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西摩尔对“牵羊任务”的感觉五味杂陈。在他而言,这项任务既无聊又毫无成果,那也表示,每次他在这处打哈欠的时候,窃贼也正在另一处偷个够。
然而,这项任务却让他得以光明正大在全市最大的商店里混上半天。这里是斯特拔百货,遇到休息时间,他总是坐在餐厅部里贝娜黛·麦可士铎服务的那个桌子。
“你以后别再来了!”她说。“老巫婆已经拿着计算机跟着我到处走,就认定我偷偷端东西给你。”
“什么?我冒险执行秘密任务,帮你们老板省下好几千块咧,”西摩尔模仿着她的爱尔兰口音。
她笑着走开,轻盈的笑颤声感染得其他常客也跟着微笑。西摩尔有点吃醋,却也还能忍受。他和贝娜黛已经认识了一年,交往的情况稳定。虽然他屡次想拐贝娜黛上他的床都没成功,但他很确定他们对彼此的感情都同样强烈。幸好她喜欢跳舞(真正的舞蹈,她这么说,不是像你那种摇头晃脑的野人舞),两具身体公开且正经八百的贴和扭动,每每让他感觉非常性感;此外再加上那些亲密的拥抱抚摸,汗水淋漓的壁球热赛以及之后的冷水冲凉,所以至今他才有办法按捺下欲求不满的挫折感。
几分钟后,她端着满满一盘餐点过来,上面是羊排、烤马铃薯与热腾腾的包心菜。
“我不喜欢包心菜,”他抗议。“我要配豌豆。”
“包心菜下面藏了另一块羊排,”她悄悄说,“豌豆藏得了羊排吗?”
西摩尔摇摇鲜明如红萝卜的乱发。贝娜黛也有一头红发,而且色泽更为艳红,但发量比较稀薄,西摩尔认为那再混上他的基因的话,后代的头发一定呈现绝佳组合。
“你是个天才犯罪专家,”他说。“我很高兴威尔德尔小队长明天起就取消这项任务。”
“明天?那我只好再找个偷塞好康的对象罗!”
“最好不要,”他说。“对了,老板娘的脸色好臭,你最好赶快去帮我端杯啤酒来。我点了好久,你一定是忘记了。”
但贝娜黛突然对打情骂俏失去了兴趣,因为她发现西摩尔的背后有些状况。斯特拔的餐厅部占据了二楼将近一半,以玻璃墙与购物区隔开,以免阳光照不进来,也可以挡住厨房油烟。这堵玻璃墙挂了各种植物作为装饰,多数是藤蔓植物。西摩尔把这种装潢景观比拟为“乱七八糟的鱼缸”。秉持优良的警界传统,他总是选择背对这堵墙的座位而面向餐厅的内部。
“怎么了?”他说,“看见泰山抓着藤蔓荡过来了吗?”
“不是,”她说,“今天是你最后一天了,对不对?如果抓到人,长官会发奖金吗?”
“威尔德尔小队长可能会微笑一下,不过我大概也看不出来。”他说。“为什么这样问?”
“那边有个年轻人猛往自己的袋子里塞东西,好像明天是世界末日似的。”贝娜黛说。
西摩尔马上转身,从藤蔓的空隙中窥视。他的正后方是皮件商品的专卖区,陈列着皮夹、皮包、小饰品等等。的确,是有个身穿黄蓝格子上衣、牛仔裤、运动鞋的年轻人站在那边,不断拿起商品来鉴赏,不喜欢的放回架上,通过审核的就掉进他提在左臂的大塑胶购物袋里。
“说不定他这个月有很多生日礼物要送,”贝娜黛说。
“也许。”
在两人的注目之下,年轻人开始快步走过购物区,通过两个结账台,却连一眼也不多看,直往电梯前进。
“没时间吃羊排了,对不起,”西摩尔说,“我今天晚上过来接你,同样时间。再见。”
贝娜黛看着他离去。以彪形大汉来说,他的身手算是矫捷。自从她开始教他跳舞后,他的舞蹈功力已经进步了一百倍;当然比不上舞王艾斯戴尔,但当她的舞伴已绰绰有余。只是,每次她一考虑向父母报告她想嫁给一个新教徒的英格兰警察,心情就直沉泥炭沼泽深底。
她叹了一口气,端起羊排回厨房。凶巴巴的老板娘挡住她。
“怎么了?”她问。
“没付钱就溜掉了,”贝娜黛说,“要不要我去报警?”
比尔特·帕斯卡尔尔在心中踮着脚尖离开了办公室。若只瞥见他的身影,那不过是表示有个警探已在星期六下午一点完成了这星期的工作,正准备回家,投入家人的怀抱,共渡温馨的周末。但是他的灵魂,或总之是蕴含人类精髓的那一部分,却让他走起路来缺乏自信。他鬼鬼祟祟的偷偷走出去,还一直向后瞄,耳力全开的留意着某个声音,达尔齐尔的声音。
那个肥胖子专挑最要命的时刻冒出来。总有一件拖延不得的大事必须商量,也总要去黑公牛酒馆讨论不可。所以原本一点半要带艾蜜丽和小玫瑰去吃顿简便午餐的计划,常常拖到三点他醉醺醺的跟艾蜜丽大吵一顿后才能开始。
帕斯卡尔尔走到一楼,眼看着前面就是门,打开门之后,停车场和自由便蹴手可及。那个声音出现了。
“能借句话说说吗?”
他不情愿地转过头,鼓起勇气,预备来次当面回绝——是威尔德尔。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像是热浪袭来的时节下了一场及时雨。
“当然,没问题。我们边走边聊。”他说着继续往停车场前进。
威尔德尔跟过去,月球表面的五官将内心的烦乱掩饰得很好,正如帕斯卡尔尔也不曾泄漏他鬼祟的心情。这天早上醒来,威尔德尔发现克里夫特已经吃过早餐出门了。然后一整天过去,某个压抑多年的需求一直困扰着他——他需要找人谈谈自己。不尽然是探索灵魂、寻求心理辅导之类的,只是渴望敞开心灵一下。戴了一辈子假面具的人,要敞开心灵谈何容易?而且,能对谁抒发?选来选去,威尔德尔挑上帕斯卡尔尔,一个同僚,也是长官,凭心而论算不上是好友,但至少在正常世界里,已是最接近好友的一个人。
“我在想,大概需要半个钟头吧……呃,不是去黑公牛……如果你有空的话……是有点私事……”
唉,可恶!帕斯卡尔尔叹道。他先想到的是,就算等一下他跟艾蜜丽说这次找他的人是威尔德尔而不是达尔齐尔,而且去的小酒馆也不是黑公牛,他也不觉得艾蜜丽就会因此比较高兴。还有,他实在想不透,像威尔德尔这种坚强如巨岩的男人,怎么可能变得软弱如流沙?威尔德尔有个人问题?这话简直矛盾!老天,威尔德尔是如假包换的维多利亚哥德巨塔啊!
帕斯卡尔尔直觉的兴起一阵排斥感,却对自己的想法既惊讶又羞愧,因此说:“我不能待太久……”
幸好又来了另一个冒失鬼,大喊帕斯卡尔尔的名字。
这人仍不是达尔齐尔,而是卜伦菲小队长,就是犯规当组头的那个警察,也是呆板警局生活里的中流砥柱。
“抱歉,插话一下,我只是过来问一下,是不是你们的人把车停在角落?”
帕斯卡尔尔望过去,看见那辆车是一部老旧的绿色Escort。它紧靠围墙,停在全场人气最弱的一角,因为隔壁种了一棵高大的栗树,枝丫探过围墙上方,黏黏的树脂滴的满地都是,停在树枝上的野鸟也朝下面投弹,所以大家都不愿在那边停车。
“就我所知不是。有哪里不对吗?”
“只是觉得奇怪,因为车子一大早就停在那边。”
两人站着端详绿车,心中都想到恐怖分子的汽车炸弹,嘴巴也都没讲出来。
“我们过去看看,”帕斯卡尔尔说。
他向威尔德尔看一眼表达歉意,然后带头走向车子,卜伦菲则不甘愿地跟在后面。
帕斯卡尔尔并没让自己碰到车子,只是在两英尺外向内观望。车窗很肮脏,所以很难看见里面的景象,只隐约看到了方向盘。
这时来了一辆车,猛按喇叭进入停车场,害帕斯卡尔尔与卜伦菲紧张地吓了一跳。帕斯卡尔尔左看右看,瞧见了咧开嘴笑的西摩尔。
“蠢蛋,”他喃喃骂着,然后把注意力转回那辆Escort。
“长官,你想该怎么办?”卜伦菲问。
帕斯卡尔尔心里想的是,如果现在不先做些处置,他势必要在这里多待一些时间,等会处理的人过来;而这样一等下去,可能会耗上几个小时。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向前方客座的门把,却打不开车门。那感觉不像是被锁住,而像是被卡住了。他突然猛拉一下,车门便打开了。
“天啊!”卜伦菲说。“他们现在也送货到府啦!”
这句话事后想来非常隽永,但当时大家无心品味。
帕斯卡尔尔震惊得无暇他顾,因为他低头看见车中缓缓掉出一具死尸。
死者是位男性,他看得出尸体已气绝多时。没有活人的眼睛会如此茫然涣散,也没有活人的四肢能蜷缩成这种姿势。
他凑近去看,死者的上衣有血迹,但他一时判断不出死者身受什么外伤。
“什么也别碰,”他对卜伦菲说,他希望这话是画蛇添足的交代。“威尔德尔小队长!”
威尔德尔距离尸体挺远,受惊吓的程度却远胜过其他两人,这让帕斯卡尔尔颇为讶异。威尔德尔的痘疤脸霎然翻白,嘴唇渗出汗珠。
这家伙是见鬼了不成?帕斯卡尔尔怀疑。
“还不快过来,威尔兄弟,”他催促着,“周末假日泡汤了,啊?”
但威尔德尔小队长没有搭腔,两只眼睛仍直直盯着警察局的门口。他看着西摩尔向他得意地竖起拇指,前面押着一个人,克里夫特·莎拉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