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问我为何会注意到这张光盘?我彻查了你和日高的过去,发现了一张照片的事。那张照片的拍摄内容如果和我想象的一样,那么,至今为止原本被忽略的事物突然都有了意义,它们全有脉络可循。
我开始寻找那张照片。不,事实上,那张照片已经被某人处理掉了。但在这之前,它曾到过日高手里。我想,日高肯定会用某种形式将其复制,于是,我发现了这张光盘。
我们别再卖关子了,那张照片拍的是藤尾正哉强暴初中女生的画面。
这张光盘里储存的画面,鲜活地重现了当时的情景。
我本想把它打印出来,带来给你看,但我临时打消了念头。这样做毫无意义,只会唤醒你的痛苦。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在那张照片里看到了什么,和我之前想象的一样,没错,按住那个女生、协助藤尾正哉施暴的人就是你!
关于你的初中时代,我稍作了一番调查。很多人讲了很多事情,其中也包括校园暴力。
有人说,野野口曾被欺负;也有人说,不,不是这样,那家伙被欺负的时间很短,后来他反而加入欺负人的行列。其实,这两种说法都是一样的,你从头到尾都被人欺负,只是欺负的形式不同罢了。
野野口老师你总算肯开口了?你教书的时候也曾经历过这种事情,真可谓切身之痛啊。我也是。校园暴力事件绝不可能销声匿迹,只要当事人都还在学校,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当老师说“已经没有这类事件”的时候,只不过是他个人的幻想。
不难想象,那起强暴案成为你心中难以治愈的伤痛。你恐怕不是因为喜欢才做那种事情的。你心里很清楚,只要违逆藤尾正哉,你又要重新过受尽凌辱的悲惨日子。因为害怕这点,纵使百般不愿,你还是让自己的手沾上这么肮脏的事。一想到当时加在你身上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心痛。仔细一想,你当时承受的最大暴力,就是被迫成为那场暴行的共犯。
为了换取这段令人诅咒的记录,就算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想,难道这会构成此次的杀人动机?
可是……
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个秘密紧张起来?不管是日高取得照片书写《禁猎地》之前,或是新书发表之后,都没有迹象显示他曾跟第三者提起照片的事。这样看来,你不认为这个秘密会一直保守下去吗?
请你不要到现在还想编造日高用照片威胁你的谎话。这种临时撒的谎很快就会被揭穿。不说别的,这根本不像老谋深算的你会做出来的事。
我猜这和藤尾美弥子有关,她的出现把一切都搅乱了。
因为《禁猎地》一案,她打算和日高对簿公堂,日高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只好走这一步,于是你突然不安起来。会不会有一天,那张讨厌的照片被当成呈堂证物送进法庭?!
这是我的猜测,我想,从日高开始写那本小说以来,你就一直抱着不祥的预感,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藤尾美弥子的出现让你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你终于下定杀人的决心——这是我的推测。
但光这样还无法解释所有的事情。不,事实上,以上这番推理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就是,你和日高邦彦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因为不想让不堪的过去被公开,于是杀了握有证据的人,这可以理解。只不过,这个知道秘密的人平常对自己亲切有加。难道你不认为,就算日高和藤尾美弥子的官司陷入胶着,他也会继续替你保守秘密吗?
在你的自白书里,你极力描写你们之间充满憎恨的关系。但在那些谎言被戳穿的现在,就必须舍弃这个前提。
我们仅就目前掌握的事实,来审视日高如何待你,得到的结论如下:虽然你们从初中之后就没再碰面,日高仍大方地接纳了曾在初中时期仇视他的你,恢复了你们的友谊。不只如此,他还替你介绍出版社,让你能在儿童文学界立足。而在与藤尾美弥子的多次谈判中,他一直都没有提到与《禁猎地》这本书有密切关系的你。
综合这些事实所呈现出的日高形象,与他少年时的情形非常吻合。曾经有人告诉我:“不管对谁,他总是非常亲切。”
我想,至少日高是真的把你当好朋友看待。这么一想,一切就都通了。
但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前,我还花了一点时间。怎么说呢?这和我先入为主认定的日高实在相差太多。事实上,在调查日高少年时代的过程中,这个观念一直牵绊着我。于是我想,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矛盾?是因为我读了你伪造的自白书?不,在更早的时候,我就对日高抱有某种成见。这个看法从何而来呢?终于,我想到一件事情。
我想起你一开始写的案发当天的记录。
那份记录里,我只注意与案情直接相关的部分。事实上,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暗藏着一条意味深远的线索。
看你的脸色,你应该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了。嗯,是的,我讲的是杀猫那件事。那只猫是你杀的吧?
我找到了农药。你屋外的阳台摆了两盆植物,里面的土验出农药的成分。你做完毒丸子之后,不知该怎么处理剩下的东西,就把它和那些土混在一起,是吧?
找到的农药和从猫尸上验出的农药属于同一种。嗯,尸体还没有全部化掉,饲主把它装进箱子,埋在院子里。
邻居的猫很讨厌,你曾听日高提起这件事吧?或是你读过那篇名为“忍耐的极限”的短文?你们俩的感情那么好,应该是直接听他讲的。
你做好了毒丸子,趁日高夫妇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放到他们家的院子,猫于是被毒死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我从刚才起一直讲的,为了刻画日高的形象。
因为这次事件,我对文学界多少有了些了解。我记得在评论作品的时候,经常会用到“性格描写”这个词。当作者想让读者了解某个人物的时候,直接说明陈述的效果,远不如配上适当的动作和台词,让读者自己去建构人物的形象。这就是“性格描写”吧。
你在虚构那篇手记时就已经想到,必须从一开始就让日高的残酷形象植根于读者——也就是警方心里,而你设想好的情节就是毒猫事件。
案发当日,你在日高家的庭院遇到猫的饲主新见太太,应该算是意外。但这对你而言求之不得。以这番偶遇作为手记的开头,日高杀猫的事就更具真实性了。
说来惭愧,我完全被你的把戏误导了。我逮捕了你,明明知道你最先写的手记不可信,却没料到连杀猫的那段也是假的,一直没有把自己对日高的印象矫正过来。
我只能说,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觉得这是你在此案布下的所有陷阱里最高明的一个。
当我发觉这个杀猫陷阱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你制造这个陷阱的目的也就是你此次犯案的目的。
你的最终目的是贬低日高的人格。这样一想,这起案件总算真相大白了。
我刚刚陈述你的犯罪动机时,说到你是为了隐瞒初中时代的可憎过去,才杀了日高。对此你没有否认,我也一直认为是这样。
但我认为,这只不过是让你决定杀人的导火线。
我试着想象,从你对日高起了杀意,一直到你实现计划为止,其间的心路历程有着怎样的转折。基于上述理由,你必须制造一个杀害日高的适当动机。然而,你必须想出一个当案情被公布时,世人同情的目光会集中到自己身上,反倒是被害人日高受人唾弃的动机。
出于这种考虑,你捏造了与日高初美的不伦关系,并进而想出被逼做影子作家的故事。如果顺利,你甚至能够得到日高问世作品之真正作者的美誉。
正因为怀着这一目的,你才会复制大量手抄稿,弄得自己的手指都长了茧,甚至不惜在寒夜里费那么大功夫去拍一卷假录像带。你得花几个月,才能准备得这样周全?如果光为了隐瞒过去,弄个比较易懂的动机不就好了?
你费尽心思想出计划,就为了破坏日高辛苦构筑的一切。而杀人这件事,只是这个计划的一小部分。
就算被捕也不怕,即使赌上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也要贬低对方的人格。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啊?
说老实话,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合乎逻辑的理由。野野口先生,你也是这样吧?或许连你自己都说不清。
我想起十年前亲身经历的某件事。你还记得吗,我们班的小孩在毕业典礼之后,用刀刺伤了一直以来欺负他的同学。当时,那个欺负人的主谋曾说了这么一句经典台词:“我就是看他不爽。”
野野口先生,你的心境怕是应该也跟当时的他一样。在你心里深藏着对日高的恶意,这仇恨深得连你自己都无法解释,而它正是造成这次事件的缘由。
这股恶意到底从何而起呢?我非常仔细地调查你们二人的过去,然而发现没有任何理由足以让你怨恨日高。他是个非常好的少年,又是你的恩人。你和藤尾正哉曾经联手欺负他,他却反过来救了你。
但我知道这样的恩德反而招致了怨恨。因为在他面前,你不可能没有自卑感。
然后你长大成人了,又不得不陷进忌妒日高的泥淖。这世上你最不想输给他的人,竟然率先一步成为作家。我试着想象你获知他夺得新人奖时的心境,不禁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
即使如此,你还是去拜访了日高,因为你一心想成为作家。你相信和日高保持联系将助你早日实现梦想,于是,你暂时镇封住心底隐藏的恶意。
然而,你的人生是那么坎坷。是运气不好,还是才能不够?我不得而知。总之你不但没能成功,还得了癌症。
我相信你心里的封印是在意识到死亡的那一刻解开的,你无法忍受就这么抱着对日高的恶意离开人世,而引燃这股恶意的,是日高握有你过去的秘密这一事实。
以上是我所想的事实真相,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既然你沉默不语,我可以将它解释成默认吗?
好像说得太久了,连我的口也干了。
啊,对了,我再补充一点。
从你和你母亲过去的言行,我感到你们好像对日高以及当时的邻居存有某种偏见。
但我敢说,不论如何丑恶的偏见,它的产生绝对不是历史和地域的错。
青少年时期,你之所以讨厌日高,理由之一恐怕是你母亲不自觉流露出的那份轻蔑,我想这有必要澄清一下。
最后,我衷心祝你手术成功。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够活下来。
因为法庭正等着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