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茴,北京人,
凭借《匆匆那年》,成为80后首位文学、影视双栖作家。
代表作:《匆匆那年》《初恋爱》
芝麻糊是一只纯种暹罗公猫,他最初的饲主对他的命运从不质疑,因为他的美貌注定一生娇贵,这娇贵又注定是个好价钱。
芝麻糊出生不久,就被展示在宠物店漂亮的白漆铁艺笼子里。那时他的个头才刚刚顶上成年男子的两个拳头,通身浅茶色的绒毛,只有脸、耳尖、尾巴是黑色的,眼睛蓝得剔透,在暹罗猫中是不折不扣的小帅哥。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芝麻糊被我一位有钱的密友看中,毫不砍价地花重金买下,连同整个店里最好的猫舍、最好的食盆、最好的猫粮、最好的铃铛一起,浩浩荡荡地带回家里。
这就该是他的命运,一点不曾拐弯。
而那时的我独自住在一间小公寓里,写稿不分昼夜,吃饭不分早晚。常常素面朝天,戴着大黑框眼镜,随便扎两个辫子,穿着宽松的帽衫,随便往裤兜里塞入皱巴巴的人民币,挎着桃红色HELLOKITTY的购物袋,到楼下的7-11买便当和零食,模样比《萤之光》的小萤还要干物女一些。
因为地处帝都繁华地段,所以常常会在便利店里遇见漂亮的OL(白领丽人)和正如夏花的女学生,有一次听到她们聊我的小说,随即又聊到我的微博,感叹当个女作家真的不错,优雅又美好什么的。站在一旁结账的我搓了搓鼻子,望着7-11的天花板想:哦,我的生活听上去真是高级。收银员找了零钱时我还在发呆,后面的人催促起来,我忙拎起硕大的HELLO KITTY,结果碰到了后面姑娘的手臂,她不满意地嗔叫,我一面道歉一面把硬币撒了满地。
蹲在地上捡钱的时候,编辑Q急急如律令的催稿电话赶到。
“今晚是deadline(最后期限)!再不交稿不是你dead(死)就是我dead!”
“一定写!一定写!一定写!”
我各种讨好装可怜地挂上电话,抬起头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正当我自作多情地以为身份被曝光,知名度大到被围观时,店员无奈地对我说:“小姐……请您站起来好吗?挡路了……”
我灰头土脸地走出7-11,回到家里,一边喝番茄汁一边吃格力高,老老实实地熬夜写了数千字的青春与疼痛、爱情与别离。
这是我的命运,也不曾拐弯过。
这样的我和那样的芝麻糊,相遇了。
在有钱密友几百平米的大房子里,我第一次见到芝麻糊。他虽然小,但已经珠圆玉润起来,丝毫不怕人,踩着我的大腿,一跳一跳地去抓我帽子上的绒球。密友一边跟我聊天一边不断地打喷嚏,我问她:“你感冒了?”
“没有呀,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鼻子特别难受,一回家就不断打喷嚏。”
“是不是鼻炎?”
“我没有得过鼻炎呀。”
“难不成……”我两只手捧起芝麻糊,看着他漂亮的蓝眼睛说,“你对猫毛过敏?”
所有的相遇都是一种命运
芝麻糊也歪着头看我,模样十分可爱,我刚要搂他到我怀里,他却忽地一下子蹿到了我头上,帽子上的毛绒球,他终于够到了……
我惊声尖叫,密友笑作一团,芝麻糊趴在我头上,长长的尾巴在我眼前弯成了一个L。而我们笔直的命运也就从那一刻起,各自弯了一弯。
被我不幸言中,密友确实对猫毛过敏,端的是芝麻糊这么名贵的猫,也只能被隔离。偌大的房子里,芝麻糊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这似乎是一只宠物的顶级待遇,但代价却是不再得宠,不能靠近主人,不会受到爱抚。
我再见芝麻糊时,他已经在那间房里被关了一个多月,除了每日保姆来喂食换猫砂,他没见过任何人了。彼时毛茸茸的一团,现下却分外瘦弱,他见到我便殷切地叫,蹭我的腿,可再也没力气跳到我头上,去玩一玩帽子顶的那个毛球。
没有爱,谁都赢弱。
抱着芝麻糊不足斤两的小身子,我对密友说:“我来养他吧!”
密友千恩万谢,亲自把芝麻糊和他全部的高档家伙一道送到我的车上,连夸我舍身为友、义薄云天,几乎要挥着手绢目送我离开了。
我拉着小猫一路回家,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好奇地不停抓我的真皮坐椅,忽然觉得方才自己学周星驰在《喜剧之王》里对张柏芝说的那句“我养你”其实十分沉重。无论于人还是于猫,尽管养着不过一匙一羹,却难得日日夜夜天长地久。
等到红灯,我终于腾出手拯救我的坐椅,芝麻糊却一纵身跃到我腿上,好奇地盯着方向盘。转到绿灯,我来不及抱他下去,干脆让他就坐在我和方向盘之间,要从外面看过来,倒像是一人一猫在驾车。
我们就这样一起欢快地驶向了共同的命运。
我一个人左手抱着猫,右手抱着他的吃穿用度,脖子上挂着包,嘴里叼着钥匙,以史上最不雅的姿态回到家。搭乘电梯时,周围的人都凑过来看他,一边摸一边夸他稀罕漂亮,我扬扬得意,顿感养只名猫果然好,总比带个很矬的男人出去有面子。
“这猫真漂亮!”
“嘿,眼珠子是蓝的!”
“毛色也好。”
“外国猫吧?多少钱呀?”
我得着机会显摆,忙不迭地答:“三千多!”
我一张嘴,原先叼着的钥匙掉在地上,电梯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模样甚是尴尬,我讪笑着对旁边女孩说:“请帮忙捡下钥匙,谢谢啊——”
女孩笑着把钥匙递还给我,芝麻糊似乎不忍看我丢人的样子,干脆埋头到我怀里,以决绝的姿态不得已地痛别他一去不返的高贵猫生。
回到家里我整理东西,芝麻糊巡视房间,我累得要死地倒在沙发上,他优哉游哉地蹦到扶手前。眼见他不怕生,没有躲在桌子底下给我个下马威,我很高兴,笑眯眯地张开双手,想召唤他过来,却一下子愣住了。
那时的他,没有名字。
密友还没来得及给他起名就将他打入冷宫,只听过她喊猫咪。望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我内心柔软起来,一把抱起他,仰天长啸:“我要给你家,给你肉罐头,给你响当当的江湖名号!”
我原先救养过两只小土猫,一只起名叫酸菜鱼,一只叫水煮鱼,本想顺着叫他剁椒鱼或松鼠桂鱼,但看芝麻糊吃鱼罐头津津有味的样子,总觉得有同类相残的痛感,于是作罢。又想小时候奶奶家的院子里常光顾的几只猫咪,黄的叫大老黄,黑的叫大黑,白的叫大白,花的叫花花,想干脆叫他黑茶,但觉得这么简单有损我身为一名作家的职业道德。
从我喜欢吃的和从分辨颜色来起名,这两种方法都有欠缺,正挠头时,我忽地两手一拍,干脆两个方法并作一种,找个像他颜色的吃的不就好了!
我忙翻开零食柜子,一个个数过去:
可乐?太俗气!
油炒面?干巴巴的!
王老吉?广告嫌疑!
酸梅汤?夏天叫着爽,冬天叫着冷!
芝麻糊?芝麻糊!就这个了!
我抱着芝麻糊说:“芝麻糊,你叫芝麻糊了哦!”
芝麻糊纹丝不动,只有左边的耳朵向后扬了扬,我见他有回应,高兴地亲了他一口。芝麻糊随即又动了动左耳,这次动得更厉害。
一年后我慢慢知道他的习性,那意思其实代表不乐意——
不管怎么说,那天晚上,我的公寓不再只有我一个人。早上睡醒时我觉得胸口有点闷,抬眼看,芝麻糊正平卧在我的胸前香甜地睡着。看着他安心的样子,我暗暗许给了他一个永远。
永远是很多人都抵达不了的地方,但那天我想,我和我的小猫一定可以。
一人一猫的岁月是甜腻腻的,因为芝麻糊是一只黏人的猫。
不管我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以我为圆心,直径为一米的范围内,一定能找到芝麻糊。
睡觉时,他就在我枕侧、身边、胸前等任何他觉得舒服的地方。有一次我做了一宿被法海追着压到雷峰塔底的噩梦,醒来时正畅想难不成我是白蛇转世,却慢慢感觉不对,怎么梦醒了还觉得背上沉重,扭头正对上芝麻糊的鼻孔,原来我趴睡时芝麻糊也一直趴在我背上睡,哪有什么白蛇转世,分明是黑猫压顶!
吃饭时,不管多饱他都会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如果是他平时不吃的蔬菜瓜果也就闻闻算了,要是正赶上他喜欢吃的火腿、面包、炖肉、腊肠,那我基本只能站着吃,只要坐下他就凑过来恨不得把头扎进碗里去。
“你到底是不是从亿万富翁家出来的猫呀!这么没样子!”
“喵!”
“喵什么啊!不许舔!”
“喵呜喵——”
“啊!我的吃的!”
这是常常发生在我们之间的对话。他对食物就是这样执念,不管我多么小心地撕开包装袋,打开冰箱门,切开冰糖橙,只要动了吃的念头,他都会如同被召唤的阿拉丁神灯般瞬间出现在我面前,即使前一秒酣睡得亮出肚子,后一秒也会睁开眼睛瞥向我——手里的吃的。害得我半夜吃冰激凌都要向他报告:“闻吧闻吧,我没有背着你吃肉肉啊!”
上厕所时,芝麻糊一定会蹲卧在我腿上一起坐马桶,就连洗澡时,他都要登上玻璃房向下俯视着我。
这强烈的占有欲令我感觉,他是我的猫,而我,是他的人——
芝麻糊一点都不怕人,他是我们这边的名猫,快递员大哥、送餐员叔叔、保洁员大婶等,都分外喜欢他,到家里来都要夸赞他一番。而芝麻糊每次也都做足场面,人前威风凛凛,一副名猫架势,等人一走,他就打回原形,懒懒散散地躺在地上,翘起后腿舔舔屁股什么的——
他最喜欢美女姐姐,最讨厌身上有烟味的男人。编辑Q第一次来我家时,就感受到了芝麻糊极大的热情,那天她穿了很拉风的黑丝,芝麻糊一见就飞奔过去抱大腿。于是芝麻糊志得意满,黑丝彻底报废。
如果是美女姐姐的爱抚,芝麻糊会摆出各种邀宠的姿势,小圆脸小圆肚子亮出来随便摸。如果是抽烟哥哥的深情召唤,芝麻糊基本无视,理都不会理,要是无奈被抱起,一定扭各种不合作的动作,惹急了的话,伸爪挠张嘴咬都是有过的。
很多朋友都说我家芝麻糊像一只活泼的小狗,而不似优雅的猫咪。因为只要我在房间里,不管我走到哪儿,他都会跟在我身后。之前我住的公寓是时髦的大开间,客厅厨房卧室都连作一体,为了能让芝麻糊在屋里有更多的地方捉迷藏玩,我换了一间大一点的公寓。可搬了家后,他还是只跟着我,如果我在卧室,他就根本不会去客厅玩。
我才明白,芝麻糊并不需要那么多的房间,他要的只是我身边有一块属于他的地盘。
有一次我去外地办事,托朋友照顾了芝麻糊几日。回来后,芝麻糊更是对我格外亲近。为了安抚他,我特意打开两个肉罐头给他吃。然而芝麻糊吃得并不安稳,只要我不在他身边,他就会追着我过来,看我有没有离开。后来我干脆就蹲在食盆旁边陪着他,他这才香喷喷地消灭了两大坨肉。
孤独是种通病,芝麻糊不怕人,他怕没有人。
那年冬天有一场狮子座的流星雨,我和芝麻糊一起站在落地窗前许愿,其中一条是:年年岁岁长伴长随。我低头看他,他抬头看我,心有灵犀。
在我的悉心养育下,芝麻糊愈加膘肥体阔,很快成长为不算尾巴净长52厘米体重7公斤的巨猫——饱暖思淫欲,古话一点没错,在芝麻糊第一次喷尿到沙发上之后,他正式发情了。
我先是想给芝麻糊找个女朋友,可周围实在没有同品种同条件可相亲的适龄貌美母猫。想买一只幼猫回来,又怕芝麻糊一个不冷静,发生猥亵幼猫的悲剧。况且生了小猫,我实在养不了那么多,送人或卖掉,我又万万舍不得。想送去宠物店配个种,但又怕年轻母猫虎狼之势,芝麻糊很容易“殚精竭虑”。直接送去做手术呢,又总觉得还是只处男就被咔嚓掉很残忍,网上甚多手术风险的血淋淋例子,实在不敢冒险。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芝麻糊已经从客厅茶毒到卧室,从床铺茶毒到了衣柜——我家阳台每天都要晒很多衣物,每天漂洗的崩溃和朋友们耐心的劝导终于让我下定决心带他去做了手术。
在医院里,我们俩都像是生病的孩子,紧紧相依,各自害怕。
为了一切安全,我先给他做了术前检查,芝麻糊很乖,抽血时只哼唧了几声,随后就老实地趴在我怀里。可我知道他害怕,因为背部的毛都微微炸起了。打麻药前,芝麻糊一直看着我,我帮医生按住他,嘴里一边嘟嚷着:“宝宝不怕。”眼里一边滚出泪水。猫被麻醉后闭不了眼睛,我看着失去知觉的芝麻糊被抱入手术室,抱肩蜷缩着蹲在了门外。
那20分钟里我一直不停地在念佛经,祈求世上所有的神一起保佑我的小猫。我不停地蹂躏自己的神经,甚至后侮带他来这家医院,万分之一的麻醉致死率如果降临在一只猫身上就是无可挽回的死亡,我为什么不能勤勉地每天洗床单呢?为什么不能忍受他半夜的尖叫呢?为什么不能体谅他不好的脾气呢?为什么明知有万分之一的危险还带他来到这里呢?
就在我几近崩溃的时候,大夫像天使一样打开了手术室的门。
我飞奔过去,一把握住医生的手,眼泪涟涟地急呼:“大夫!芝麻糊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事?他还好吧!”
大夫很不配合,一点没有电视剧里那么温和可人,他皱着眉推开我的手说:“你紧张什么啊!本来十分钟手术就得了,你非要用什么呼吸麻醉,整整费了半小时的工夫,还不够我们折腾的呢!早没事了,猫都醒了,比你镇静多了!”
我讪讪地走入手术室,麻药劲过去,芝麻糊肯定觉得疼了,他趴卧在手术台上使劲“哈”着人。
“你去摸摸他吧,他现在瞳孔还散着,什么都看不清,不让我们近身呢。”护士跟我说。
我心疼地走过去,嘴里低低喊着他的名字,芝麻糊空洞的眼向我声音的方向望了望,慢慢低下头,不再“哈”人了。
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背脊,他委屈地“呜呜”了两声。
“他不高兴呢。”我对护士说。
“是呀,人家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又没犯错,却被割掉了蛋蛋,能高兴吗?!”护士答。
我——无语了。
那天回去,芝麻糊和平时不一样了,他不再追着我玩,也不再闻我的吃的,把他最喜欢的羽毛逗猫棒放在他面前,他连碰都不碰。我在网上看到过,有的猫在被“咔嚓”后,性格会大变,不再黏主人,成为独来独往的沉默猫咪。我想,芝麻糊肯定是不喜欢我了。
晚上我睡觉时,芝麻糊果然不像往日凑到我身边躺下,被窝旁常有他温度的地方一下子变得格外冰凉。我有些寂寞地关上灯,强迫自己努力去适应没有陪伴的空洞。而正在我胡思乱想时,忽然我的脚下窸窣出声。是芝麻糊!他一步步朝我走来,因为有伤,所以撅着小屁股,走得比平时慢些。我伸出手,他立刻躺在我的怀里,舒服地把下巴枕在我胳膊上喵呜两声。
我的小猫没变,他一心一意地依赖着我,哪怕这依赖会有点疼,但他也从未打算离开。
芝麻糊好勇敢。
术后的芝麻糊恢复得惊人的快。两天后狂吃三罐鸡小胸肉,三天后开始在房间里撒欢似的折返跑,四天后因为没有扑到窗外的小鸟所以不高兴地弄翻了晾衣架,一周后成功突破15斤大关,曾经的暹罗帅哥终于变身猥琐宅男——
而我呢,继续我的赶稿、做杂志、写剧本的表面风光实则干物女的生活,只不过与编辑的往来电话里,常常多了“对不起、对不起,没写稿子是因为我在喂芝麻糊”这样的对话,和“喵呜喵呜喵呜呜”这样的声音。
在2012年到来之前,先有一场前奏似的红月亮表演。我照旧抱芝麻糊出去看,本来期待他会变个身,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直到五分钟后我才发现他变了!他比看流星那会儿变沉了——
年初很多杂志来访,问我世界末日到了怎么办,会不会害怕?
我一点也不怕,因为我想,所有的陪伴就是为了一起抵达末日那天。
“合格比尼克了Voi”这是芝麻糊刚刚走过键盘打下的字——咳,虽然翻译不出什么意思。
但我笃定,他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