“乔伊,我想你的脚又痒了。”加利是罗克堡,恐怕也是世界上惟—一个怪怪地称他为乔伊的人,“我想你是要去搞一次狂欢,从来没见过你去过比波次茅斯更远的地方。”
“我去过一两次波士顿。”乔说,“你最好小心点,佩尔维尔,要不然我会放我的狗咬你。”
“你不会放狗去咬一个两手都拿着直直的削刀的喊叫着朝黑鬼。”加利说,他偏下身子抚摩了一下库乔身上的毛,“你妻子怎么说?”
“她不知道我们要去,她不需要知道。”
“噢,是吗?”
“她要带那个男孩南下去康涅狄克州见她的妹妹和那个跟她结婚的颓废的家伙,他们要去一星期。她中了彩票,告诉你也没关系,所有的钱都是从那儿来的。”
“她赢了点钱,是吗?”
“五千美元。”
加利吹了个响哨,库乔很不舒服地竖起了耳朵。
乔把沙绿蒂晚饭时和他说的话告诉加利,没有提到争吵,说得好像整个一笔交易都是他的主意似的,男孩可以和她南下一周去康涅狄克州,然后在秋天和他一起去穆斯黑德。
“所以你就可以去波士顿花掉她的一笔奖金,你这肮脏的老狗,”加利拍了拍乔的肩膀笑了起来,“喔,你这条狗,干得好!”
“我为什么不能?你记得我上次休息是哪一天?我记不得。这一周我几乎就没有休息。我本来计划花一天半把里奇的国际车的马达吊出来,修好阀门,现在有了链吊,我只要四个小时。我明天上午做,下午就可以完成。还有一个变速器的活,车主只是个初中老师。我可以把它推迟,几件其它的活也可以堆迟,我只要打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去度假了。”
“你去丙顿干什么?”
“嗯,可以去芬威球场看该死的红星队的双打比赛。去华盛顿大街的商业区—一”
“战斗地带!该死,我知道那儿!”加利喷着鼻子大笑起夹,他拍了一下大腿,“看一场肮脏的表演,玩命地鼓掌?”
“只一个人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那好,只要你肯在我兑现支票前分出一部分钱给我,我想我就可以跟你去。”
“我很愿意。”乔知道加利是个老酒鬼,但借债时总很慎重。
“我想,我已经有四年没碰女人了。”加利回忆起往事,“在法国,我把那个老精子工厂的大部分损失了,留下的那些,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去看看我火药枪里还有没有火药一定很有趣。”
“好。”乔说,他说话已经含糊不清,耳朵也嗡嗡地叫了,“别忘了棒球。你知道我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去芬威的吗?”
“不知道。”
“1——9——-6——-8——年,”乔靠倒在加利的手臂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边说一边把刚喝下去的酒又都吐了出来,“我的小子还没出生,他们和老虎队打,六比四,输了,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诺姆·凯什在第八局一开头就打了个本垒打。”
“你想什么时候去?”
“星期一下午三点左右,我想我老婆和孩子那天上午走。我会把他们送到波特兰发狗车站,那样我上午剩下的时间和下午的一半时间就可以做准备。”
“乘小汽车还是乘卡车去?”
“小汽车。”
加利看问夜空,目光柔和,充满梦想。“老酒,棒球,女人,”他说,稍稍站直了一点,“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你去吗?”
“当然。”
乔轻轻地欢呼了一声,他们都笑起来,没有谁注意到库乔的头正从锋利的前爪上抬起来,轻轻地嗥叫了一声。
星期一的早晨,在珍珠色和深灰色的斑斑点点中来到了。
雾很浓。布莱特·坎伯看不清窗外的那棵像树,它大约在三十米外。
小楼仍在沉睡着,但他已经睡不着了。
他要去旅行,这让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激动不已。只有他和母亲,他感觉这会是一次很好的旅行,在意识深处,他很高兴父亲没有一起去,他会自由自在,用不着费尽力气去遵照某种神秘的男性理想活着,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达到了那种理想,但他连理解起来都很困难。他感觉很好,难以置信地好,难以置信地充满生气。
他为那些没有在今天这个好的、有雾的早晨出门旅行的人感到难过,因为大雾过后,又会是炎热的一天。他计划坐在汽车的窗边,看够从斯普林大街灰狗车站到斯图拉特福特沿路每英里的景色。虽然他昨天很晚才睡,现在还不到五点……但再要他待在床上,他会炸的。
他蹑手蹑脚地穿上牛仔裤和罗克堡美洲狮T恤衫,又穿上一双白色运动袜和他的凯兹鞋。他下楼做了一碗可可熊。他尽量轻声地吃,但当嘎吱嘎吱的咀嚼谷制品的声音穿过他的脑袋传进他的耳朵时,他相信整个小楼都能听见。在楼上,他的父亲呼噜地发着什么声音,在双人床上翻了个身,母亲也在翻身,双人床的弹簧吱吱地响着,他的颌跟着停住了。他想了一会儿,又从后门廊的碗柜里取出了第二碗可可熊,很轻地关上纱门。
空气已经开始温热,但在大雾中,夏日里每一样东西的气味都纯净得多了。
东方,在一片影影绰绰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东方山坡尽头的松林带)上,他可以看见太阳,它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看上去像一轮满月那样小,发着银白色的光芒。潮气很重,周围仍一片寂静。
八、九点后大雾会消退,但今天一天都会很潮。
布莱特眼前是一片白色的神秘世界,他被它神秘的快乐充满了:一周后就要第二次收割的干草的气息,粪肥,还有母亲的玫瑰。他甚至可以闻到一些加利·佩尔维尔家耀武扬威的金银花的香气。
这些金银花像一片腻人的、贪婪的葡萄藤的海洋,正在慢慢地埋葬标志加利地产的篱笆。
他放下碗,向他所知道的谷仓方向走去。他走到院子的中间时,从肩上望回去,他们家的小楼在白雾中消退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又走了几步,那个轮廓完全被吞没了。白色中只剩下他自己和正低头看着他的银白色的小太阳。他可以闻到灰尘、潮气、玫瑰和金银花的气味。
一声嗥叫。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全身的肌肉收缩成一束束的铁丝。
他像一个突然掉进童话故事里的孩子,恐惧中的第一个念头是:狼!他慌然四顾,然而周围只有一片白色。
库乔从雾中出现了。
布莱特的喉咙中咕咕地发出一声抱怨。
那只和他一起长大的狗,那只耐心地拉着身穿乔在铺里为他做的全套“盔甲”,坐在可谓飞行器里,快乐地尖叫着的五岁小布莱特绕着院子一圈一圈跑的狗,那只每天下午风雨无阻地在邮箱进安静地等他放学回来的狗……和在晨雾中显然出来的这个一身泥污、毛发蓬乱的鬼魂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这只圣·伯奈特狗可怜的眼睛现在有点发红,愚蠢地向下看着,它们不像是狗的眼睛,倒像双猪的眼睛。它的身上覆盖着一层棕绿色的泥,像是刚在草地底的沼泽里打过滚,它的鼻吻向上皱起,可怕地像人似地向布莱特咧着嘴,把他吓呆了。布莱特感到的只是他的心,他的心正在喉咙口怦怦地向外跳。
混浊的白沫正慢慢地从库乔的牙缝间向下滴。
“库乔?”布莱特轻轻地叫了出来,“库乔?”
库乔看着这个男孩,已经认不出他了。
它认不出他的相貌.认不出他衣服的颜色(它不能像人类那样精细地分辨颜色),认不出他的气味。
它看见的是一只两条腿的恶魔。库乔病了,它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荒诞、恐怖,它的脑海里只有凶杀,它要扑咬,要撕打,它心灵深处看见一个自己迷雾般的影子向这个男孩扑去,把他扑倒在地,把他的骨肉撕开,喝那垂死的心脏搏动出的一股一股的血。
这时,那个恐怖的形状说话了,库乔认出了他的声音。是那个男孩……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从没有伤害过它,它曾爱过那个男孩,他要它去死,它就会去死。
这种感觉驱散开了凶杀的印象,让那种印象如同它周围的白雾一般模糊,消失了。
它病中那条湍急、喧嚣的河流堵断,又重新接上了。
“库乔,怎么啦?”
但被编幅抓破鼻子前的那个库乔最终消失了,那条病了的、危险的狗,最后一次翻转了出来。
库乔跌跌撞撞地转身走进白雾深处。白沫从它的鼻吻溅落到尘土上。
它开始笨重地跑,它想跑出疾病,但那疾病跟着它跑,嗡嗡响着,大声抱怨着,让它在仇恨和凶杀中浑身剧痛。
它开始在高高的狗尾巴草丛中翻滚,它啃它们,它的眼睛也在翻滚。
世界是一片疯狂的气味的海洋,它要找到每一种气味的来源,撕碎它们。
库乔又开始曝叫。
它站了起来。
它,一条近两百磅重的大狗,滑向雾气深处。
库乔消失了。
布莱特在大雾笼罩的院子里呆呆地站了十五分钟,不知所措。
库乔病了。它可能吃了毒饵或其它什么东西。布莱特听说过狂犬病,如果他见过一只表现出狂犬病病症的土拨鼠、狐狸,或野猪,他会想起狂犬病。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狗会得那种可怕的大脑和神经系统的疾病。看来最有可能是吃了毒饵。
他要告诉父亲,父亲会告诉兽医,也可能父亲就会自己动手为库乔做些事。
两年前,他就用镊子拔出库乔鼻吻上的野猪刺,他先把刺竖起来,又放平,最后拔出来,小心不让它们断在里面,否则就会溃烂。是的,他应该去告诉父亲,父亲就会像库乔上回碰到猪肉松先生之后那样为他做些事。
但旅行怎么办?
没有人会告诉他他母亲是通过孤注一掷的策略,或运气,或两者的结合,才为他们赢得了旅行。
像大多数孩子一样,他能感觉到父母之间的波折,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能清楚地知道北方共条河流的每一处境蜒曲折处一样.他能感觉到情感的河流如何从昨天流向今天,再流向明天。这次旅行报勉强,虽然爸爸同意了,但布莱特感觉到,这同意的背后有着勉强和不快。在他把他们送上路之前,能否成行还是个问题,如果他告诉爸爸库乔病了,他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把他们留在家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一生中第一次,他的感情和思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过了一会儿,他到谷仓后面去找库乔,他压低着声音叫它——他的父母仍在睡觉,他知道声音在晨雾中会如何传播。但哪儿都没有找到库乔。
幸亏没有。
闹钟四点三刻把维克吵醒了。他起来关掉了它,迷迷糊糊地进了卫生间,心里骂着罗格·布瑞克斯通。罗格从不像一般旅行者那样在验票前二十分钟到达机场。不能怪罗格,他只是一个总会碰到意外的人,他总会碰上车胎漏气,堵车,道路坍塌或地震之类的事,外层空间的异类大概还会凑准今天降落到22号飞机跑道上。
他冲澡,刮胡子,吞了几颗维他命,又回到卧室穿衣服。大双人床空了,他叹了口气。和多娜度过的这个周末不太愉快……实际上,他不得不诚实地承认,他这一生中再也不愿意过这样一个周末了。在孩子面前,他们还是保持着正常的、快乐的面孔,但维克觉得自己像是在出席一次假面舞会。他不喜欢边笑边感觉脸上的肌肉如何工作。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但维克第一次觉得这张大得像为国王设计的双人床小了。他们各躺一边,中间是一片皱巴巴的无人地带。星期五和星期六他都彻夜未眠,多娜的每一次移动,她的身体擦着睡衣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能清楚地传进他的耳朵。这几乎要让他发疯。他发现自己在想,在那块空白的另一边,多娜是不是也一直醒着?
昨晚,星期日的晚上,他们努力解决中间的那块空地。性生活勉强可以说是成功的(只是有一点尝试性的味道),至少结束后两人都没有尖叫,不知什么原因维克病态地认为至少有一个人应该尖叫。但维克也不能肯定他们做的能不能称之做爱。
他穿上一套灰色夏装西服,收拾好两只手提包。有一只比另一只沉得多,重包里装了夏普谷制品的大部分文档,所有的图解说明都在罗格那儿。多娜在厨房里做奶蛋饼,茶壶在炉子上烧着,刚噗噗响起来。她穿着他的法兰绒睡袍,脸有些肿,好像睡眠没有让她得到休息,而是一直在无意识地击打着她的脸。
“这种天气飞机能起飞吗?”她问。
“它会烧掉,现在就能看见太阳了。”他指了指窗外,轻轻在她脖子上的裸露处吻了一下,“你没有必要起来。”
“没关系。”她把做奶蛋饼的夹板铁模的盖子提起来,轻灵地取出一个饼到盘子里,递给他,“真希望你不要离开我。”她的声音低低的,“不要现在离开,昨晚后我一直这么希望。”
“没有那么糟,不是吗?”
“以前没有。”多娜说。一种痛苦,几乎是隐秘的笑触着她的唇,飞了出去。她用钢丝搅拌器打着做奶蛋饼的混合物,倒了一勺在铁模上,盖上了盖子。咝。在两只杯子(一只上面写着维克,还有一只写着多娜)里,她倒了一些开水,端上桌。“吃奶蛋饼吧,如果你要草莓果酱,橱里也有。”
他取了些果酱,坐下来,他在如蛋饼上涂了些黄油,看着它逐渐融进那些小方孔里,他小时候就总是这样。草莓酱是斯马克尔牌的,他喜欢这种牌子。他在饼上随意涂着,它现在看起来很棒,但他不饿。
“你会不会到波士顿或纽约?”她问,背对着他。“解决问题?还是和他们相持不下?”
他微微跳了一下,脸也红了。他很高兴她背过了身去,他很不愿意她看见是自己脸上拍勺表情。他不生气,他脑海里有一种给男传十美元而不是平时的一美元,然后问他几个问题的感觉,有时罗格就会这么干。
“我今天会很忙,没心思逗乐。”
“广告是上怎么是说的?果冻总有空。”
“是不是要把我气疯,多娜?还是想干什么?”
“不是,继续吃吧,你马上就要喂飞机了。”
她给自己上了一块奶蛋饼,坐了下来。没有黄油,只浇上一点佛蒙特少女果汁,这就是她要的全部了。我们相互间有多么了解,他想。
“你什么时候去接罗格。”她问。
“经过激烈的谈判,我们把时间定在六点。”
她又笑了,但这一次温暖而多情,“他是不是又想做一只早乌?”
“可不是,我真奇怪他怎么还没有打电话来看我有没有起来。”
电话铃响了。
他们从桌子上看着对方,一阵长长的沉寂后,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这是一个很珍贵的瞬间,肯定比昨晚小心翼翼地做爱珍贵。他看见她的眼睛美好,清亮,有一种窗外晨露般的迷人的灰色。
“快点,别吵醒了泰德儿。”她说。
他做到了。是罗洛。他确告罗格他起来了,穿上衣服了,已经做好一切思想准备,他会在六点按约定接他。他挂了电话,考虑路上要不要谈多娜和斯蒂夫·坎普的事。还是不提了吧,倒不是罗格不会有好的建议,他当然会有。但即使罗格答应不告诉奥尔西亚,他多半还会向她说的。他怀疑奥尔西亚在桥牌桌旁聊天时,会发现很难抵御住把这个滋滋有味的故事和别人分享的诱惑。这一长串推理让他从头到脚都非常沮丧。看来一但他说出这件事,他们俩就埋葬了自己。
“可爱的老罗格。”他说着,又站了起来。他努力做出一个微笑,但没做成,他没把握住时机。
“你能把你们所有的东西都塞进‘美洲豹’吗?”
“当然,也只能这样。奥尔西亚需要他们的车,而且你有——噢,妈的,我把要找乔·坎伯修品托车的莫忘得一干二净。”
“你心里有其他事。”她的语调里略微有一点讥讽,“没关系,我今天不送泰德去夏令营,他有点抽鼻子。如果你觉得合适,夏天余下的时间我可以让他一直待在家里,他出去的时候我总遇到麻烦。”
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哽咽,细弱,模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她用一张面巾纸捂着脸抽泣,他不知所措。
“无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无论什么都会很好。”他匆匆地不让自己中断,“你只要给坎伯一个电话。他总在那儿,我想他不用二十分钟就能修好,即使他再换一个化油器
“你离开后还会继续考虑这事吗?”她问,“还会考虑我们俩以后怎么办吗?我们俩?”
“会的。”他说。
“我也会。再吃一个奶蛋饼吗?”
“不,谢谢。”对话已经开始变得超现实了。突然间他想出去,离开这里,突然间他觉得那个旅行很重要,很有吸引力。他产生了一种想法,他要离开这一大堆东西,把自己和它们远远隔开。他觉得自己被突然扎了一针能产生预感能力的药剂,脑海中看见飞机穿出缠结的雾海飞向蓝天。
“我能吃一块奶蛋饼吗?”
两个人四处环顾,惊了一下。是泰德,他身上穿黄色的睡衣,手里拎着玩具小狼的一只耳朵,肩头披着一块红色的毛毯,站在走廊里,看起来像个睡眼朦胧的小印第安人。
“我想可以现在给你做一个。”多娜说,她有些惊讶,平时泰德并不早起。
“是不是电话把你吵醒了,泰德?”维克问。
泰德摇了摇头。“我想办法自己早早醒了过来,可以和你再见,爸爸,你真要走吗?”
“时间不长。”
“太长了。”泰德忧郁地说。“我在日历里你回来的那天上画了个圈,妈妈已经告诉了我是哪一天。这以前我每天都会把刚过去的日子划掉。妈妈说她每天晚上会给我念‘恶魔的话’。”
“那很好,不是吗?”
“你会打电话回来吗?”
“我每隔一天在晚上打个电话回来。”维克说。
“每天晚上。”泰德坚持,他爬到维克的膝上,把玩具狼放到碟子迈,自己吱吱嘎嘎地开始咬一片烤面包。
“每天晚上,爸爸。”
“我不能每天晚上。”维克说,又想起罗格制订的那份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日程表。
“为什么不?”
“因为——”
“因为罗格叔叔制订的计划很紧。”多娜说,她把泰德的奶蛋饼端上桌。“带上你的玩具狼,到这儿来吃。爸爸明晚会从波士顿打电话过来,谈谈发生的事。”
泰德到桌子尽头他的位子上坐下。他面前有一个放餐叉的垫子,上面写着:“泰德,能不能给我带一个玩具?”
“可能,只要你做个好孩子。我可能今天晚上就打电话回来,你就会知道我平安到了波士顿……”维克入迷地看着泰德在奶蛋饼上倒了很多果汁,“你想要什么样的玩具?我们会去看看。”看着泰德吃奶蛋饼,他突然想起泰德喜欢吃鸡蛋,炒的,煎的,煮的,和煮得很老的鸡蛋,泰德都会狼吞虎咽般一扫而光。“泰德?”
“什么,爸爸?”
“如果你希望人们买鸡蛋,你会告诉他们什么?”
泰德想了想,“我会告诉他们鸡蛋的味道很好。”他说。
维克和妻子的目光又相遇了,他们又有了和电话铃响时一样的那种瞬间,这次他们会心地笑了。
他们的分手很平淡。只有泰德、他还不能掌握未来会有多短,哭了。
“你会考虑吗?”他爬进“美洲豹”时,多娜又问。
“会的。”
但在开往布里奇顿去接罗格的一路上,他考虑的只是那两个几近完美的交流的瞬间。一个早上两次,不很坏。他们相处总共已经有八、九年了,几乎是他全部人世生活的四分之一。他开始考虑人类交流的整个概念是多么荒唐可笑——需要无数次那么荒唐的重复,才会得到一点点。当你投入时间,想要得出好结果时,你必须仔细。是的,他在考虑它。他门曾今很好,尽管现在有一些通道关闭了,充满了天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黑乎乎的污秽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中有一部分还在蠕动),大量的其它通道还打开着,还处于非常良好的工作状态。
必须要仔细考虑——但也许不能一次考虑得很多。事物自己会逐渐放大的。
他打开收音机,开始想可怜的夏普谷制品老教授。
七点五十,乔·坎伯把车开出波特兰灰狗车站,大雾已经被阳光驱散,卡斯考银行和信托公司顶上的数字钟指向了73度。
他开着车,帽子端端正正地扣在头上,随时准备向那些开车从路上钻出来或插到他前面的人发火。他憎恨在城市里开车。和加利到波士顿后,他准备把车停到一边去,直到他们要回家时再碰它,如果他们迷了路,就乘地铁,没有迷路,就走路。
沙绿蒂穿着她最好的紧身裤——它的颜色是宁静的绿色——和一件领口打着褶边的白色棉衬衫,她戴了耳环,这让布莱特有点惊奇,除了进教堂外,他一点也记不起母亲什么时候载过耳环。
布莱特看见她给爸爸准备好谷制品早餐后,就一个人上楼去换装。乔几乎一言不发,遇到什么问题只是支吾一两声草草应付,然后打开收音机听起球类比赛的成绩,完全终止了谈话。他们都担心这种沉默预示着一种毁灭性的爆发,一种在他们旅行问题上想法的突然转变。
沙绿蒂已经穿上了紧身裤,正在穿衬衫。布莱特注意到她戴着一副桃红色的胸罩,这也让他惊奇,他不知道他母亲还有不是白色的内衣。
“妈。”他急切地说。
她转向他——几乎她要转到他身上。“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不。我是说库乔。”
“库乔?库乔怎么啦?”
“它病了。”
“你什么意思,病了?”
布莱特告诉她他在后台阶上吃了第二碗可可熊,他走进雾里,以及库乔突然出现,眼里发出红光和野性,鼻吻向下滴着白沫。
“它走起来也不正常。”布莱特最后说,“它有一点,你知道,蹒跚。我想最好告诉爸爸。”
“不。”他母亲厉声说,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抓得很疼,“不要告诉他!”
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她微微松了手,用一种稍微平静一点的语调说:“大慨是它从雾里出来的样子,把你吓坏了。也许它一点问题都没有,知道吗?”
布莱特的脑子在找一些确切的词,想让她知道库乔看起来如何可怕,和有一刻地如何感到那条狗要扑向他。他没有找到,也可能他不想找到。
“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沙绿蒂说,“可能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它可能吃了一只臭鼬——”
“我没有闻到什么臭——”
“或者它可能在追一只土拨鼠,或一只兔子,它甚至可能在下面的沼泽地里惊跑了一只驼鹿,或者它吃了一些荨麻。”
“也许它会。”布莱特疑惑地说。
“你父亲听说这种事时大概只会跳起来。”她说,“我现在就可以听见他说,‘病了,它病了?那好,它是你的狗,布莱特,你自己照看它,我有太多的事,没有时间浪费在你的那条野狗身上。”’
布莱特不高兴地点点头。他自己也这么想,乔在厨房里闷闷不乐地一边吃饭,一边还大声播放体育新闻,也让他确信这一点。
“如果你就这样离开它,它就会去找你爸爸要东西吃,你爸爸就会照顾它。”沙绿蒂说,“尽管他从来不说,但他几乎就像你一样爱库乔,如果他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就会把它送到南巴黎的兽医那儿去。”
“好吧,我想他会。”妈妈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他还是不太高兴。
她弯下头在他面颊上吻了吻。“我想告诉你,只要你愿意,今晚我们可以打电话给你父亲。你看怎么样?和他通话时,你就随便地问一句,‘你在喂我的狗吗,爸爸?’然后你就会知道。”
“好。”布莱特说,他满意地看着母亲,她也向他微笑,相信已经避开麻烦了。
然而事与愿违,在乔把车退到门廊的台阶前,开始一声不响地装他们的四件行李(沙绿蒂偷偷摸摸地在其中的一件里放进了她所有的六本快照集)之前一段似乎无限长的时间里,他们遇到了新的烦恼——一乔把车开走以前,库乔会不会溜进后院,缠住乔,然后问题又来了?
但库乔没有出现。
乔放下乡绅车的后尾板,把两件小行车交给布莱特,自己拿了两件大的。
“女人,你带了那么多行李,我真怀疑你是要去做一次里诺离婚旅行,而不是南下去康涅狄克州。”
沙绿蒂和布莱特不自在地笑了。这话听起来好像试图在说幽默,但对乔·坎伯,你什么都不能确信。
“也许真会有这么一天。”她说。
“我想那我只好追上你,用我的新链吊把你拽回来了。”他脸上没有一丝笑,绿帽子古板地扣在后脑勺上。“孩子,你会照看好你妈吗?”
布莱特点点头。
“好,这样就好。”他量了量布莱特。“你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可能已经不会给你的老爸爸一个吻了。”
“我想我会的,爸爸。”布莱特说。他紧紧地搂着父亲,吻他粗糙的面颊,他闻到汗臭味和隔夜伏特加酒的味道。对父亲的爱让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吃惊,他有时会体会到这种感受,而且总是在毫不经意的时候(近两年来这种感受越来越少,他母亲大概不知道,告诉她大概她也不会相信)。这种爱和乔·坎怕日复一日地对他和他母亲所做的事毫无关系,它是一种原始的生物性的东西,但他可能永远难以从中解脱出来,那是一种会萦绕人一生的由多种梦幻般的内容形成的印象:烟味,镜中双面剃刀的影子,悬在椅子上的裤子,某些咒骂的话。
他的父亲拥抱了他,然后转向沙绿蒂。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她下巴下,把她的脸抬起了一点。低矮的红砖房后的停车场上,传来一阵低沉的汽车启动声,那是隆隆的柴油机的声音。“玩得开心。”他说。
她的眼睛浸满了泪水,她迅速把它们擦掉,那种姿势有点像在发火。“会的。”她说。
突然那种绷紧的、闭塞的、捉摸不定的表情又落到他的脸上,像啪地合上的武士的面盔。他又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乡下人了。“把这些包都搬进去,孩子!感觉这个里面有铅……老天帮把劲!”
他和他们留在一起,直到四个包都检查过。他仔细看过每个包上面的标签,一点没注意到抬包工那种屈尊似的逗乐表情。他看着抬包工用一辆独轮小车把行李推出去送到汽车的狭道里,然后转向布莱特。
“跟我到人行道上去。”他说。
沙绿蒂看着他们走出去。她坐在一个硬座上,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块手帕,非常烦恼。看起来好像他只是祝她玩得好,然后要把孩子带回家。
在人行道上,乔说:“让我给你两条建议,孩子。你可能一条都不会用,男孩总是这样,但我想这不会妨碍父亲说出它们。第一条是这样:你要去见的那个人,那个吉姆,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块狗屎。我同意你去进行这个短期小旅行的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你已经十岁了,十岁的人应该已经能分辨得出粪块和香水玫瑰了。你见到他就会明白。他什么事都不干,只是坐在办公室里,翻弄一些纸。这个世界上的各种麻烦中,有一半就是出在这种人身上,因为他们的脑子和手之间的联系已经断开了。”乔的面颊像开始在发烧,“他只是一块狗屎,可能你现在会不同意我的话,去那儿看看就知道了。”
“好的。”布莱特说,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很沉着。
乔·坎伯微微笑了。“第二个建议是,让你的手捂好你的口袋。”
“我没有钞——”
坎伯取出一张皱巴巴的五美元纸币:“有,你现在有了。不要在一个地方把它花光。笨蛋总是很快和他的钱分开的。”
“好的,谢谢你。”
“再见。”坎伯说,他没有要第二个吻。
“再见,爸爸。”布莱特站在人行道上,看着父亲钻进汽车开走了。这是布莱特最后一次见到他。
同一天早上八点一刻,加利·佩尔维尔穿着尿渍斑斑的内裤从屋里出来,对着金银花撒尿。他固执地认为,有一天他的带着酒气的尿会让金银花作呕得枯萎。但这一天还没有来到。
“啊——我的头!”他大喊,浇灌爬上他篱笆的金银花时,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抓着头。他眼睛里有一道道鲜红的小点。最近他的心脏像个老水泵那样卡喀卡塔地轰鸣,好像抽的不是血,而是空气。在他快把自己拉光(近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又从皮包骨的两腿间咕噜咕噜地大量地排出他那恶臭的肠胀气后,他感觉到一阵猛烈的胃痉挛。
他转身要回去,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降叫声。这是一种低沉、有力的声音,它就从他长满金银花的庭院边缘和外面的干草场相汇处的外侧传来。
他迅速转向那声音,他忘了头痛,忘了心脏卡喀卡哈的轰鸣,忘了胃痉挛。已经有很长时间他的脑海中没有重现法国战争中的幻景,但是现在他有了,突然间他的思想在尖叫:德国人!德国人!全班卧倒!
但不是德国人。草分开的时候,出现在那里的是库乔。
“嘿,孩子,你嗥叫什——”加利说着,结巴了。
从他上次看见疯狗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那时他刚结束一次露营旅行,顺着东港线回头,正路过马基亚斯的阿摩考车站。他开的是那辆地五十年代中期买的印第安摩托车。一只喘着粗气、骨瘦鳞峋的黄狗像一个鬼魂,在那个阿靡考车站外游荡。它侧面的躯体随着急促的呼吸凸凹变化着,泡沫像稳定的水流从嘴角滴下,它的眼珠狂乱地翻着,后半身粘着一块块粪便。它几乎不是在走,而是在滚,好像有某个刻薄鬼半小时前刚掰开它的嘴,向里面灌满了廉价威士忌酒。
“棒极了,它在那儿。”修车工说,他扔下活动扳手,冲进连通到车站停车场的一间拥挤、昏暗的小办公室里,出来时他沾满油污、指节粗大的手里握着一支·30——30手枪。他迅速跑上柏油停车场,单膝点地,开始射击。第一枪低了,一片血云中子弹削飞了那只狗的一条后腿,但它却几乎纹丝不动(那情景加利记得很清楚、库乔现在就这样),然后它只是四面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修车工的第二枪几乎要把它劈成两半,黑红色的溅射中,那条狗劈开的躯体撞上车站旁的一辆摩托车。不一会儿,又有三个男人开车进了车站,他们是华盛顿县三个个头最小的男人,肩靠肩挤在一辆1940年造的道奇小货车的驾驶室里,都带了武器。他们鱼贯而出,对着死狗又开枪射击了八到九枪。一小时后,当修车工刚在加利的印第安摩托车前按上一个新前灯时,县狗类官员驾着一辆乘客测设有车门的斯都德贝克尔车来了。她戴上一副长橡胶手套,切下黄狗脑袋的残留物,送到州健康福利部去了。
库乔看起来比多年以前的那条黄狗敏捷得多,但其它特征几乎完全一样。还没有病入膏盲,他想,更危险!圣耶酥,该去拿我的枪——
他开始往回跑,“嗨,库乔……好狗,好孩子,好狗子——”库乔站在草坪的边缘,巨大的脑袋低着,眼睛发红,像蒙着一层薄膜。他在嗥叫。
“好孩子——”
在库乔听来,这个男人的话就像风一样毫无意义。它能感到的只是这个男人发出的气味,一种热、恶臭、刺鼻的气味,一种恐怖的气味,一种让它要发疯的不能忍受的气味。它突然知道,是这个男人让它得了病。它向前猛冲过去,胸中的嗥叫骤然变成震撼一切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