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不应该害怕。
星期四
写了四页纸。然后是一个长长的幸福时刻。不要对历史价值思考过多,那样会感到厌烦的。不要忘记罗尔邦先生目前是我生存的惟一理由。
再过一星期,我将去看安妮。
棱堡大街上浓雾迷漫,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沿着兵营的墙根走。在我右边,汽车车灯将湿漉漉的灯光抛向前面。我根本看不清人行道的边沿。我周围有人,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偶尔还听见说话的嗡嗡声,但我看不见人。有一次,一张女人面孔出现在我肩头,但立即被浓雾吞没。另一次,有一个人喘着大气掠过我。我不知道我去哪里,一心只想谨慎前行,用脚尖探地,甚至向前伸出双臂。对这种练习我毫无兴趣,但我不想回家,我已经上了钩。半小时后,我总算远远望见一团发蓝的烟雾。我朝它走去,很快就来到一片明亮地的边沿,我认出中央那个灯光穿透浓雾的地方就是马布利咖啡馆。
马布利咖啡馆里有十二盏灯,只有两盏灯亮着,一盏是在付款台的上方,一盏是在天花板上。惟一的侍者一把把我推到一个暗角里。
“别坐这儿,先生,我在打扫。”
他穿着上装和白底紫条纹衬衫,没穿坎肩,没戴假领。他打着哈欠,不高兴地瞧着我,一面用手指拢头发。
“黑咖啡和羊角面包。”
他没有回答,揉揉眼睛走开了。我眼前都是阴影,可恶的、冷冰冰的阴影。暖气肯定没有开。
我不是独自一人。我对面坐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她的手一直在动,时而摸摸衬衣,时而整整黑帽。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位高个子的金发男人,他在埋头吃奶油面包。寂静使我感到压抑,我想点烟斗,但是划火柴的声音会引起他们注意,我不愿意这样。
电话铃声。她的手停住了,贴在衬衣上。侍者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扫完地后才去摘下话筒。“喂!乔治先生吗?您好,乔治先生……是的,乔治先生……老板不在……是的,他应该下来了……啊,这种大雾天……他通常在八点钟下楼……是的,乔治先生,我会告诉他的。再见,乔治先生。”
浓雾像灰色的厚绒窗帘一样压在玻璃窗上。有一张脸贴在玻璃窗上,不一刻又消失了。
女人埋怨地说:
“你给我系鞋带。”
“鞋带没有散。”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女人激动起来,两只手像大蜘蛛一样上下摸着衬衣和颈部。
“散了,散了,你给我系鞋带。”
他厌烦地弯下腰,轻轻碰碰她在桌子下面的脚。
“系好了。”
她满意地微笑。男人唤来侍者:
“多少钱?”
“几个奶油面包?”侍者问。
我低下眼睛,不愿显出盯住他们的神气。几分钟后,我听见嘎吱声,看到出现了裙子的边角和两只沾着干泥的高帮皮鞋,接着是男人的尖头漆皮鞋,它们朝我走来,停住,向后转。他正在穿大衣。这时,一只手臂直挺挺地垂着,那只手沿着裙子往下伸,犹豫片刻后,在裙子上抓抓搔搔。
“准备好了吗?”男人问。
那只手张开了,摸到右鞋上一大块成星状的泥,接着手便消失了。
“总算好了。”男人说。
他提起衣架旁边的皮箱。他们走了出去,我看着他们没入浓雾中。
“他们是艺术家,”侍者端来咖啡时说,“在电影大饭店里演幕间节目的,就是他们。他们今天走,今天是星期五,要更换节目。”
他走到艺术家刚离开的桌子旁边去取那盘羊角面包。
“用不着了。”我说。
我根本不想吃这些面包。
“我得关灯了。早上九点钟了,还为一位客人开两盏灯,老板会说我的。”
昏暗笼罩了店堂。从高高的玻璃窗透进紫棕色的微光。
“我想见法斯盖尔先生。”
我没有看见这位老妇人进来。一股寒气使我打了个寒战。
“法斯盖尔先生还没有下来。”
“是弗洛朗夫人叫我来的,”她又说,“她不太好,今天来不了了。”
弗洛朗夫人就是那位一头棕发的收款员。
“这种天气对她的肠胃不好。”老妇人说。
侍者摆出煞有介事的神气说:
“这是由于大雾,和法斯盖尔先生一样。真奇怪,他还没有下来。有人来电话找他。往常他总是八点钟下楼的。”
老妇人机械地瞧瞧天花板:
“他在上面?”
“是的,在他的卧室里。”
老妇人有气无力地,仿佛在自言自语:
“也许死了……”
“什么!”侍者脸上露出强烈的愤慨,“什么话!真多谢您了。”
也许死了……这个想法也掠过我。这种雾天里难免有这种想法。
老妇人走了。我也该效仿她,这里又黑又冷。雾气从门底下钻进来,它将慢慢上升,淹没一切。我本可以去市立图书馆的,那里既明亮又暖和。
一张面孔再次紧贴在玻璃窗上,还扮着鬼脸。
“你等着瞧。”侍者气急败坏地跑到外面去了。
面孔消失了,我独自一人。我狠狠地埋怨自己不该出门。浓雾多半已经侵入了我的房间,我害怕回去。
在收款台后面的阴暗处,什么东西咯啦响了一下。声音来自私人楼梯,老板终于下楼了?不,没有人出现,楼梯是自动地咯啦响。法斯盖尔先生还在睡,要不他就是在我头上死了。一个雾天的清晨,他被人发现死在床上。小标题:在一家咖啡馆里,顾客们吃喝着,哪知……
但是他仍然在床上吗?他没有拽着被单翻倒在床下,脑袋碰着地板?
我很熟悉法斯盖尔先生,他有时向我询问我的健康状况。他是一个蓄着整整齐齐的大胡子的、快活的胖子。如果他死了,准是由于中风,他的脸会呈酱紫色,舌头伸在外面,胡子翘起,卷曲起伏的须毛下,脖子呈紫色。
私人楼梯隐没在黑暗中。我勉强能看见栏杆顶头的球形装饰。必须穿过这层黑暗。楼梯会响。在楼上我能找到房间的门……
尸体在那里,在我头上。我会扭动开关,摸摸那温暖的皮肤,瞧一瞧。我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如果侍者突然发现我上楼梯,我就告诉他我听见了声音。
侍者突然回来了,气喘吁吁。
“来了,先生!”他叫道。
傻瓜!他朝我走来。
“两法郎。”
“我听见上面有声音。”我说。
“也该有声音了。”
“是的,但我看情况不妙,好像有人在喘气,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
厅堂阴暗,窗外是雾,在这种氛围下,这些话显得十分自然。侍者露出古怪的眼神,我永远难忘。
“你该上去看看。”我狡诈地说。
“啊,不!”他说,“我怕他骂我。现在几点钟了?”
“十点钟。”
“他要是到了十点半钟还不下来,我就上去。”
我朝门口走了一步。
“您走了?不再待一会儿?”
“不了。”
“真是有喘气声?”
“我不知道,”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也许是我的想像吧。”
雾气稍稍散开。我急急忙忙去绕绳街,因为我需要亮光,但我大失所望。的确,绕绳街上有亮光,商店橱窗里有亮光,但不是欢快的,而是蒙着雾气的白生生的亮光,像淋浴水一样落到你肩上。
这里有许多人,主要是女人:女仆、做零工的女佣、老板娘,总之那些认为“我亲自采购比较可靠”的女人。她们在商店橱窗前闻一闻,最后才走了进去。
我在于连熟肉店门口停了下来。玻璃窗内有只手指点着块菰猪脚和小香肠,接着出现了一位胖胖的金发姑娘,她向前弯下身子露出了胸部,用手指拿起了那块死肉。在离这里五分钟路的地方,法斯盖尔先生死了。
我在四周寻找可靠的支持,以抵御我自己的思想,但没有找到。雾逐渐破碎,然而街上仍然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也许它不是真正的威胁,因为它是隐蔽的、透明的。不过也许正是这一点使我害怕。我的前额靠在橱窗上,注意到俄式蛋黄调味汁上有一个暗红点,那是血。黄色上的这个红点使我想呕吐。
突然我看到幻象:一个人朝前摔倒了,血流进菜里,鸡蛋滚落在血中,上面的西红柿圆片平平地落下,红色落在红色上,调味汁有点变稀,成为一摊黄黄的奶油,将血分为两个支流。
“这太蠢了,我得动一动,还是去图书馆工作吧。”
工作?我很清楚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又虚度了一天。我穿过公园时,看见有个人坐在我常坐的长椅上,他披着蓝色长斗篷,纹丝不动。他可真不怕冷。
我走进阅览室时,自学者正要出来。他朝我扑过来:
“我得谢谢您,先生,您的照片使我度过了难忘的时光。”
一见到他,我产生了片刻的希望。两个人在一起也许更容易度过这一天。然而,和自学者在一起,所谓两个人只是徒具形式而已。
他在一个四开本的书上拍了一下,那是《宗教史》。
“先生,努萨皮埃能写出如此广博的综论,谁也比不上他,对吧?”
他看上去很疲乏,两手发抖。
“您气色不好。”我对他说。
“啊,先生,是的,因为我遇见了一件倒霉事。”
图书馆的管理员朝我们走来,这是一个肝火旺的小个子科西嘉人,蓄着军乐队队长那种大髭须。他在桌子中间一连走上几个小时,鞋跟橐橐地响。冬天,他捂着手绢吐痰,然后将手绢放在炉边烤干。
自学者走近我,凑到我脸边低声说:
“在这个人面前我不讲,”接着用知心的语气说,“如果您愿意,先生……”
“什么事?”
他脸红了,腰部优美地晃动了一下:
“先生,啊,先生。我斗胆问您。您肯赏脸在星期三和我一起吃午饭吗?”
“很乐意。”
我乐意和他一起吃午饭,就像我乐意自缢上吊一样。
“您真给我面子,”他说,又急忙加了一句,“如果您同意,我去您家找您。”然后他就消失了,大概是怕我反悔。
那时是十一点半,我一直工作到两点差一刻,效果很差。我眼睛看着书,心里却不停地想着马布利咖啡馆。法斯盖尔先生现在下楼了吗?其实我并不太相信他会死,正是这一点使我不快,因为我这个念头飘浮不定,我既无法信服,也无法摆脱。科西嘉人的皮鞋在地板上橐橐响。有好几次,他来到我面前,仿佛要和我说话,但改变主意又走开了。
将近一点钟时,最后一批读者走了。我不饿,主要是不想走。我接着工作了一会儿,突然惊跳起来,因为我感到自己被掩埋在寂静里。
我抬起头,阅览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科西嘉人多半下楼去他妻子那里了,她是图书馆的看门人。我想听见他的脚步声,但听见的只是炉子里的煤炭在轻轻地跌落。雾气侵入了阅览室,不是真正的雾,因为它早已散去,而是另一种雾,充斥街道的、从墙和地砖中散出的雾气。物体显得缥缈。当然,书籍仍然在这里,按字母顺序排列在书架上,书脊或呈黑色或呈棕色,上面有标记UP If 7996(公众用书——法国文学)或者UPsn(公众用书——自然科学),可是……怎么说呢?在平时,这些强大而矮壮的书籍,加上火炉、绿灯、大窗和梯子,就抵挡了未来。只要你待在这四堵墙里,将发生的事只能在火炉的左面或右面发生。即使圣德尼本人捧着自己的头进来,他也必须从右边进来,行走在法国文学书籍和女读者的桌子中间。如果他脚不着地,在离地二十厘米的地方飘浮,那么,他那血淋淋的脖子正好和书架第三层一样高。因此,这些物体至少可以用来确定可能性的界限。
然而今天,它们不再确定任何东西了,它们的存在本身似乎都成了问题,它们艰难地从这一刻挨到那一刻。我两手紧紧握住我看的书,但是最强烈的感觉已经迟钝了。一切看上去都不是真的。我好像置身于纸板布景中,布景随时可能被拆掉。世界在等待,它屏住呼吸,缩得小小的——它在等待它自己的危机,它的恶心,就像阿希尔先生那天一样。
我站起来,我再也不能在这些衰弱的物体中间待下去了。我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安佩特拉兹的头。我低声说:一切都可能出现,一切都可能发生。当然不会是人们臆想的那种恐怖,安佩特拉兹不会在底座上跳起舞来,而是另外的东西。
我惊恐地看着这些不稳定的存在物,它们再过一小时,再过一分钟就可能崩溃。对,是这样。我在这里,我生活在这些载满知识的书籍之中,一些书描述了动物种类永不变更的形状,另一些书解释了宇宙的能量不灭。我在这里,站在窗前,窗玻璃有一定的折射率。但这是多么软弱无力的屏障呀!世界大概是出于懒惰才一成不变的。可今天它似乎想变了。于是一切,一切都可能发生。
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的不适起因于马布利咖啡馆的那件事。我必须再去一趟,必须看见法斯盖尔先生活着,甚至摸摸他的胡子和手。那样一来,我也许就得到了解脱。
我匆匆取下外套,顾不得穿,往肩上一披就逃走了。穿过公园时,我又见到那个穿斗篷的人,他仍然坐在原处;他那张大脸呈灰白色,耳朵冻得通红。
马布利咖啡馆在远处闪亮。这一次,那十二盏电灯大概都开了。我加快脚步,得尽快结束。我先从大玻璃窗往里瞧,厅里没有人。收款员不在那里,侍者也不在——法斯盖尔先生也不在。
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我没有坐下,喊道:“侍者!”没人答应。一张桌子上有一只空杯子,碟子里还有一块糖。
“没有人吗?”
衣钩上挂着一件大衣。在独脚小圆桌上有几个黑纸夹,里面夹着一叠叠的画报。我屏住呼吸,捕捉最轻微的声音。私人楼梯在轻轻响动。外面响起了汽笛声。我紧盯着楼梯,倒退着出来。
我知道,下午两点钟时顾客稀少。法斯盖尔先生患了感冒,准是打发侍者出去办事了——也许是请医生。对,只不过我需要看见法斯盖尔先生。我走到绕绳街街口时,转过身来,厌恶地端详那灯光灿烂却荒寂无人的咖啡馆。二楼的百叶窗是关着的。
一种名副其实的恐慌攫住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正去什么地方。我沿着码头跑,拐进博伏瓦齐区荒凉的街道。房屋用无神的目光看着我逃跑。我焦急地一再自问:去哪里?去哪里?一切都可能发生。有时我的心怦怦跳,我猛然转身,我背后出了什么事?也许它在我背后开始,而我突然向后转身时,已经太晚了。只要我能盯住物体,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我尽可能地盯住地砖、房屋、路灯,我的视线迅速地从这些物体转到那些物体,以便出其不意地打断它们的变化。它们的模样不太自然,但是我拼命对自己说,这是一盏路灯,这是一个界石形状的小喷泉,而且我试图用强烈的目光使它们显出日常的面貌。我在路上遇见好几个酒吧,其中有布列塔尼人咖啡馆和海员酒吧。我站住,看着它们粉红色的罗纱窗帘,犹豫不决,这些封闭式的小酒店也许被幸免,也许还保留着昨日世界的一部分,孤立的、被遗忘的部分。但是我必须推门进去。我不敢,便走开了。我特别害怕房屋的门,怕它们自动打开。最后,我在街心走。
我忽然来到诺尔船坞码头。几只渔船和小游艇。我的脚踏在嵌在石头里的圆环上。我在这里,远离房屋,远离门,我将得到片刻的休息。在有小黑点的、静静的水面上,漂着一个瓶塞。
“那么水下呢?你没有想到水下会有什么吗?”
一个虫子?一个半陷在泥里的大甲壳虫?它那十二对脚爪在泥里慢慢地挖。它有时稍稍抬起身子。在水底。我走近观看,等待一个旋涡,一个轻微的波动。瓶塞静止不动地待在黑点中间。
这时我听见人声,正是时候。我转过身继续走路。
在卡斯蒂格利奥讷街,我赶上了两个正在说话的男人。他们听见我的脚步声大吃一惊,一同转过身来,不安地看看我,然后看看我的身后,惟恐还有别的东西。那么,他们和我一样,也在害怕?我超过他们时,我们相互对视,差一点就搭上话了。但是,他们的目光中突然露出了怀疑。在这样的天气里,不能随便和人说话。
我气喘吁吁地又回到布利贝街。是的,命中注定,我得再去图书馆,试着拿起一本小说看看。我沿着公园的铁栅走,远远看见那个披斗篷的人。他一直在那里,在荒凉的公园里。他的鼻子现在和耳朵一样红。
我正要推开铁栅门,便被他的面部表情吓呆了。他眯着眼睛,似乎在傻笑,一副痴和虚情假意的神气。而与此同时,他直直地盯着前方我看不见的某个东西,眼神冷酷而强烈,以致我突然回过身去。
在他正对面,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抬起一只脚,半张嘴,尖尖的脸往前探;她一面神经质地扯头巾,一面呆呆地看着他。
男人在对自己微笑,仿佛即将开一个大大的玩笑。他突然站起来,两手伸进一直垂到脚边的斗篷的口袋里。他走了两步,直翻白眼。我想他要跌倒了,但他仍然在痴痴地笑。
我突然明白了,那件斗篷!我本可以阻止这件事,只要咳两声或推开铁门就行了。但是小姑娘的表情使我呆住了。她满脸恐惧,心肯定在猛烈地跳动,但是在这张老鼠脸上,我也看到一种强烈和邪恶的东西。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有把握的等待。我感到无能为力。我是在外面,在公园的边沿,在他们小小的悲剧的边沿,而他们呢,他们被暗暗的强烈欲望铆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对。我屏住呼吸,想看看当我身后的这个男人敞开斗篷时,那张显老的尖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突然间,小姑娘得到了解脱,摇着头跑开了。穿斗篷的人看见了我便站住了,在小径中央一动不动地站了一秒钟,然后便缩着脖子走了,斗篷边碰着他的小腿。
我推开铁门,一下子跳到他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我喊道。
他战栗起来。
“城市受到严重的威胁。”我从他身边走过时,有礼貌地说。
我走进阅览室,从桌上拿起《巴马修道院》,想聚精会神地读,在司汤达的明媚的意大利寻找庇护。但我只有短暂的、断断续续的幻觉,不时地跌入充满威胁的现实。在我对面,一个小老头在清嗓子,一位年轻人正仰坐在椅子上遐想。
时间在流逝,玻璃窗完全黑了。科西嘉人正在办公桌上给新进的图书打钢印,不算他,我们是四个人:那个小老头、金发青年、一位正在读学士学位的年轻女人,还有我。有时候,我们之中的一位抬起头,迅速地、疑虑地向另外三个人看一眼,仿佛害怕他们。有一刻小老头笑了起来,年轻女人便全身发抖。我从反面认出了他看的书,这是一本轻松小说。
七点差十分。我突然想到图书馆七点钟关门。我又将再次被赶到街上。上哪里去呢?干什么呢?
老头看完了小说,但是不走,用指头敲着桌子,一下一下,干脆而均匀。
“先生们,”科西嘉人说,“马上就闭馆了。”
青年一惊,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年轻女人转身看着科西嘉人,接着又拿起书,似乎沉入阅读之中。
“闭馆了。”五分钟后科西嘉人又说。
老头迟疑地点点头。年轻女人推开书,但不站起来。
科西嘉人很吃惊,犹豫不决地走了几步,摁下了开关。阅览桌上的台灯熄灭了,只有室中央的那盏灯还亮着。
“该走了?”老头轻声问道。
青年恋恋不舍地慢慢站起来。每个人穿大衣时都慢慢吞吞。当我走出去时,那女人仍然坐着,一只手平放在书上。
下面,大门开向黑夜。青年走在最前面,他回头看看,慢步下楼,穿过门厅,在门口停留片刻,然后投入黑暗中,消失了。
我下了楼梯,抬起头。过了一会儿,小老头一边扣大衣纽扣,一边走出阅览室。当他走下三级阶梯时,我闭上眼睛,冲到外面。
我脸上感到一阵微弱清新的抚摸。远处有人在吹口哨。我抬起眼皮,在下雨。轻柔安静的雨。四盏路灯宁静地照着广场,雨中的外省广场。青年大步走远了,是他在吹口哨。我真想对那两个不知道的人大喊,告诉他们可以大胆地出来,威胁已经过去了。
小老头出现在门口,局促地搔搔嘴腮,然后大度地微微笑着,撑开了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