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玛修斯,”帕斯卡尔尔说。“一项性交易前科,罚款五十英镑。几个月前海克托接下路易斯的巡逻路线,路易斯留给他一张名单,附上几条有用的地址。他去敲莫妮卡的门,莫妮卡主动提出她以前跟路易斯的交易。我们的海克托还以为她是被他天生的英气煞到了。知道事实真相以后,他可忧郁了。”
达尔齐尔摇摇头,不敢相信。
“这个路易斯,退休后过得还惬意吧?”
“跟老婆和三个孩子住在一起,在合作超商当兼职的警卫。”
“去他的合作超商!别让我碰到了。”达尔齐尔闷闷地说。
“你不能把海克托的事怪到他头上,”帕斯卡尔尔说。
“那我可以怪他执勤时间乱搞吧,”达尔齐尔说。“不管了。问出什么来了?”
“那男人绝对就是死者。她记得他身体上的疤痕。她大约九点时在自愿军酒吧勾搭上他,两人喝了一杯,谈了条件。他想知道包下整晚要多少钱。她觉得这男人想找个地方过夜,但不要人问东问西,而且能嘿咻一下更好——结果是两下。他玩了两次,还说回来后要再来一次。”
“出门不带走行李,交给妓女去保管,这风险未免太大了吧?”
“未必,因为他的手提包锁得紧紧的,而且他还欠着尾款,到时手提包就当成抵押品。假如他发现手提包被她动了手脚,大概连尾款也可以省下来。”
“床第之间曾透露什么吗?”
“不太多。他事前一副在商言商的样子,过程中呢,只是哼哼啊啊,事后也一声不吭,直到最后才说他约了别人见面,顶多一两个钟头就会回来。她看着他开车离开,先是开到布鲁克街的尽头,然后左转到大马路上。她说她觉得这人知道路怎么走。”
“喔。这一点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长官。不过沿着那条路开,会一直往北走,最后会到达这一带——”他指向墙上一张辖区的地图,“这里的葛林岱村,继续再开几英哩,走左边的岔路,可以到旧磨坊。”
“那又怎样?”
“那是霍尔比家的两个地盘:特洛伊庄园在葛林岱村,还有约翰·霍尔比那家酒馆。而且,就是霍尔比夫人的遗嘱引他来这里的,不是吗?”
“所以你准备从那里找杀人动机吗?”达尔齐尔说。“你最喜欢找动机了,即使它常常把你耍得团团转。我呢,我就从尸体着手,一步步往源头追溯,查出死者去过哪里、跟谁在一起。不过,你尽管用你的方式去查,去跟特洛伊庄园和那个酒吧的人谈谈,看有没有我们要的东西。”
“好的,长官,”帕斯卡尔尔说得有点谨慎。自己思路尚未清晰的想法突然获得达尔齐尔的认可,让他有点戒慎恐惧。“你认为其中可能有所关联?”
“也许吧。更重要的一点是,我这里有份报告,上面说,修列特警员在星期六凌晨一点左右,开着巡逻车从那条路要回去市区,开到葛林岱路尽头和史丹顿丘之间的弯道时,被一辆绿色Escort挡住路。”
“修列特记下车牌号码了吗?”
“没有。那条懒虫已经准备下班了,只想超车赶紧回来。假如有个蒙面人拿着冲锋枪站在他的车顶,我看他八成也不会注意到。他超车了之后,记得那辆车紧跟在他后面,跟了好久。”
“你是说,班恩德勒依就是这样来到我们的停车场的?跟踪修列特过来的?”
“有何不可?那老外吃了一粒子弹想求救,看见了警车,干嘛不跟着走?”
“那为什么不干脆按喇叭?”帕斯卡尔尔反驳。
“你没仔细读那辆破车的报告,小子,”达尔齐尔得意地说。“喇叭坏了。那辆车还能开上路算是奇迹了。他远远看见修列特的车开进局里的停车场,便跟着过来,把车停在角落。但因为车子停得太靠近围墙,所以打不开车门,只好斜身去开乘客座那边的门,门却卡住了,所以跪在地板上用力推,推着推着就昏倒了,然后流血过多而死。他的手提包是不是还在鉴识科?”
“对,不过我猜从里面查不出什么。”
那个手提包里面除了几件意大利服装与一本意大利护照,其他的物品都无助于厘清案情。班恩德勒依显然轻身便旅。
“他来到英国之后,一定在哪里住过,”帕斯卡尔尔接着说。“他不可能每晚找不同的妓女过夜。”
“有何不可?”达尔齐尔说,“都挺风流好色的,那些意大利人。喔,对了,比尔特,如果你认为这事跟霍尔比的遗嘱有关,你最好先确定班恩德勒依被杀是因为他是冒牌货,或因为他是真的继承人。”
“对,”帕斯卡尔尔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找契斯克瑞思谈谈。”
“我干嘛要介意?”
“呃,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年轻人,你爱找谁谈尽管去找。威尔德尔去哪里了?今天早上一直没看见他。”
“他打电话来请病假。最近这几天,他看起来很憔悴。不过有他在事情好办多了。我们现在正缺人手。”
“请病假?”达尔齐尔毫不同情地说,“生什么病?哪种慢性病吗?搞不好回来后会变成大帅哥咧!好了,比尔特,如果你缺人手,整天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吧?工作去,年轻人,工作去!”
“他正在讲电话,”瑞茜尔·霍尔比说,“应该不会讲太久。”
“谢谢,”帕斯卡尔尔说。“我们见过面,对不对?那天晚上在后台招待会上。”
他讲话的时候面带迷人的微笑。有些人觉得他微笑起来很迷人,但这个瘦小的女孩显然把他归类为窝囊废。她也以微笑回敬,猫头鹰般的冷淡眼神透过大镜框望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打字。
随你高兴吧,帕斯卡尔尔不舒服的想。他其实不需要太难过。既然他觉得瑞茜尔看起来像十二岁,瑞茜尔大概也觉得他看起来像七旬老翁吧。看起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七十岁!想必再过几年,男性更年期就要开始摧残他的生殖器官了。明智的应对之道,便是以哲学来幽自己一默。所谓进入中年,就是男人会开始对朋友的女儿产生幻想;进入老年,则是连朋友的女儿也嫌太老。真是一针见血。可是,去他的哲学!他已经试过了,然而探长一职还是跟他擦身而过。他早该当上副探长了。以神童指数来研判,他非当副探长不可。当警察如果升迁无望,前途会呈抛物线状,再拖下去,他一定会掉到抛物线底部。是我开始罹患了疑心病,还是副局长最近真的常用诡异的眼光看我?就在今天早上,他在走廊上经过瓦特莫斯身边的时候,瓦特莫斯居然大动作地嗅了一嗅。该不会是我有狐臭吧?他下定决心,下一次在见到瓦特莫斯之前,一定要拿岳母在耶诞节送他的那瓶润肤水彻底喷个够。
“帕斯卡尔尔先生,契斯克瑞思先生可以见你了。”
从她的语调判断,她刚才已经喊过一遍。可恶,她一定以为这个可怜的老阿公脑筋糊涂了。
他站起来,这动作重组了支离破碎的大脑。
“霍尔比,”他说,“你姓霍尔比。”
“是,我知道。”
“你的演员朋友姓洛马斯?”
“对。”
“警探,我的秘书是霍尔比夫人的侄孙女。洛马斯先生是霍尔比夫人的侄孙,是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的儿子。我已经跟达尔齐尔主任说明过他们的关系。”
居然就让我自己去瞎摸!帕斯卡尔尔想着,迎向契斯克瑞思先生,他就站在办公室门口。
“麻烦再从头跟我说明一遍,”帕斯卡尔尔说。
这一解释就是半个多小时。契斯克瑞思打定主意不再说第三遍。
解说完毕后,帕斯卡尔尔说:“契斯克瑞思先生,我猜你一定很了解霍尔比夫人。”
“我担任她的律师十五年了,帕斯卡尔尔先生。在那之前,我父亲为她服务。父亲过世了以后,我当上资深合伙人,也继承了霍尔比夫人的业务。不过我可不敢说我了解她。最初几年,她一直认为我只不过是篡位成功的办公室小弟。”
帕斯卡尔尔微笑说:“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契斯克瑞思若有所思地回答:“别讲出去,好吗?”
帕斯卡尔尔点头,以大动作收起笔记簿。
“你知我知就好。她是个相当难缠的女人,”契斯克瑞思说。“娇纵、无礼、固执、势力。她有时候也很慈祥,会逗人开心,十分体贴,不过只有在逢年过节,或是面对皇室成员,她才会露出美好的一面。她爱附庸风雅,嗜好自始至终只有一种,就是大型歌剧。她的政治理念天真——这话还讲得客气,说穿了,她是个天生的法西斯分子。她很难原谅保守党阴谋让出印度。在福克兰群岛战争期间,她整天盯着电视,坚信英军修理阿根廷一顿之后,必定会继续进行大扫除任务,解决掉法国佬、中东佬或印地安红番,清除掉这些想要兴风作浪的人。她对待她的宠物好过于她的亲人,虽然也怀有少许无私、利他的人情味,却全部耗在她一辈子最执著、最疯狂的一件事,因此不但毁了自己的一生,也破坏了其他人的生活,害我们所有人都陷入这种痛苦的境况。”
“你应该当那种出庭的辩护律师,”帕斯卡尔尔说。“你刚才那一番话对检方一定具有杀伤力。不过我有兴趣的是她执著的那件事。她是凭着为人母的第六感,还是用事实推断出儿子没死?她根据的事实又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警探,我就帮不上忙了,”契斯克瑞思说。“因为她偶尔会说溜嘴,所以我猜她一直在积极调查儿子的行踪,从来没有放弃过,但是本事务所只有间接参与。也许是因为她丈夫在世的时候,她必须暗中行动,后来就习惯私底下进行了。也或许因为她看得出我父亲和我都对她强烈怀疑。”
“照你这样说,她丈夫并不像她那样怀抱希望?”
“对,没错。他在世的时候只是尽量配合老婆,说不定原本也还抱着一丝希望,不过后来战争结束了,所有的战俘营也都找遍了,他总算才死了心。我父亲跟我说,后来他下令,从此一定要把儿子当成已经死了。他在葛林岱村的圣威尔菲教堂挂了一块纪念牌匾,还举办告别式。霍尔比夫人那天生病无法出席。”
“可是,她能了解丈夫的苦心吗?他这人一定也非常主观,”帕斯卡尔尔说。
“像是两大巨头火拼呢,”契斯克瑞思说,“山姆·霍尔比是真正的硬汉,不过夫人也身怀一种必杀技。多数女人都懂这一招,只是暂时不用。”
“那是什么?”
“长寿。看看身边的人,躺在墓园中的多半是男人,搭邮轮旅游的多半是寡妇。”
帕斯卡尔尔放声大笑。
“你真幽默,”他说。“你刚才说,贵事务所很少直接参与霍尔比夫人的寻子行动,不过遗嘱想必是你亲手拟定的吧?”
“没错,好几年前拟定的。”
“你认同遗嘱的内容吗?”
“这问题问得不好,”契斯克瑞思说,“所以我也不会用心回答。不,我不认同。我努力说服她稍微修改内容,她却坚持不改里面的主要条文,我也觉得没必要因此失去一个有利的大客户。”
“没有精神不稳定的问题吧?”
“没有,在她立遗嘱的期间绝对没有。”
“言下之意是,你觉得她后来就不稳定了?”帕斯卡尔尔识破律师常用的遁辞,追问不舍。
“最近这三年,也许吧。你也知道,她曾经中风,病情紧急了一段日子,后来却出人意料康复起来,只可惜她从此常挑明的说,有人耍阴谋,不让她找到儿子。究竟是谁耍了阴谋,她却从来不指明清楚。不过根据她的说法,那人派了一个黑色恶魔假装成儿子的使者前来找她,却被她一眼看穿,把使者赶走。别问我她是怎么赶走的。不过这场胜利(她这么解释),让她更加相信亚历山大还活在人间——别问我理由何在。但是,她担心再次不良于行,所以拟了一个平面广告,希望刊登在意大利的报纸上,上面写说她病得很严重,有任何线索的人请联络我。两个月后她又第二次中风,我便把这个广告登在意大利的报纸上。班恩德勒依来找我的时候,便拿出刊在意大利《国家报》上的那份广告。”
“原来如此。广告还引来了其他人吗?”帕斯卡尔尔询问。
“那当然。我们在谈的其实是人性啊,警探。以你我从事的行业来说,我们经常接触歹徒。这些人看了广告,大部分是写信来说知道亚历山大的行踪,希望我拿钱来买情报。”
“你怎么应付他们?”
“我回信时附上一张年轻人的相片,问他们是否真能确定他们认识的那个成熟男子跟照片上的人是同一人。”
“我猜他们当然全说确定罗,”帕斯卡尔尔笑着说。
“没错。百分之百确定是同一人。好笑的是,我寄去的是我自己二十岁时的一张快照,想当然耳,那一定跟亚历山大·霍尔比天差地别!”
“高招,”帕斯卡尔尔真心说。“不过我猜,班恩德勒依的条件一定很有说服力。”
“没错。他当然没有先写信给我,他自己说,他一回到英国,才发现为时已晚,母亲已经先走了一步。所以才会在葬礼上出现那种夸张的举动。”
“我们现在知道,他早在葬礼举行的一个礼拜之前就来到英国了,这就说不过去了吧?”帕斯卡尔尔说。
“他承认自己踌躇不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自称打过三通电话去特洛伊庄园,询问母亲的病情,而最后一通就被告知母亲已经病逝。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说,她是接过不少不认识的人所打来的电话。”
“班恩德勒依讲的话可信吗?”
“那当然。他绝对是做过功课了。出生年月日、家中的细节、学历、特洛伊庄园——详细得让我佩服。不过当我开始问他,这么多年来他为何没有回来,他就变得越来越浮躁,拍拍头说他饱受长年折磨,需要一段时间来疗伤,然后突然转身就离开,说他很快会再跟我联络。”
“这让你对他半信半疑?”帕斯卡尔尔问。
“不。想让律师半信半疑,只讲那样还不够!”
这时电话铃响,瑞茜尔告诉契斯克瑞思,有人找帕斯卡尔尔。帕斯卡尔尔接起契斯克瑞思桌上的电话,契斯克瑞思则很有礼貌地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
是达尔齐尔。
“帕斯卡尔尔,班恩德勒依的相片已经登在《挑战者》集团的一些报纸上了,我们也接到里兹打来的一通电话,对方说他是海摩旅馆的老板,他认得报纸上的那个人,说他在那里住了两个礼拜,登记的姓名是A.庞亭先生,设籍伦敦。他们记得他是上个礼拜五溜掉的,欠了两个礼拜的住宿费。我帮你跟当地的警察局打过招呼了,你直接过去旅馆找老板谈就行,他姓博德。没问题吧?”
“是可以,不过我想先去特洛伊庄园,然后去旧磨坊……”
“等回来之后再去!反正你有一整天的时间。”达尔齐尔低吼。“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忙,像我,等一下就得去一个扶轮社的午餐会。那种餐会一吃就是大半个下午。结束以后,我马上又要忙得团团转。我查出动福社的那个家伙,古登诺,他和沃恩达·埃拔恩斯夫那女人还待在霍华徽章旅馆。这两人竟然还没走,很有意思吧?我想我最好过去跟他们聊一下。”
我敢打赌,他去旅馆的时候,里面的酒吧一定正好开门!帕斯卡尔尔邪恶地想。
帕斯卡尔尔说:“我最好去海摩旅馆采集一些指纹,以便百分之百确定。你能不能叫西摩尔带鉴识箱到局里跟我碰面?对了,他其实可以载我过去。我的车最近常出小状况,万一在里兹的快道上抛锚可就不妙了。”
“西摩尔?想调他就调吧,”达尔齐尔嘟哝说。“可恶,该死的威尔德尔竟给我偷懒!”
“威尔德尔,喔,对,很高兴你提到他,”帕斯卡尔尔用挑拨的语气说。“干脆我今晚回家时,顺路去看看他。要不要合买一串葡萄以表问候?”
“一串香蕉岂不更好!”达尔齐尔说。“就跟他说,卖杂耍的主人叫他的猴子赶快回来!祝愉快!”
达尔齐尔重重挂掉电话。帕斯卡尔尔小心放回话筒,向契斯克瑞思灿烂微笑,以掩饰他很想杀人的罪恶感。
“对了,”帕斯卡尔尔说,“霍尔比夫人寻找儿子的过程中,有没有留下什么资料?”
“我不太清楚,”契斯克瑞思说。“寻子的事她当作是隐私。我相信特洛伊庄园的书房里有个档案柜,里面装的全是她私人的东西。至于生意上和财务上的资料,当然就放在这里,或由会计师保管。这类私人的物品,通常由血缘最近的亲属来处理,不过以她的情况来说……嗯,最后应该是落在我这个执行人身上吧。”
“是啊。或者,不如由我来帮你处理,省得你多跑一趟……”帕斯卡尔尔喃喃说。“我想亲自看一看。”
“不过不用费事去申请搜索令了,”契斯克瑞思建议。“我就通知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要过去,好吗?几点?”
“这个嘛,我想就四点或四点半吧。谢谢你,契斯克瑞思先生,日安。”
帕斯卡尔尔离开时,又一次对那个小秘书展露潇洒的微笑,无奈大眼镜仍只是闪了一下光茫,便再暗沉下来,低头继续打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