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生今年六十岁。这是个吉利的年岁,可这一年,他没有一件事情进展顺利。
他老婆钟晴,虽然老实听话,却有一样恶习——买珠宝。前几天,又被弟媳撞见买一颗一百多万的祖母绿,一状告到老太爷那里。快九十岁的老头子脾气不小,一个电话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新招的女助理,学历只有大专,胜在漂亮丰满,他一眼就在所有面试者中选中了她。这女的很有点本事,一直在跟他玩欲擒故纵,至今还没有得手。
还有最让他烦心的一件,就是和一帆集团合作改造临南工业园的项目,已经谈了一年多,卡在了一个女人手上。
一帆集团是鹤市知名的高端制造企业,在特种XC材料领域占据着全球领先地位,创始人杜宇风更是鹤市众多商业传奇中不可忽视的一个。一帆的品牌知名度、发展前景和政商关系都在恒茂之上,如果能达成临南工业园项目合作,对恒茂是大油水。
他跟临南工业园的项目负责人熊总是多年的老交情了,项目合作意向书也签了一年多,一帆集团总裁江世敏突然亲自插手过问项目,不仅提出要独立开发,还要重新审计项目上过往的全部账目。
林茂生是看不上江世敏的,但谁让她是一帆创始人杜宇风的老婆?于是他托了熊纬,私下宴请到江世敏,想说点好话。
没想到,江世敏这个老女人,在饭桌上指着他的鼻子,质疑他和熊总之间的经济往来。
林茂生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和女人犯冲。所有的女人。
今夜林茂生喝得不少,受的气也不少。一进家门,就和好久未见的林渡照了个面。
他愣了一瞬,翻着眼皮骂道:
“白眼儿的狼崽子,你回来干什么?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要钱吗?”
林渡冷冷地瞪着他,不说话。
这倔强而熟悉的神情让林茂生更为愤怒,今晚受的窝囊气洪水般涌上来,他劈手搧了林渡一个大嘴巴:
“你他妈哑巴了吗?不会叫爸吗?”
钟晴尖叫了一声,像一头绝望的母兽般冲过来,挡在林渡面前。
脸上的火辣,让林渡前所未有地清醒。
林渡冷笑了一声:
“我没爸。”
林茂生的脸上蓦然失去了血色。他像一头苍老的狒狒,咆哮着向着林渡扑过去。
钟晴抱住林茂生的腰,闭眼喊林渡快走,拳头雨点般落在她背上。
林渡红了眼,朝林茂生胸前狠狠一推,将他推倒在地。林茂生扶着墙根,半天没爬起来。
林渡攥住钟晴的手,一路到门口,恨恨地望着她:
“妈,你走不走?”
钟晴眼泪如雨落下:
“阿渡,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和你爸爸作对啊?他是你亲生的父亲!他平时不这样的,只是今天喝了酒才……”
“你走不走?”
钟晴惶然回视,手却默默地握住了门框。
林渡也不意外,只摇了摇头,转身踏入浓重的夜色。
闷热的夏夜,终于焗出了一场急雨。
因为一笔仲裁案件要开庭,苏拉领着团队的几个授薪律师加班到凌晨一点。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公寓,一出电梯,就看到了林渡。
他浑身湿透地窝在她门口,急需修剪的刘海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俊眸半合,惘然入定,像一头流浪无依的小狗。
听见高跟鞋的声音,林渡仰起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回来了?”
苏拉发愣: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楼下停车位满了,我又没带伞。”
“怎么不进去等?你不是知道密码吗?”还给她换了个销魂的开门声。
“你都说要分手,我怎么能擅自进你家?”
黑碌碌的眼珠像两颗纽扣一样无辜。
“况且我不敢试。万一你换了密码,我多伤心。”
“……”苏拉沉默了。
她清楚他玩的什么花样。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骗她心软。
问题是,她确实有点心软。
智能门锁温柔地欢迎他们回家。苏拉揪着林渡的前襟,把他拉到浴室,扒掉湿衣服,关起来洗热水澡,不洗干净不许出来。
然后,又把他领到床上坐下,用吹风机一点一点给他吹干头发。
乱刀丛般的黑发支棱到眉心,林渡盯着自己的发尖,小心翼翼地问:
“我今晚能睡这儿吗?”
苏拉板着脸:
“你睡书房。”
“……书房就书房吧。”
他上次就是太年轻,自己丢失了阵地。真的,脸留着有什么用?
窗外雨声转小,淅沥滴答。一室潮湿混着沉默,两人各怀心思。
“你早点睡吧。”
苏拉推着背脊,把他往书房推。
林渡拉住她:
“苏拉,我们谈谈。”
苏拉看着他。
“之前没有说清我家里的情况,我很抱歉。”
“我的亲生父亲,是恒茂集团的林茂生。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毕竟我们家的事在十八年前……”
林渡泛起一丝苦笑:
“路人皆知。”
十八年前,因为一次欠薪事件,恒茂集团的掌门人林茂生被工人围堵在路上殴打,受了重伤。后来,欠薪事件在政府干预下赔偿解决,下手的犯人也锒铛入狱。林茂生性命无虞,但下身受创,失去了生育能力。
林茂生的老婆身体不好,结婚十几年,只给他生了个女儿。林家是个重男轻女的大家族,没有儿子就是断了后路。林茂生的二弟林茂成趁虚而入,要求大哥交出集团经营权。
林老太爷迷信子孙即是福运,觉得林茂生没了后,将来也是要传给侄子,便同意让他开始过渡准备,逐渐把经营权移交给二房。
在这节骨眼上,林茂生突然宣布:他有儿子,已经九岁了。
那时的钟晴,是恒茂集团的一名普通的文员,丈夫经营大排档,有一个九岁的儿子名叫陈渡,家庭和睦,平平无奇。
林茂生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取得了陈渡的头发,拿去专门机构做了基因鉴定。
结果出来,陈渡确是林茂生亲生。
林老太爷震怒,林家的长孙怎么能流落在外?于是,林茂生和钟晴各自和原配离婚,钟晴嫁入林家,转正成为林太,陈渡也改名林渡,进入了林氏宗谱。
十八年过去了,恒茂集团随着鹤市的发展逐步做大,林茂生的掌家地位愈发稳固,而钟晴头上顶着的捞金女恶名渐渐被人淡忘,留下了带子旺夫的美名。
豪门的狗血秘辛,就像华美金袍底下爬满的虱子,无人掀起,便是太平富贵。更无人在意。
“照你这样说,你到了林家以后,应该是林家最宝贝的人。”苏拉轻轻说。
林渡嗤了一声。
为了把林渡培养成优秀的家族接班人,林茂生请了一堆家教。钢琴绘画这些是来不及了,就拼数学、外语、高尔夫、马术,还带着林渡到处交际,管一堆不认识的老头叫叔伯。
但这些,林渡都不喜欢。他讨厌林家人高高在上又虚伪的样子。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持续摆烂,总有一天被放弃。
“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比我大十岁,人聪明,读书也比我好。但是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的关系法更像是仇人。我那时候想,先假装顺他们的意思,等我成年,万一林茂生真把家产留给我,我就反手交给我姐。”
苏拉:“一家企业的传承,可没这么简单。”
“我那会儿就是个中二少年,哪想得了这么多。”林渡苦笑,“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高中的时候,……我姐得了一种很少见的病,去世了。”
“你可能想象不到。整个林家,就是一台运行成熟的机器。血缘、亲情,都只是维持家族利益的润滑油。林家的每个人,包括林茂生自己,都只是这部机器里的一个零件。”
林老太爷专**制暴躁,说一不二,是林氏家族每个成员内心深处恐惧的来源。哪怕他的出现总伴随着新奇玩具或大红包,林渡也从来没有生出亲近的欲望。而林茂生,在林老太爷面前扮演着得体的孝子,一刻都不能松懈,他的兄弟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的错处,长年觊觎着他的地位。
从孩童时,林渡就清楚地知道,林老太爷和林茂生慈爱的对象,是他血管里那一点姓林的血,是长房长孙的名号,是他的男性**器官,独独不是林渡这个人。
“林茂生说我脑后有反骨,他说得没错。我不想当零件,所以,我撂挑子不干了。”
高中毕业前,林茂生打算送林渡去美国读金融。他托福全考零蛋,背着家人偷偷改了高考志愿,考了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大学,读的还是最冷门的哲学。
那时网络文学的时代已经到来,林渡试着在网络上连载小说,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读到大三,第一笔版税到手,当他攒够未来一年的生活费,就义无反顾地搬出了林家。
“所有人都觉得我有病,我妈、我最好的朋友。他们觉得,我现在的折腾只是因为幼稚,是被钱烧坏了脑子。他们笃定,总有一天,我会败给现实,乖乖回林家接班。”
“但是今天我知道,有一个人相信我,相信我不会屈服。”
林渡认真地看着苏拉:
“我妈和你见面的事,她已经告诉我了。……苏拉,不管她说了什么,我都替她向你道歉。”
苏拉愣住了。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抱负。我喜欢写作,也能靠这个挣一点钱,不多,但养家糊口应该是够了。我从前以为会一个人过一辈子。遇到你以后,我才觉得,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构建一种生活,一种安稳平淡,远离是非的生活。”
他满身颓丧,却无比认真,因而更显眉眼的英俊和干净。那是苏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没有见过的干净。
这一瞬间苏拉感到困惑。她可以在谈判中轻易碾碎一个世故的中年男人的自尊心,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毫不设防的诚恳和幼稚。
她安静了一瞬,倏地笑了:
“林渡,别太单纯。”
她退开一步: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恒茂的林公子。”
“真的,第一次见面后,我就查到你的身份了。如果你不是林公子,我为什么要帮助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以你对我的了解,我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吗?”
林渡哑口无言。
她确实不是。
他那时以为,她释放的善意,是来自男女之间纯粹的性吸引。
苏拉缓缓道:
“我们交往了三个月,我多少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善良、热心、有正义感、有才华,还有一股钻牛角尖的韧劲儿,但你不适合掌管一家企业。所以,我觉得你不会回林家。我看人很准,不代表我们之间是爱情。”
林渡张了张嘴,要说什么,苏拉制止了他。
“林渡,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
“从一开始,我想要交往的,就是恒茂的继承人。”
“如果你想挽回我,那就回林家继承家业,和我结婚,把经营权交给我。然后,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来对付林家那一家老顽固。”
“你做得到吗?”
林渡整个人都懵了。
半晌,他握住苏拉的手:
“苏拉,我知道,我隐瞒家庭背景,你很生气。你可以和我吵架,可以冷战,但能不能……不要说这样刻薄的话?”
苏拉屏住呼吸,只觉得浑身痉挛起来,仿佛所有的血管都打了死结,从皮肤表面凸出去。只有被握住的那只手,依然冰凉、沉稳、镇定。
她抽回了那只手。
“不能。”
“林渡,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苏拉退后了一步:
“你想要的那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财富,人脉,名望,权力,我想要堂堂正正地进入上流社会,和那些有话语权的人平起平坐。……我唯独不想要平静。”
“我不想倾听你的秘密,也不想告诉你我的。我不想和你的岁月静好、或是你的理想主义爱情扯上关系。我不想承担义务,也不想接受束缚。”
“林渡,你别来爱我,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