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
可爱的阳光。薄雾预示今天是个大晴天。我去马布利咖啡馆吃早饭。
收款员弗洛朗夫人对我嫣然一笑。我从座位上大声问道:
“法斯盖尔先生病了?”
“是的,先生,重感冒,得在床上躺几天。他女儿今天从敦刻尔克来了,住在这里照顾他。”
自从收到安妮的信后,我这是头一次真正高兴能再见到她。六年以来她干了些什么?我们见面时会感到局促吗?安妮从不局促。她接待我时仿佛我们昨天才分别。但愿我别一上来就犯傻,别使她不快。好好记住,见面时别伸出手去,她最讨厌握手。
我们在一起待几天呢?也许我带她来布维尔?只要她在这里生活几小时,在普兰塔尼亚旅馆过一夜,就够了。然后,一切将改变,我不会再害怕了。
下午
去年我头一次参观布维尔博物馆时,奥利维埃·布莱维涅的肖像令我吃惊。是比例失调还是透视法有问题?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感到别扭。这位议员在画布上并不自在。
后来我又去过好几次,仍然感到别扭。我不愿意相信博尔迪兰——罗马奖得主,六次获奖者——会有败笔。
今天下午,我翻阅《布维尔讽刺报》的老合订本——这是一份进行敲诈的报纸,老板在战争期间被控有叛国罪——隐隐约约明白了真相,我立即走出图书馆,去博物馆转转。
我快步穿过幽暗的门厅。我的脚步在黑白两色的石砖上没有任何声音。在我周围是一大群扭着手臂的石膏像。我从两个大入口处门前经过时,看见里面有碎纹瓷瓶、盘子、立在底座上的一个蓝色和黄色的森林之神的像。这是贝尔纳·帕利西陈列室,专门陈列陶瓷制品和小工艺品。我不喜欢陶瓷制品。一位先生和一位戴孝的女士正毕恭毕敬地欣赏那些烧制品。
在大厅——或称博尔迪兰—雷诺达厅——入口的上方,有一幅大画,大概是前不久挂上去的,我没有见过。它叫《独身者之死》,署名理查·塞弗朗。这是国家赠品。
独身者躺在一张零乱的床上,上身赤裸着,像死人一样微微发绿。紊乱不堪的褥单表明临终阶段为时很长。我微笑着想起了法斯盖尔先生。他可不是孤独一人,他的女儿在照料他。在画幅上,一个女仆——满脸邪恶的女管家——已经打开了柜子的抽屉,在那里数钱。从另一扇开着的门,可以看到在阴暗中有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他下唇叼着烟,正在等待。靠墙边,一只猫在漠然地舔牛奶吃。
这个人一生都为了自己。他受到了应得的、严厉的惩罚,临终时,没有任何人来帮他合上眼睛。这幅画给了我最后的警告:我还来得及往回走。而如果我继续往前,那就必须清楚这一点:在我即将走进的大厅里,墙上挂着一百五十多幅肖像。除了几位过早夭折的年轻人和一位孤儿院院长以外,画上的人物去世时都不是独身,都有儿女在场,都立有遗嘱,都接受临终圣事。这一天像别的日子一样,无论是对上帝还是对尘世,他们都合乎礼仪;他们慢慢地滑入死亡,去索取他们有权享受的那一份永恒。
他们曾有权享受一切:生活、工作、财富、权力、尊敬,最后是不朽。
我冥想片刻,便走了进去。一位看守在窗边打盹。从玻璃窗泻下的淡黄色光线在画面上留下了斑点。在这个长方形的大展厅里,除了一只见我来就吓跑了的猫以外,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但我却感到有一百五十双眼睛在注视我。
布维尔城在一八七五至一九一○年间的全部精英都在这里,其中有男有女。这是雷诺达和博尔迪兰精心绘制的。
这些男人们修建了海滨圣塞西尔教堂。一八八二年他们成立了布维尔船主和商人联合会,“以便将一切善良的人们组成有力的束棒,重振国家,挫败无秩序党派……”他们使布维尔成为设备最好的法国商港——煤炭和木材。扩建码头是他们的功绩。他们充分扩大了泊船站,并且不懈地挖泥,使低潮时的抛锚水深达十点七米。由于有了他们,渔船的吨位从一八六九年的五千吨上升到一万八千吨。他们不惜为培养劳动阶级中的优秀代表而主动创办各种技术和职业教育中心,这些中心在他们的大力扶持下十分兴旺。一八九八年,他们瓦解了著名的码头工人罢工,一九一四年,他们为祖国献出了儿子。
女人们——这些斗士可尊敬的伴侣——创建了大部分教养院、托儿所和缝纫工厂,但她们首先是贤妻良母。她们抚育了漂亮的儿女,教他们懂得自己的责任和权利、信仰宗教和尊重法兰西赖以生存的传统。
肖像画的总体颜色近乎深棕色。由于考虑到庄重,画家们排除了鲜艳的颜色。雷诺达喜欢画老头,在他的画中,雪白的须发与黑色背景形成反差,他擅长画手。博尔迪兰的画技不如雷诺达丰富,他对手有所忽略,但是他画中的硬领像白色大理石一样闪光。
室内很热,看守在轻轻打鼾。我环视四周的墙壁,看见了手和眼睛;这里或那里,有一张面孔被光影吞食了。我朝奥利维埃·布莱维涅走去时,被什么东西拦住了,因为从墙壁的葱形饰上,商人帕科姆朝我投来明亮的目光。
他站在那里,头稍稍后仰,一只手臂贴着珠灰色长裤,手里拿着高礼帽和手套。我不禁有几分赞叹,因为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一丝庸俗,简直无懈可击;细小的脚,纤细的手,角斗士的宽肩,含蓄的高雅,再加上几分花哨。他礼貌地向参观者显露那明晰、整洁、没有皱纹的面孔,唇上甚至漾着几分笑意,但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没有笑。他可能有五十岁了,但像三十岁的人那样年轻、精神。他很美。
我不对他吹毛求疵,但他却不放过我。我在他眼中看到一种平静而不留情的评价。
于是我明白我们之间相距遥远。我对他的看法根本不能触及他,这只是心理学,和小说中一样。但是,他对我的评价却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我,使我的生存权也成了问题。这是真的,我始终意识到自己没有权利生存。我的出现纯属偶然,我像石头、植物、细菌一样存在。我的生命胡乱地向四面八方生长。有时它给我一些模糊的信号,有时我仅仅感到一种无足轻重的嗡嗡声。
然而,对于冉·帕科姆这位死去的、毫无瑕疵的美男子——他是国防部的帕科姆的儿子——来说,情况却完全不同。他的心跳,他的器官发出的沉闷的声音,都像小小的权利,瞬间的、纯净的权利。在六十年间,他始终一贯地使用生存权。多么美丽的灰色眼睛!它们从未闪过一丝怀疑。帕科姆从未弄错。
他一贯履行责任,全部责任,作为儿子、丈夫、父亲、领袖的责任。他也理直气壮地要求他的权利:作为孩子,要求受良好教育,要求家庭和睦,继承清白的名声和兴旺的家业;作为丈夫,要求受到照料和爱的关怀;作为父亲,要求受到尊敬;作为领袖,要求得到任劳任怨的服从。其实,权利始终只是责任的另一面。他的巨大成就(帕科姆一家今天是布维乐最富有的家族)大概从未使他本人吃惊。他从不对自己说他很高兴,而当他高兴时,他便很有节制地说:“我在消除疲劳。”这样一来,高兴转换为权利,便不再是刺激性的无聊事了。在左面,在他那发蓝的灰白头发上方,书架上有书。漂亮的精装本,显然是经典著作。每晚睡觉以前,帕科姆大概重读几页“我的老蒙田”或者拉丁文版的几首贺拉斯的颂歌。有时他大概也读一本当代作品以了解世事。因此他读巴雷斯和布尔热。阅读片刻以后,他微笑着放下书,目光失去了值得赞赏的警惕性,几乎充满遐想。他说:“尽责任是多么简单,又是多么困难呀。”
他从来没有反躬自问,因为他是领袖。
墙上挂的还有其他领袖。甚至只有领袖。这个坐在安乐椅上的、灰绿色的大个子老头,是领袖。他的白坎肩与银发十分相配。(这些肖像主要是为了道德感化而绘制的,其精确性真达到一丝不苟,艺术性也有所考虑。)他将细长的手搭在一个小男孩头上。他的两膝裹着毯子,上面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但他的目光游移在远方。他看见年轻人看不见的一切。在肖像下面的一块菱形金色木牌上写着他的姓名,他大概姓帕科姆,或者帕罗坦,或者谢尼奥,我无意走近去看。对他的亲朋好友,对这个孩子,对他自己而言,他仅仅是祖父。等一会儿,如果他认为时机成熟,应该用未来的诸多责任来开导孩子的话,他将用第三人称来谈论自己:
“答应祖父你要好好听话,小乖乖。明年要好好学习,明年祖父就可能不在人世了。”
在生命的黄昏,他将宽容的关怀分给每个人。如果他看得见我——在他的目光下我是透明的——我也会得到他的好感,他会想到我也曾有过祖父母。他不再要求任何东西,这个岁数的人不再有欲望了。他只要求在他进来时人们稍稍压低声音;只要求当他经过时人们对他露出温柔而尊敬的微笑;只要求儿媳妇有时说:“父亲可真了不起,比我们大家都年轻”;只要求当孙儿生气时,惟有自己能用手摸着他的头使他冷静下来,然后说:“这些伤心事,只有祖父能安慰他”;只要求儿子每年就棘手的问题多次请教于他;最后,只要求自己感到安详、泰然、睿智。老先生的手仅仅碰着孩子的鬈发,仿佛是祝福。他会想到什么呢?想到他光荣的过去,正是这个过去使他有权谈论一切,而且在一切事情上有最后决定权。这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因为经验不仅仅是对死亡的抵御,它也是权利,老年人的权利。
挂在菱形饰上的奥布里将军佩着长军刀,他是领袖。埃贝尔院长也是领袖,他是敏锐精细的文人,是安佩特拉兹的朋友。他的脸长长的,和其长无比的下巴很对称。嘴唇正下方有一小绺胡须。他的下颌微微前伸,像是在打嗝,那副得意的神态仿佛在做精细的剖析,在提出不同的原则。他手执鹅毛笔遐想,他也在消除疲劳,用写诗来消除疲劳。但他具有领袖的深邃目光。
那么,士兵们呢?我站在展室中央,成为所有这些严肃目光的靶子。我不是祖父,不是父亲,甚至也不是丈夫。我不参加投票,只是交点捐税。我不能夸口说我有纳税人的权利,或者选民的权利,我甚至没有受人敬重的小小权利——这是顺从了二十年的职员所获得的权利。我开始对自己的存在真正地感到吃惊。莫非我仅仅是个表象?
“嘿,”我突然对自己说,“士兵就是我!”我毫无愤懑地笑了起来。
一位五十多岁的胖乎乎的人有礼貌地回我一个漂亮的微笑。雷诺达是怀着爱来绘制这幅肖像的,他的笔触十分柔和:小小的、厚厚的、精雕细琢的耳朵,尤其是两只手,修长而有力,十指尖尖的。这的确是学者或艺术家的手。他的面孔对我是陌生的,我大概经常从它面前走过而未加留意。我走近这幅画:“雷米·帕罗坦,一八四九年出生于布维尔,巴黎医学院教授”。
帕罗坦·瓦克菲尔德医生和我谈起过他:“我一生只遇见过一位大人物,就是雷米·帕罗坦。一九○四年冬天我听过他的课(您知道我在巴黎学过两年产科)。他使我明白了什么叫领袖人物。我向您发誓,他真有领袖气质。他使我们激奋,我们会跟随他到天涯海角。此外,他还是位绅士,他家财万贯,并且拿出一大部分去资助穷学生。”
就是这样,当我头一次听人谈起这位科学王子时,我便有了强烈的印象。现在我来到他面前,他对我微笑。多么机智聪明、多么和蔼可亲的微笑!他那胖胖的身体舒适地坐在一只大皮安乐椅上。这位不装模作样的学者立刻使人不再拘束。如果没有他那充满灵性的目光,你甚至会把他当做一位好好先生。
不需很久就能猜到他的威信从何而来。他受人爱戴是因为他理解一切,人们什么事都可以对他讲。他有点像勒南,只是更优雅。他属于说这种话的一类人:
“社会主义者吗?可我比他们走得更远!”当你跟他走上这条危险的路时,你很快便不得不战战兢兢地放弃家庭、祖国、财产权以及最神圣的价值,甚至怀疑资产阶级精英的统治权。然而,再往前走一步,一切又突然恢复了旧有的方式,而且理由出奇地充足。你回过头去,看见社会主义者被远远抛在后面,显得很小,他们挥动手绢喊道:“等等我们。”
从瓦克菲尔德那里我还听说,这位大师常常微笑着说他喜欢“分娩灵魂”。他始终年轻,身边也都是年轻人。他经常接待攻读医学的富家子弟。瓦克菲尔德去他那里吃过几次饭。大师把刚刚学会抽烟的学生当成年男人看待,请他们抽雪茄。他躺在长沙发上,半闭着眼,滔滔不绝地说,大群弟子们如饥似渴地围在四周。他追忆往事,讲述故事,从中得出有趣而深刻的教训。在这些有教养的青年中,如果谁的见解与众不同,帕罗坦便对他特别关心,请他发言,专心致志地听,并提供意见和思考题目。这位青年被丰富的思想装得满满的,遭到同伴们的仇视,又不愿再孤身一人与众人唱反调,于是必然有一天会请求单独谒见大师,腼腆地向他倾诉最隐秘的思想、不满和希望。帕罗坦将他抱在怀里,说道:“我理解你,从一开始我就理解你。”于是两人畅谈一番。帕罗坦走得很远、很远,年轻人跟不上。但是,在这样会谈几次以后,年轻叛逆者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好转。他看清楚了自己,开始明白自己与家庭及阶层之间的密切关系,终于理解了精英们令人钦佩的作用。最后,仿佛出现了魔法,这只迷途羔羊在帕罗坦一步一步的指引下回到了羊圈,大彻大悟,改邪归正。瓦克菲尔德说:“他医治的灵魂比我医治的肉体还多。”
雷米·帕罗坦和蔼地向我微笑。他犹豫着,想了解我的立场,以便慢慢改变它,将我带回羊圈。但是我不怕他,我不是羔羊。我瞧着他那没有皱纹的、美丽而平静的额头,他那稍稍凸出的肚子以及放在膝上的一只手。我回他一个微笑,便走开了。
他的弟弟冉·帕罗坦是S.A.B.的主席,他正两手扶着堆满文件的桌子的边沿,那姿势向来访者表明会见已经结束。他的目光很特别,仿佛既抽象又闪着纯粹权利的光辉。令人目眩的眼睛占据了整个面孔。在这团火的下方是神秘主义者紧闭着的薄薄的嘴唇。“真奇怪,”我心里想:“他和雷米·帕罗坦很相像。”我转过头看那位大名医,寻找他们的相似点,突然在他那张温柔的脸上看到某种冷漠和忧愁,这是这家人特有的神情。我的目光又回到冉·帕罗坦身上。
这个人思想简单,在他身上,除了骨头和死肉外,只剩下纯粹权利。这是一个着魔中邪的案例,我想到。人一旦被权利占领,任何驱魔咒语也赶不走它。冉·帕罗坦一生都在思考自己的权利,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像每次参观博物馆一样,我感到轻微的头疼,但他不会头痛,他感到的只会是被医治的痛苦权利。人们不能让他过多思考,不能让他看到令人不快的现实,看到他可能的死亡,看到旁人的痛苦。人们在弥留之际往往按自苏格拉底以来的习惯,说几句崇高的话,而他呢,对守护了他十二夜的妻子说(就像我的一位叔叔对他妻子那样):“你,泰蕾兹,我不谢你了,你只是尽到了责任。”一个人竟然到了这个地步,真该向他脱帽致敬。
我惊讶地凝视他的眼睛,它们示意我离去。我不走开,显然很不知趣。我曾在埃斯库里亚尔图书馆久久凝视过腓力二世的肖像,因此我知道,当你正视一张闪烁着权力的面孔时,不用多久,闪光就会熄灭,只剩下灰烬残渣,正是这残渣使我感兴趣。
帕罗坦有很好的耐力。但是突然间,他的目光熄灭,画幅暗淡下来。还剩下什么呢?盲人的眼睛,像死蛇一样细薄的嘴唇,还有脸颊,孩子般圆圆的、苍白的脸颊,它摊开在画幅上。S.A.B.的职员们不会猜到它们的模样,因为在帕罗坦的办公室里从来待不长,他们走进办公室时,遇见的是那道可怕的目光,它像一堵墙,遮掩住那张苍白的、软弱无力的脸颊。他的妻子是在多少年以后才注意到的呢?两年?五年?我想像,有一天,当丈夫躺在身边,鼻子蒙上一缕月光时,或者当他饭后仰靠在安乐椅上,半闭着眼吃力地消食,下巴上有一片阳光时,她鼓起勇气正视他,于是这一大堆肉便现出原形,臃肿不堪,流着涎,有几分猥亵。从那一天起,帕罗坦夫人大概就掌握了指挥权。
我向后退了几步,一眼览尽所有这些大人物:帕科姆、埃贝尔院长、两位帕罗坦、奥布里将军。他们曾戴过高礼帽,星期日曾在绕绳街与市长夫人——曾见到圣塞西尔显灵的格拉蒂昂太太——相遇,他们郑重其事地对她行大礼,这种大礼的秘诀已失传。
他们的肖像精确之至,然而,在画笔下,他们的面孔已失去人脸的神秘弱点。就连最懦弱的面孔也像陶器一样纯净。我在上面寻找与树木和动物、与土生或水生的三色堇的相似之处,但是找不到。我想他们在世时不曾需要肖像,但是,在去世前,他们请来名画师为自己画像,好让他们为改变布维尔周围的海洋和田野而进行的工程审慎地重现在他们脸上:疏浚、钻探、灌溉。因此,凭借雷诺达和博尔迪兰的帮助,他们征服了全部自然:身外的自然和自己身上的自然。这些暗色肖像提供给我目光的,是人对人的重新思考,而惟一的装饰是人所获得的最大战利品:美妙的人和公民的权利。我毫无保留地赞赏人的统治。
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走了进来。他们身穿黑衣,尽量避免引人注意。他们在门口站住了,显得很惊奇,先生本能地摘下帽子。
“啊!怎么!”女士激动地说。
先生很快镇静下来,用恭敬的口气说:
“这可是整整一个时代!”
“是的,”女士说,“是我祖母的时代。”
他们走了几步,遇见冉·帕罗坦的目光,女士仍然惊呆地张着嘴,先生并不洋洋得意,他显得谦卑,大概是对这种令人生畏的眼神和短暂的接见十分熟悉吧。他轻轻拉拉妻子的手臂。
“瞧瞧这一位。”他说。
雷米·帕罗坦的微笑从来不让卑微者感到拘束。女人走近肖像,专心致志地看:
“雷米·帕罗坦,一八四九年出生于布维尔,巴黎医学院教授。肖像由雷诺达绘制。”
“帕罗坦是科学院院士,”丈夫说,“雷诺达是研究院院士。这可真是历史。”
女人点点头,然后看着大名医:
“多么有派头!神气多么聪明!”
丈夫做了一个泛泛的手势,简单地说:
“正是这些人建造了布维尔。”
“把他们全放在这里,真不错。”女人感动地说。
我们这三个士兵在这间宽大的展厅里操练。丈夫在不出声地、毕恭毕敬地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就突然不笑了。我转过身,走到奥利维埃·布莱维涅的肖像前。一种温和的快感侵袭了我。啊,对,我是对的。真是太逗了。
女人走近了我。
“加斯东,”她突然壮起胆子说,“你来看看。”
丈夫朝我们走过来,她又说:
“你瞧瞧,这个奥利维埃·布莱维涅还有一条街哩,你知道,就是那条到达儒克斯特布维尔之前、朝绿岗上坡的小街。”
片刻后她又说:
“他那样子可不随和。”
“可不!不满意的人要和他打交道可不容易。”
这句话是冲我来的。先生用眼角瞟了我,出声地笑了。这一次他显得自命不凡、吹毛求疵,仿佛他就是奥利维埃·布莱维涅。
奥利维埃·布莱维涅可没有笑。他向我们伸出肌肉紧张的下颌和突出的喉结。
片刻的安静和凝神赞赏。
“他好像要动起来了。”女人说。
丈夫殷勤地向她解释:
“他是做棉花生意的大商人,后来弃商从政,当上了议员。”
这一点我也知道。两年前我曾在莫勒雷神甫的《布维尔名人小辞典》中查阅到有关他的条目,我抄了下来:
布莱维涅,名奥利维埃—马夏尔,前者之子,在布维尔出生和去世(1849~1908),曾在巴黎攻读法学,一八七二年获学士学位。在公社起义期间,曾与众多巴黎人一样被迫避难于凡尔赛宫,受到国民议会庇护,因此感触极深。布莱维涅不同于只追求玩乐的同龄青年,他立下誓言要“为重整秩序而献身”。他信守诺言,回到家乡后立即建立著名的秩序俱乐部,该俱乐部在漫长的岁月里成为布维尔的大商人大船主每晚的聚会处。有人俏皮地称这个贵族圈子比骑师俱乐部更加封闭,然而,在一九○八年以前,它对我们这个大商港的命运起着良好的作用。一八八○年,奥利维埃·布莱维涅与商人夏尔·帕科姆(见另一条目)的幼女玛丽—路易丝·帕科姆成婚,并在夏尔·帕科姆去世后成立帕科姆—布莱维涅父子公司。不久后弃商从政,竞选议员。
布莱维涅曾在一次著名的演讲中说:“国家患了重病,那就是统治阶级不愿继续领导。如果那些就继承性、教养和经验而言都最有能力行使权力的人,由于顺从或厌倦而放弃权力,那么,先生们,谁将来领导呢?我常说,领导不是精英们的权利,而是他们的主要责任。先生们,我恳求你们,恢复权威原则吧。”
布莱维涅于一八八五年十月四日第一轮选举中当选为国民议会议员,后一再连选连任。他能言善辩,言词激烈锋利,作过无数次精彩的演说。一八九八年可怕的罢工爆发之时,他正在巴黎,连夜赶回布维尔,领导研究对策,并提出与罢工工人谈判。谈判是本着宽厚调解的精神进行的,后来由于儒克斯特布维尔的殴斗而中断。军队谨慎介入后民心才安定下来。
他的儿子奥克塔夫年纪轻轻就进了综合理工学院,他一心培养儿子当“领袖人物”,但奥克塔夫却英年早逝,在这个沉重打击下,他一蹶不振,两年后,一九○八年二月,他与世长辞。
演讲集:《道德的力量》(1894,绝版),《惩罚的责任》(1900)——本集的全部演讲都是关于德雷弗斯事件(绝版),《意志》(1902,绝版)。在他死后,人们又将他的最后几次演讲及致亲友的信收集成册,取名《Labor improbus》(普隆出版社,1910)。肖像:一幅由博尔迪兰绘制的绝妙肖像现存布维尔博物馆。
绝妙的肖像,不错。奥利维埃·布莱维涅蓄着一小撮黑胡须,黄褐色的面孔有点像莫里斯·巴雷斯。他们两人一定相识,在议会中坐的是一条板凳,但是这位布维尔议员没有那位爱国者联盟主席那般潇洒,他像棍子一样僵直,像玩偶匣里的玩偶一样从画布上蹦起来,眼睛闪闪发光,瞳孔是黑的,角膜发红。他抿着厚厚的小嘴,右手按在胸前。
我曾经十分讨厌这幅画。在我眼中,布莱维涅时而太大,时而太小,但是今天我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我翻阅《布维尔讽刺报》时得知了实情。在一九○五年十一月六日那一期上,整个篇幅都是讲布莱维涅。在封面上,小小的他抓着孔布老爹狮鬣,解说文是:“狮子的虱子”。从第一页起,一切都清楚了:奥利维埃·布莱维涅身高一米五三。人们嘲笑他身材矮小,嘲笑他的声音像雨蛙——这个声音却不止一次地使整个议会发抖。人们还说他在皮鞋里加了橡皮垫圈。相反,出身帕科姆家的布莱维涅夫人则人高马大。编年史家写道:“他的另一半是他的双倍,这话对他再合适不过了。”
一米五三!对,博尔迪兰小心翼翼地不让肖像四周的物品将肖像衬托得更矮小:一个墩状软垫,一把矮矮的安乐椅,一个书架及十二开本的书,一个小小的波斯圆桌。然而,他的身材与邻居冉·帕罗坦一样,两幅画的尺寸又一样,因此,这幅画上的小圆桌和那幅画上的特大桌几乎一样大,墩状软垫竟和帕罗坦的肩头一样高。目光本能地对这两幅肖像作比较,因此感到不舒服。
现在我想大笑,一米五三!如果我想和布莱维涅说话,我就必须弯腰或蹲下。他如此激昂地扬起头,这也不足为怪了,因为对这种身材的男人来说,命运总是在离他们头顶几厘米的地方起作用。
令人赞叹的艺术威力。这个声音极尖的矮小男人,留给后人的只是一张咄咄逼人的脸、一个高雅的手势和公牛般血红的眼睛。对公社感到恐惧的大学生,肝火旺盛、身材矮小的议员,都被死亡带走了。然而,由于博尔迪兰,这位秩序俱乐部主席兼道德力量组织的雄辩家万世永存。
“啊,可怜的小皮波。”
夫人遏制住惊呼。在奥克塔夫·布莱维涅——前者的儿子——肖像的下方,一只虔诚的手写下了这几个字:
一九○四年死于综合理工学院
“他死了!和阿隆代尔的儿子一样!他看上去很聪明。他妈妈该多么伤心啊!这些高等学校功课太多,脑子不停地转,连睡觉也动脑子。我很喜欢他们的两角帽,挺神气。那叫羽饰吧?”
“不,羽饰是圣西尔军校的。”
我也凝视那位英年早逝的综合理工学院学生。他那张蜡黄的脸和正统的髭须足以使人想到死亡即将来临。何况他已预见到自己的命运:明亮的眼睛瞻望远方,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头高高扬起,他穿着军服,代表法兰西军队。
Tu Marcellus eris!Manibus date lilia plenis……
玫瑰花被折断,综合理工学院学生夭折,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吗?
我顺着长画廊慢慢走,不停下,路过那些从幽暗中露出的优雅面孔时,向它们致意:商业法庭庭长博苏瓦尔先生、布维尔独立港口管理委员会主席法比先生、商人布朗日先生及其一家、布维尔市长拉讷坎先生、生于布维尔、任法国驻美大使的诗人德·吕西安先生、一位身着长官制服的陌生人、大孤儿院院长圣玛丽—路易丝嬷嬷、泰雷宗先生及夫人、劳资调解委员会主席蒂布—古龙先生、海军军籍局局长博博先生、布里翁先生、米奈特先生、格雷洛先生、勒费弗尔医生、潘女士以及博尔迪兰本人——是他儿子彼埃尔·博尔迪兰给他画的。画中人的目光都明亮而冷静,五官清秀,嘴唇薄薄的。布朗日先生节俭而有耐心,圣玛丽—路易丝嬷嬷虔诚而灵巧,蒂布—古龙先生对己对人都十分严厉,泰雷宗夫人与严重疾病作顽强的斗争。她那张疲惫已极的嘴角流露出痛苦,但是这位虔诚的女人从未说:“我疼。”她克服病痛,拟定菜单,主持慈善活动。有时,话说到一半,她慢慢闭上眼睛,面无血色。这种衰弱持续不到一秒钟,她又睁开眼睛接着讲。缝纫工厂的人悄悄说:“可怜的泰雷宗夫人!她从不诉苦。”
我穿过了长长的博尔迪兰—雷诺达展厅。我回过头,再见了,美丽的百合花,你们在绘画的小圣殿里精美无比,再见了,美丽的百合花,我们的骄傲和存在的理由,再见了,坏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