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乘坐的出租车被堵在滑铁卢桥上时,菲奥娜断定,这可能是自己因意气用事、处在崩溃的边缘而做出的职业误判,也可能是让一个男孩在世俗法院的精心干预下脱离或是依旧笃信其宗教信仰。她并不认为两者能同时成立。她的视线转向左侧,望向下游方向的圣保罗大教堂,她暂停思考了这一问题。此时的泰晤士河,河水湍急。当年,站在附近一座桥上的华兹华斯说得对,放眼左右两边,这是世上最壮丽的城市景致。即使在这连绵的雨中也是如此。坐在她身旁的是玛丽娜·格林。除了离开法院时两人闲聊了几句后,她俩一直沉默着。保持点距离是恰如其分的。而格林对于她右侧的上游风光,完全熟视无睹,她像她的同龄人一样专心于她的手机,时而读,时而输写,时而皱眉。
最后她们在南岸转向上游方向,出租车以步行之速缓缓前行,花了几乎十五分钟才到达兰贝斯宫。菲奥娜的手机已关机,这是她抵御每隔五分钟就查看短信和电邮这一强迫症的唯一手段。她已写好短信——你不能这样干!——还没发送。但他还是在这样干,这感叹号彰显了一切——她是个傻瓜。她那激动的口吻——就像她自己有时候所说的那样,她很想控制住——前所未有。凄惶与愤怒的糅合。或者说,是渴望和狂怒的交杂。她既希望他回来,但又根本不想再见到他。她还心怀羞愧。可是她犯了什么错呢?一心扑在工作上,疏忽了丈夫,让一桩冗长的案子搞得她心绪不宁?而他有自己的工作,情绪也变化多端。她受尽了屈辱,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只得假装一切安好。她觉得自己遮遮掩掩,心情沮丧。难道那就是愧疚感?一旦她某个明智的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就一定会催促她打电话给杰克讨个说法。绝对不行。她依旧害怕听见杰克说出那些她最不想听的。此时,她只要一想到那情景,就会像从前一样情不自禁地开始遐想,宛如一台停不下来的跑步机,唯有靠服用安眠药入睡才救得了她。要么睡眠,要么就是这样一趟非同寻常的行程。
她们终于行驶在了旺兹沃思路上,汽车以每小时二十英里——马匹全力飞奔的速度——前行。在她们的右侧,能看见一家老电影院——如今已改建成壁球场,多年前杰克曾在这里参加全伦敦锦标赛,拼尽全力得了个第十一名。他那年轻忠诚的妻子,多少有些无聊,安坐在玻璃球场外,时不时瞥一眼她所辩护的一桩强奸案的笔记,这场辩护将以失败告终。她的这位愤怒的委托人被判了八年徒刑。判决几乎无懈可击。理所当然地,他永远不会原谅她。
她出生在伦敦北部,因此对于以泰晤士河为界的伦敦南部寒酸凋敝、杂乱纷繁的景象既无知又鄙夷。荒芜的村庄早就被吞噬,商店一副颓相,车库畏畏缩缩,其间散布着尘埃弥漫的爱德华时代老屋和野兽派公寓大楼,那是毒贩们的巢穴,没有一路地铁停靠这里,给上述一切赋予意义,建立联系。人行道上的行人漂泊于此,他们属于某个遥远的城市,她也不属于这儿。一间被木板封闭的电器商店上方挂着一块褪色的、富有戏谑意味的指示牌,假如不是这块指示牌,她又怎么知道她们正在经过的是克拉罕站台?为什么要在这里谋生?她意识到一种厌世的情绪正在自己身上弥漫开来,遂令自己记起这趟出行的使命。她是来探访一位病入膏肓的男孩的呀。
她倒是挺喜欢医院的。十三岁那年,她曾经热衷于骑快车到学校,在路上被一块未盖严实的窨井盖绊倒,甩出老远。检查出轻微脑震荡和血尿致使她得留院观察。儿科病房已满——一大批在校生从西班牙携带了一种未知的胃肠病毒回国。于是她被安顿在一群女人中间,在那里待了一个礼拜,做了些不太复杂的检查。那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个时代的风气还未开始质疑和挑战死板的医疗等级制度。那间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病房天花板很高,房间整洁、秩序井然,平日里令人望而生畏的病房护士对这位年龄最小的病人倒是爱护备至,而那些老女人——如今回想起来,她们中有几个显然才三十几岁——既喜爱又照顾菲奥娜。她却从不关心她们的病恙。她是她们的小宠物,她完全沉浸在新的生活中。家里和学校的那些陈规渐渐被抛之脑后。当有一两位善良的女士深夜从病床上消失时,她也不以为意。她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免受子宫切除、癌症和死亡之苦,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没有恐慌也没有痛苦的美妙礼拜。
那时,下午放学之后,她的朋友们会满怀敬畏地像成人一样独自到医院来看望她。后来,当敬畏感逐渐消失后,三四个女孩子就会围坐在菲奥娜的病床边恣意嬉闹,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压低声音咯咯发笑——一位护士皱着眉阔步走过,某个缺牙的老妪与她们格外热情地打招呼,病房另一头隔着帷幕的重病患者发出沙哑的呻吟。
中饭前后,菲奥娜独自坐在休息室里,膝上有一本练习册,她在上面规划着自己的未来——钢琴家、兽医、记者、歌手。她给未来可能的人生画了流程图。一条条支线分叉出大学、英勇敦实的丈夫、容貌姣好的丈夫、牧羊场、显赫的生活。那时候,她还没想到过法律。
出院那天,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在病房里来回转悠,在母亲的注视下,哭着与病友道别,还承诺要保持联系。幸运的是,接下来的几十年她身健体康,偶尔几次到医院都只是去探望别人。但那次住院给她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无论她看到家人朋友经历怎样的痛苦和恐惧,她都不可思议地将医院与仁慈挂钩,视它为特殊之地,在那儿可以躲避灾难。所以,此刻,当二十六层楼高的旺兹沃思艾迪丝·卡维尔总医院在公地远处被雾气笼罩的橡树上方浮现时,她不合时宜地体会到一种欢欣与期待。
出租车驶近一块蓝色霓虹标牌,上面显示尚余一百五十个车位,菲奥娜和社工的目光越过突突作响的刮雨器,看向前方绿草茵茵的坡地上——就像石器时代的山堡——矗立着一座由日本人设计的圆形玻璃塔,外面镀着亮绿色。这座建筑物造价不菲,是在无忧无虑的新工党时代用借来的资金建造的。抬头看,最高几层楼隐没在夏日的云团中。
她们走向入口时,一只猫从一辆停着的车底下冲到她们面前,于是玛丽娜·格林再次打开话匣,详细描述起她的猫来,一只勇猛的英国短毛猫,打败了邻近一带所有的狗。菲奥娜开始对这个神情肃穆的年轻女人有了好感,玛丽娜的淡黄色头发有些稀疏,她与三个不足五岁的孩子和警察丈夫住在一幢廉租房里。她的猫无关紧要。菲奥娜绝不允许两人之间产生任何的嫌隙,而是敏锐地意识到她们即将面对的共同关切的问题。
菲奥娜感觉自在了些,说道:“一只坚守阵地的猫嘛。我希望你已经给小亚当讲过这故事了。”
玛丽娜立刻回答道:“其实,我是讲了,”说罢又陷入了沉默。
她们步入建筑物的中庭,四面是直通顶层的玻璃。几棵本地树木正从大厅,从布置宜人的桌椅间——那是几家互相竞争的售卖咖啡与三明治的摊贩的桌椅——虽已开枝散叶,却干枯瘦弱。它们竞相往高处伸展,其他植物也从混凝土平台周围长了出来,它们的枝桠如悬臂般贴合在弧形的墙面上。长得最高的植物是灌木丛,在三百英尺高的玻璃屋顶上映出了它们的轮廓。两个女人横穿灰色镶木地板,经过信息中心和病患儿童艺术展览。一道笔直的长自动扶梯将她们带到夹层楼,这里有书店、花店、报刊亭、礼品店和一个商业中心,都分布在喷泉四周。轻快而单一的新时代音乐与潺潺的流水声融为一体。显然,此建筑是以现代机场的式样设计建造的。不过目的地已变更。在这层楼几乎看不见病症的迹象,也没有医疗设备。病人们散布在探望者和医务人员之间。处处皆可见他们穿着睡衣、神情安逸的模样。菲奥娜和玛丽娜跟随指示牌往前走,这些牌子上的字体与高速公路上指示牌的字体相仿,上面写着儿科肿瘤学、核疗学、静脉切开术等。她们拐入一条宽敞、被擦洗得干净锃亮的走廊,然后默不作声地乘坐电梯到达九楼,那里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过道,她们接连左转了三次,来到了重症病房。路上,她们看见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壁画,画中的大猩猩们正在森林里穿荡腾跃。现在,各种气息终于扑面而来:医院里浑浊不堪的空气,早被撤走的熟食的味道,消毒水的气味,还有某种微弱的甜味。这种甜味既非来自水果,也不是来自鲜花。
护士站以保护者的姿态面对一溜呈半圆形排列的病房,病房房门紧闭,每扇门上都有个探视窗。此时的寂静仅仅被一记电梯的嗡鸣声打破,病区内没有自然光透进来,让人感觉似乎已是后半夜。两位年轻护士——菲奥娜后来得知,她们一位是菲律宾人,另一位是加勒比人——坐在办公桌前,高声招呼玛丽娜,并击掌欢迎她的到来。突然之间,社工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尽管她是白皮肤,但却像一个生气勃勃的黑人妇女。她转身向两名年轻护士介绍这位“真正位高权重”的法官。菲奥娜伸出了手,却没法放下矜持与两位护士击掌,而她们似乎也能理解,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们在桌旁进行了短暂的交流,决定让菲奥娜待在外面,先由社工进去向亚当解释相关情况。
玛丽娜穿过一道门走到病房深处的右侧,这时,菲奥娜开始向护士们询问这位年轻患者的病情。
“他正在学小提琴,”年轻的菲律宾女护士说。“快把我们逼疯了!”
她的朋友夸张地拍了下大腿。“他在里面宰杀火鸡呢。”
两个护士看着对方,开始大笑起来,尽管出于对患者的考虑,她们将笑声压得很轻。这显然是个隐晦的老笑话。菲奥娜在一旁等待着。此刻,她感觉很自在,但她知道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很久。
终于,她开口道:“输血这事怎么样了?”
欢快的气氛顿时消失了。那位来自加勒比的护士说道:“我每天为他祈祷。我对亚当说,‘上帝不需要你这样做,亲爱的。’他还是很爱你的。上帝要你活下去。”
她的朋友伤心地说道:“他已经下了决心。你不得不佩服他。他有他自己的人生准则,是吧?”
“亏你说的!他什么都不懂,是一条小糊涂虫。”
菲奥娜说道:“当你们告诉他上帝要他活下去的时候,他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只是摆出一副‘我干吗要听她?’的样子。”
就在这时,玛丽娜打开了门,举了举手,又走回房内。
菲奥娜说:“好的,谢谢你们。”
此时蜂鸣器响了,菲律宾籍护士匆匆向另一扇门走去。
“您进去吧,夫人,”她的朋友说。“请帮助他回心转意。他是个可爱的男孩。”
如果菲奥娜对那天她踏入亚当·亨利的病房的记忆感觉混乱的话,那是因为里面存在着令人晕头转向的反差。视线以内聚集着太多东西。室内昏暗,只有一注亮光照射在床周围。玛丽娜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杂志,但在这幽暗中她可能无法阅读上面的文字。病床四周摆放着生命维持器、监护设备,还有置物台与输液器,发光的屏幕似乎散发出一种警惕的气息,几近沉寂。然而,这里并不沉寂,男孩在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对她说话了。这个时刻在她出现前就已展开或者说已经发生了,而她仍处在茫然惶惑之中。他直直地坐在床上,背靠在金属靠背支撑的枕头上,他的人仿佛被戏剧舞台上的聚光灯照亮。他的被单上铺满了书本、小册子、小提琴弓、手提电脑、耳机、橘子皮、糖纸、一盒纸巾、一只袜子、一本笔记本和许多页写满字的纸,这些东西甚至一直蔓延到了暗处。寻常少年的肮脏凌乱,对于常需要家访的她来说,倒已是司空见惯。
男孩的脸瘦长、惨白,却十分俊美,眼睛下方的月牙形淤青正在慢慢消退,饱满的双唇在强光下有点发紫。一双大眼睛看上去像紫罗兰。他的颧骨上有一颗痣,像是一颗刻意描画上去的美人痣。他的身架瘦弱,双臂从病号服里伸出来,如同两根竿子。他说话时,呼吸有点急促,但言语恳切,在最初的几秒钟里,他说的话,菲奥娜一句也没听明白。此时,门哧的一声在她身后关上,她才意识到他正在跟她说一切都是那么古怪,他早就知晓她会来探望他,他觉得自己有预感未来的本事。他们曾经在学校的宗教研修课上读过一首诗,诗里写未来、现在和过去是同一的,《圣经》里也这么写。他的化学老师说,相对论证明了时间只是一种幻觉。假如上帝、诗歌和科学说的都一样,那它必定就是真的,难道她不这么认为?
说完,他将身子靠在枕头上直喘气。菲奥娜刚才一直站在他的床脚边。此刻她走近病床的一侧——那里有一张塑料椅子,她告诉他她的名字,并且向他伸出手去。他的手又冷又湿。她坐了下来,等他接着说。但他把头向后倾,看着天花板,还未缓过劲来,她意识到他在期待她的回答。她开始察觉到在她背后有一台仪器正嘶嘶作响,在听力范围或者至少在她的听力范围内,还听见了一记轻弱短促的嘟嘟声。那台为了确保病人舒适而调低的心脏监控仪显示此刻的他分外激动。
她探身向前,对他说她觉得他讲得很对。从她的庭审经验来看,如果从未交谈过的证人就某一件事说了一样的话,那么他们说的话大半就是真的了。
随后她又补充道:“不过并不总是如此,也有可能是群体妄想。互不相识的人有可能抱有同样的谬论。这种情形毫无疑问曾在法庭上出现过。”
“比如?”
他依旧气喘吁吁,甚至说出这两个字都很费劲。当她在脑中搜寻例子的时候,他的目光依旧凝视着上方,并没有看她。
“几年前,在我们国家,有些父母因所谓的残暴虐童,即在邪恶的秘密宗教仪式上用恐怖的方式虐待孩子而被起诉,这些孩子因此被当局带走。大家纷纷站在孩子一边反对这些父母。警察、社工、检察官、报纸,甚至法官,群起而攻之。可是结果呢,什么事都没有。没有秘密仪式,也没有暴虐。什么都没有发生。纯粹是幻想。所有这些专家和重要人物都患了幻想症,都在想入非非。最后,大家都清醒过来,深感羞愧,或者说理应羞愧。后来,慢慢地,这些孩子们被送回了家。”
菲奥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进入了梦境。她感到一种令人愉悦的平静,尽管她猜测正极力关注他们谈话的玛丽娜会对她的这番话感到困惑。这法官在干什么?见面才几分钟就和男孩谈论虐童?难道她想暗示宗教信仰,他的宗教信仰,是一种群体妄想?玛丽娜还以为在短暂的寒暄后她会来一段意味深长的开场白,比如说“我想你肯定知道为什么我要来这里”之类的话语。而现实是菲奥娜只是随性地谈着,好像与一位同事在聊一桩早被忘却的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大丑闻。玛丽娜的想法并不会真正困扰她。她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
亚当一动不动地躺着,认真地领会她所说的话。终于,他从枕上侧转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此前,她已失了些庄重,她决定不再看向别处。他的呼吸多少得到了控制,神情阴郁严肃,难以揣测。不过这没关系,她已经比之前镇定多了。她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假如不能做到镇定,那至少不要慌张。她凝视着男孩,等待他开口,就在此刻,中途休庭的压力、立即做出决定的迫切性、会诊医生作出的病危诊断,都在这个明暗交错的密闭房间里被暂时搁置了。她到这里来是对的。
与亚当对视超过半分钟左右也许不甚恰当,但她却有了时间,可以聚精会神去想象他是如何看待坐在他床边这张椅子上的她——又一个颇有见解的成年人,又一个异想天开的大人,一位对无关事物念兹在兹的年老女士。
他将目光移向了别处,然后说道:“撒旦这家伙诡计多端。他先把虐待这样的愚昧观念灌输给人们,然后又证明大家都搞错了,于是人人都以为他根本不存在,这样他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这是她这番有失正统的开场白导致的另一个后果——她误入了他的领地。按耶和华见证人的创世之论,撒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菲奥娜从之前所浏览的背景资料中获知,撒旦于1914年10月来到人间,筹划末日的来临,开始通过各国政府和天主教教会为非作歹,尤其是在联合国藏奸耍滑,就在各国应该为大决战严阵以待之际,却又鼓励它们和睦相处。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用白血病来剥夺你的生命吗?”
她怀疑自己是否讲得太直接了,但他已经拥有青少年那刻意的应变力。必须勇敢承受。“是的。是那么回事。”
“而你打算就让他这么干?”
他往床背上靠,好坐直身体,然后若有所思地抚摩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模仿某位自以为是的教授或是电视评论员。他在嘲弄她呢。
“好吧,既然您问起,那我打算遵从上帝的戒律,将他制服。”
“那你的回答就是‘是’?”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等待了片刻,接着说道:“您是来改变我的主意,帮我解除困惑的吗?”
“绝对不是。”
“噢,是的!我觉得是的!”他突然成了一个令人恼怒的淘气鬼,隔着床罩有气无力地抱着自己的双膝。然后他再次激动起来,讥讽地说道:“求求您,小姐,求求您让我回归正道。”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的原因,亚当。我是想确认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些人觉得你年纪太小,还做不了这样重大的决定,而且你一直受到父母和长辈们的影响。还有些人认为你极其聪明,有才能,我们应该让你自己决定。”
在一束强光的照射下,他突然在她面前容光焕发,凌乱的黑发卷绕在睡袍领口的上方,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她的脸,警惕地探寻是否有任何瞒骗或虚假的痕迹。她能从他的寝具上闻到爽身粉或肥皂的气味,而在他的呼吸中又有些微微的金属气息。那是他每日服用的药物。
“嗯,”他急切地说。“那么到目前为止您对我印象怎么样?我表现如何?”
他在戏弄她,想把她拉回到另一个阵地,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在那里他可以围着她起舞,引诱她再次说些不得体但有趣的话。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智力早熟的年轻人只是无聊透顶,缺乏刺激,他以自己的性命做要挟,上演了一出扣人心弦的戏剧,他是每一幕中的主角,而这出戏也把诸多要人显贵带到了他的床边,不断恳求他。如果是这样,那她更喜欢他了。重病也无法扼杀他的勃勃生机。
那么,他表现如何呢?“到目前为止好极了,”她说道,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冒险。“你给我的印象是你是一个知道自己想法的人。”
“谢谢,”他甜美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嘲弄。
“不过这可能只是个印象罢了。”
“我喜欢给人留下好印象。”
在他的态度与他的幽默里,有一丝傻气混合着他的高智商。而那是他在自我保护。他当然很害怕。现在是时候去说服他了。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想法,那你就不会反对讨论各种可行的方案吧。”
“请说吧。”
“会诊医生说,假如他可以给你输血以提高血细胞数,他就能增加两剂有效的药物,那么你可能很快就能完全康复。”
“是的。”
“但不输血的话,你可能就没命了。你知道这一点?”
“当然。”
“还有另一种可能。我需要确定你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了。不是没命,亚当,是部分康复。你可能会失明,可能会脑损伤,或者失去肾脏。把你变瞎或是变蠢让你的余生都在透析中度过,难道这就合上帝的心意了吗?”
她的这个问题跨越了界限,法律的界限。她瞥见玛丽娜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杂志支撑着笔记本,仅仅凭感觉在做记录。她没有抬头。
亚当盯着菲奥娜头的上方。他用发白的舌头啧的一声舔湿嘴唇。此刻,他的语气中有了一丝愠怒。
“如果您不信上帝,您就别说合不合他心意的话。”
“我没说我不信。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已仔细考虑过你以后的人生都将在病痛与伤残中度过,这种伤残可能是身体上,也可能是精神上,或者两者都有。”
“我恨这样,我恨这样。”他立刻扭转头去,极力掩饰眼中突然涌出的泪水。“但假如事情真这么发生了,我只能接受。”
他心绪烦乱,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她。她能看出挫败他的狂妄是多么轻而易举,这令他羞愧难当。他的肘部微微弯曲,看上去尖细、纤弱。她竟然无端地想起了食谱:黄油、龙蒿和柠檬烤鸡,番茄和洋葱烘茄子,橄榄油微焙土豆。把这个男孩带回家去,喂饱他。
他们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到达了一个新阶段。正当她要接着提问时,那位加勒比护士走了进来,将门敞开。门外,仿佛受到她想象中的那几个菜肴的召唤,一位身着棕色棉夹克、年龄比亚当大不了几岁的小伙子,站在一辆装着磨砂钢制容器的推车旁。
“我可以待会儿把你的晚饭送来,”护士说。“但只能晚半个小时。”
“如果你熬得住的话,”菲奥娜对亚当说道。
“我可以。”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让护士对病人和监视器做常规检查。护士必定注意到了他此时的情绪状态,看到了他湿润的眼眶,因为她在临走前用手擦拭了下他的脸颊,并且高声嘱咐道:“你要好好听这位女士说的话。”
这段插曲改变了房内的气氛。当菲奥娜坐回自己的椅子时,并没有问她原本想问的问题,而是看着床上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中间的几页纸点了点头。“听说你一直在写诗?”
她以为这么问,他会很排斥,会觉得问题很唐突冒失或是有些高高在上,但他似乎对转移了话题感到如释重负;她觉得他的态度真诚,毫不设防。同时,她也发现了他的心情转变得很快。
“我刚写好了点东西。假如您想听的话,我可以为您读一读它。篇幅很短。不过请稍等一会。”他侧过身来,直接面向她。在开口朗读前,他再次用他那奶白色的舌头润了润发干的嘴唇。若换作另一个场景,他的舌头或许会很美丽,像是一道新的美容产品。
他恳挚地问道:“人们在法庭上怎么称呼您?‘法官阁下’?”
“通常是‘夫人’。”
“夫人?那太好了!我能这么称呼您吗?”
“叫我菲奥娜就行。”
“但我想称呼您‘夫人’。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
“好吧。那这首诗呢?”
他把身体倚靠在枕头上,调整呼吸,她在一旁等待着。最后,他伸手向前,去取他膝盖边上的一张纸,这个动作却为他引来一阵轻微的咳嗽。末了,他重新开口,声音细弱而沙哑。从他现在的话语中,她听不出任何的讽刺意味。
“奇怪的是,夫人,我生病了才开始写出我最好的诗来。您认为这是为什么?”
“请你告诉我。”
他耸了耸肩。“我喜欢在深更半夜写。那时整栋楼都关了,你能听到这奇怪而低沉的嗡嗡声。白天你听不见这声音。听。”
他们仔细听着。在这病房外,仍有四小时的日光,而此时正值交通高峰。而在这里,却是夜一般的死寂,但她听不到嗡嗡声。她渐渐明白,从根本上说,他是天真无辜的,那是一种清新而易受刺激的无辜,一种孩童般的率真,这一坦荡也许与教派的封闭特性相关。她从书本中读到,教派怂恿其会众尽量将孩子们与局外人保持距离。颇像极端东正教信徒。她自己的那些少年亲戚们——男孩子也好,女孩们也罢——都过早地自我防备,给自己披上了一件顽强而老练的绚丽外衣。他们的过于冷静是通往成年的必由之路,自有其迷人之处。亚当的不谙世故招人喜爱,但也使他易受伤害。她被他的纤弱所触痛,被他那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的神情所感动,或许他想透过她的耳朵提前听到自己的诗。她断定,十有八九他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他瞥了她一眼,吸了口气,开始念道:
当撒旦手持锤子敲击我的心灵
我的命运坠入沉沉的黑洞。
他铁匠般的敲击漫长且缓慢
我很低迷。
但撒旦锻造了一条黄金丝带
褶皱中闪耀着上帝的挚爱。
道路铺满了金光
我已得救。
她等了会儿,以免他还要接着读。但他放下了那一页纸,身子往后一靠,看着天花板说道:
“一位长辈——克罗斯比先生——告诉我,如果厄运将至,那将对所有人产生莫大影响,我是在听了他那番话后写下这首诗的。”
菲奥娜低声问:“那是他说的?”
“这首诗会让我们的教堂充满爱。”
她替他总结道:“这么说来,撒旦用锤子来敲击你,无意中将你的灵魂锻造成一根金色布条,它闪耀着上帝对众生的挚爱,而你因此而得救,哪怕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夫人,您说得对极了。”男孩激动得几乎要喊出来。接着他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恢复正常的呼吸。“我并不认为护士们明白,除了唐娜,就是刚才在这儿的那位。克罗斯比先生打算将它发表在《瞭望塔》上呢。”
“那真是太好了。你将来也许可以成为一名诗人。”
他心领神会地笑了。
“你父母是怎么看待你的诗的?”
“我妈妈很喜欢,爸爸也觉得挺好的,不过他认为这些诗歌耗尽了我的精力,我需要恢复健康呢。”他又侧转身子面对她。“但是,夫人您怎么看呢?这首诗的名字叫《锤子》。”
他神情热切,急迫地渴求她的认可,以至于她犹豫了。过了会儿,她说道:“我觉得这首诗展现了一点,一丝大诗人的才华。”
他依然盯着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等待她更多的点评。她以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就在那一瞬间她脑袋一片空白。她不想让他失望,况且她不习惯谈论诗歌。
他问道:“您为什么这样说呢?”
她不知道,至少不是即刻知道。假如此时唐娜能回来围着机器和病人忙活的话,她会对她感激不尽,这样她就能走到那扇无法打开的窗户前,远眺旺兹沃思公地,并决定该说什么。可是护士要再过十五分钟才能来。菲奥娜希望在开口说话之前,能洞悉自己的所思所想,就像以前读书时那样。那时她总能化险为夷。
“这形式,诗歌的形式,那两行短句使得整首诗更加协调,你很低迷然后你得救了,第二句胜过第一句,我非常喜欢。我也喜欢那铁匠的敲击……”
“漫长且缓慢。”
“嗯。‘漫长且缓慢’写得真好。很凝练,像一些最好的短诗。”她感觉自信慢慢回来了。“我认为这首诗告诉我们只要走出逆境,走出厄运,就会否极泰来。对吗?”
“没错。”
“而且我并不认为你非得相信上帝才能理解或者喜欢这首诗。”
他思忖片刻,然后说:“我觉得你需要这样。”
她说:“你觉得你必须经受苦难才能成为一位伟大的诗人吗?”
“我认为所有伟大的诗人都必须经受苦难。”
“我明白了。”
她假装整理衣袖,露出她的手表,然后若无其事地低头瞥了一眼。她必须很快回到等候庭,做出她的决断。
但他看出了她的心思。“先别走,”他低声说道。“等我晚餐到了再走。”
“好的。亚当,那你告诉我,你父母亲对这事怎么看?”
“我妈妈比较擅长处理这事儿。她能接受现实,您知道吗?将一切交付给上帝。而且非常干练,打点好一切,比如跟医生沟通,给我弄到这个比别人大的房间,为我找来一把小提琴之类。但我爸爸就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他向来只懂推土机与施工方面的事儿。”
“并且拒绝输血吗?”
“什么?”
“你父母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都知道怎么做才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视着她,声音里没有挑衅的意味,现在她完全信任他,信任他和他的父母、教众和年长者都知道对他们而言什么是对的。她突然感觉眩晕,很不舒服,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万念俱灭。一种亵渎神明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闪现:不管这个男孩是死是活,都没那么重要。世间万物仍将与以往无异。不论是深切的哀痛,苦涩的悔恨,还是美好的记忆,随着爱他的人的老去和离世,生活仍会顾自前行,这三者的意义会渐渐减弱,直至荡然无存。形形色色的宗教和道德体系(包括她自己的)就像从远处看到的绵密群山中的一座座高峰,显然没有哪一座比别的更高、更巍峨、更真实。那么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想要驱散脑子里的这个念头。她接下来要问的是唐娜进来前她想问的问题。一旦她把问题抛出来,她就感觉好些了。
“你父亲解释了一些宗教理论,但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说的。你到底为什么要拒绝输血?”
“因为那是错的。”
“请继续说。”
“上帝告诉我们那是错的。”
“为什么是错的呢?”
“为什么错?因为我们知道那是错的。虐待,谋杀,说谎,偷窃,都是错的。我们拷问坏人,即使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有用的信息,我们也知道那是错的。我们知道,是因为上帝教导过我们。即使——”
“输血和拷问是一样的吗?”
玛丽娜在角落里动了一下。而亚当则在气喘吁吁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输血和拷问只在一个地方相似,即它们都是错的。我们打从心底里知道。他援引了《利未记》和《使徒行传》,他谈论血的本质、上帝的真言,还有玷污,他侃侃而谈,就像一位聪明的高中毕业生,学校辩论赛上的明星学生。当他被自己的话语感动时,他那紫罗兰般的黑眼睛就闪闪发亮。菲奥娜听出来有几句话他的父亲也曾说过。但亚当谈到它们的时候就像他是基本事实的发现者,信条的制定者而不是接受者。她正在聆听一场虔诚而热情洋溢的布道。当他说他和他的会众不过是想独自践行他们所认为的那些不证自明的真理时,他把自己当作这一派系的发言人。
菲奥娜聚精会神,凝视着他,时不时地点点头,最后在他很自然停下来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并且说道:“跟你直说了吧,亚当。你必须明白是由我一个人来决定怎样对你最有利。倘如我裁定医院可以违背你的意愿合法地为你输血,你会怎么想?”
他坐了起来,艰难地呼吸着,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萎靡,然而他微微一笑。“我觉得夫人您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这变化多么始料未及,荒谬得令人难以理解,她的惊讶生生地看在他的眼里,他俩一起笑了起来。此刻玛丽娜正在收拾手提包和笔记本,似乎有些困惑不解。
这回菲奥娜大大方方地看了一眼她的表。她说道:“你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和我们任何人一样,这事儿我认为你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他煞有介事地说:“谢谢。我今晚会告诉我父母的。但请别走。我的晚饭还没到呢。咱们再来一首诗怎么样?”
“亚当,我得赶回法庭去了。”但她仍然避谈他的身体状况。她看见他床上有把琴弓,半掩在阴影中。
“在我走之前,快给我展示一下你的小提琴吧。”
琴盒放在床底下的锁柜旁。她把琴盒提起来放到他腿上。
“这只是一把初学者使用的入门级小提琴。”但他小心翼翼地把琴取出来给她看,两人一起欣赏这镶着黑边、有精致琴头的栗色波形木。
她将手放在光洁的琴面上,他将他的手贴近她的。她说道:“多么精美的乐器。我一向认为它的外形与人有些相像。”
他伸出手,想从锁柜里拿他的小提琴入门指南。原本她并不想要他弹奏,但她无法阻止他。他的病恙、他那天真的热切使得他无往而不利。
“我已经整整学了四周,会拉十首曲子了。”他的这番自我吹嘘也让人无法阻止他。他焦躁地翻着乐谱。菲奥娜看向玛丽娜,无奈地耸了耸肩。
“但这一首是目前学过最难的了。两个半升音。D大调。”
菲奥娜倒着看着乐谱,说道:“也许只是B小调。”
他没有听到她说的。他已经坐了起来,把小提琴夹在下巴下面,没有调音,就弹奏了起来。这曲子她很熟悉,是一首悲伤而美妙的爱尔兰传统谣曲。她曾给马克·伯纳伴唱过这首由本杰明·布里顿谱曲、出自叶芝诗歌《柳园里》的乐曲,是他们的返场加演曲目之一。亚当“沙沙”地拉着,当然没有颤音,不过,尽管有两三个音准有误,但音高还是相当到位。那哀伤的曲调,那拉弦的方式,是那么充满希冀,那么原始纯真,里面表达了一切,她开始了解这个男孩了。她熟记诗歌饱含遗憾的句子:而我,当时年少无知……亚当的演奏触动了她,尽管她感到些许困惑。学习弹奏小提琴或任何乐器都是一个饱含希望的举动,预示着未来。
当他演奏完毕的时候,她和玛丽娜都鼓起掌来,亚当则在床上笨拙地鞠了一躬。
“了不起!”
“太棒了!”
“而且只学了四周!”
为了抑制自己的情感,菲奥娜补充了一条技术性的评价:“记得在这个调子中C是要升半音的。”
“哦,是的。一下子要想到很多细节。”
接着,她冒着有损权威的风险,提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请求。但在那种情势下,再加上病房本身,与外界隔绝,长期处在幽暗之中,这一切都助长了一种肆意妄为的气氛,但最重要的,是亚当的弹奏,他那全神贯注的紧张神情,小提琴发出的生疏的沙沙声——如此真切表达了他的渴望——深深地打动了她,促使她不由自主地提出这个建议。
“再拉一次吧,这一次我给你伴唱。”
玛丽娜站起身来,皱着眉头,也许是在思考自己是否该阻止她。
亚当说:“我不知道这曲子还有歌词呢。”
“哦,有的,有两段很美的诗句呢。”
他郑重地将小提琴抬到他的下巴那儿,然后抬眼看她。当他开始弹奏的时候,她很高兴自己轻易找到了高音。她一直暗暗以自己的嗓音为傲,但除了她是格雷律师学院合唱团成员在合唱团演唱的那段时光,她还不曾有什么机会在外一展歌喉。这一次,这位“小提琴家”记住了升半音C调。演唱第一段时,他们还有些拘谨,好似怀着歉意,但到了第二段,他们四目相对,全然忘记当时站在门边,看得目瞪口呆的玛丽娜。菲奥娜越唱越激昂,而亚当笨拙的拉琴也越发大胆,他们完全沉浸在追忆往昔的哀思中。
在远方河畔旷野,我与吾爱并肩伫立,
在我微倾的肩膀,她搭上纯白的手臂。
她嘱我淡然生活,像青草滋长于岸堤。
但当时年少无知,如今早已泪眼凄凄。
当他们结束的时候,那个穿着棕色夹克的小伙子正将推车推进房间,车上刷得亮晶晶的铁盖板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声响。玛丽娜已经走到护士站去了。
亚当说道:“‘在我微倾的肩膀’这句很棒,是吧?咱们再来一次。”
菲奥娜摇了摇头,从他那儿拿过小提琴,把它装进盒子。“她嘱我淡然生活。”她援引此句回赠他。
“再多待一会儿吧。求求您了。”
“亚当,现在我真的得走了。”
“那把您的电子邮箱留给我吧。”
“河滨大道,皇家法院,菲奥娜·迈耶法官。这样就可以找到我。”
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亚当冰冷、细窄的手腕上,之后,她实在不忍再听到他的申明或恳求便头也不回地径直向门口走去,不理会他那声音微弱的提问。
“您还会回来吗?”
回伦敦市中心的路程比之前快多了,一路上两位女士依旧沉默着。玛丽娜跟她的丈夫和孩子们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菲奥娜就在这个当儿写了她的审判笔记。她从法院的大门走了进去,直奔她的办公室,奈杰尔·鲍林正在那儿等着她。他确认明天高等法院的所有准备都已就绪,如有必要,提前一小时通知。并且今晚的听证会也已转移至足以容纳所有新闻界人士的法庭举行。
当她走入法庭,全场起立,此时才刚过九点一刻。整个房间静了下来,她察觉到记者中间有了一些不耐烦。对报社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合宜的时段。如果法官言辞扼要,报道没准能赶上最后一版印刷。跟上次一样,紧挨着坐在她前面的是法律代表和玛丽娜·格林,他们的座席占据了一个较为宽敞的空间,亨利先生独自一人坐在他的法律顾问背后,他的妻子没有到场。
菲奥娜甫一坐定,便开始她常规的开场白。
“医院方迫切要求本法院准许其违背病人意愿医治少年A,在医治过程中,采用他们惯常采用的,被视为恰当的医疗程序,即输血。他们正在按照《医疗特例法》寻求解决之道。四十八小时前提出的申请是单方面的。作为责任法官,本人业已准许。在儿童及家事法庭咨询与支持服务署的玛丽娜·格林夫人的陪同下,本人刚从医院探望A回来。我陪他坐了一小时。显而易见他病得很重。尽管如此,他的智力丝毫未损,能够清晰地向我表达他的心愿。他的主治医师告诉本院,到了明天,A的情况将会恶化到关涉生死的地步,这也是本人必须在周二晚上,即便很迟,也要做出判决的原因。”
菲奥娜一一点名,向各法律顾问、他们的律师、玛丽娜·格林以及医院致谢,感谢他们帮助她在这一必须快速决断的棘手案件中做出判决。
“少年的父母基于宗教信仰反对医院的申请,他们曾冷静阐述,并表示将坚决恪守其宗教信仰。少年本人对申请也持态度,他对宗教原则了然于胸,并且有着超出他年龄的成熟与表达能力。”
她接着陈述他的病史,白血病,以及现在普遍认可有良效的治疗方案。但其中两种常用药物会引发贫血,需要依靠输血来应对。她概要说明了主治医师的证言,特别指出假如这一情况不能扭转,他的血红蛋白数会减少,预后不祥。她本人可以证实,A现在的呼吸困难已经非常明显。
被告对医院的申请提出了三项抗辩。第一,A距其十八岁生日仅余三个月,他才智过人,清楚自己这一决定的后果,应该被作为具备“吉利克能力”的人对待。换句话说,少年A的决定应该视为与成年人具有同等效力。第二,拒绝医疗救治是一项基本人权,因此法院不应干预。第三,A的宗教信仰纯洁真挚,理应被尊重。
菲奥娜对以上这些一一加以论述。她感谢A父母的法律顾问们让她注意到1969年《家事法改革法令》第八款的相关内容:一个十六岁公民行使医疗权利和他年满十八岁所具有的权利有同等效力。她阐述了吉利克的权限条件,同时也援引斯卡曼的例子。她认可两种情形的区别:一种是有法律资格的十六岁以下儿童可能违背父母意愿同意治疗,另一种是十八岁以下儿童拒绝救命治疗。从她那晚收集到的讯息来看,她是否确信A已经完全理解他和他父母的期望一旦获得准许将意味着什么。
“他无疑是一个特殊的孩子。就像一位护士今晚所说的那样,我甚至可以说他非常讨人喜欢,我相信他父母也赞同这一说法。他虽然只有十七岁,却有着超凡的洞见。但是我认为,他对即将要面临的严酷考验,对随着痛苦与无助加剧将会吞噬他的恐惧,却知之甚少。事实上,他对自己将要遭受的一切有着浪漫念想。然而……”
她让这词语悬浮在空中,房间一片寂静,寂静中透出紧张。她低头瞄了一眼笔记。
“然而,无论他是否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我最终都不会受此影响。指引我的是沃德法官先生的一桩判决,在当年那个案子中,当事人同样也是一位耶和华见证人的少年信徒E。在审理过程中,沃德法官指出:‘因此左右我裁决的是这个孩子的福祉,我必须决定E的福祉涉及哪些东西。’这一论断在1989年的《儿童法案》中得到了明确,该法案一开篇便清晰阐述了儿童福祉的首要地位。我用‘福祉’这个词来涵盖‘安康’与‘利益’。同样,我势必要考虑A的心愿。正如我前面所说,就像他父亲在本庭所做的那样,A已向我清晰地表达了他的心愿。按照宗教教义中三段源于《圣经》的特殊诠释,A拒绝输血,尽管这可能救他一命。
“成年人拒绝接受治疗,这是他的基本权利。违背成年人的意愿给他治疗,是侵犯人身的刑事犯罪。A已临近能为自己做决定的年纪。他准备为他的宗教信仰而死,可见他信仰之虔诚。他的父母为了信仰,准备牺牲自己至亲至爱的孩子,也可见耶和华见证人强大、坚定的信念。”
她再次停了下来,坐在公众旁听席上的人静静等待着。
“正是这种力量令我踌躇,因为十七岁的A在宗教与哲学纷繁复杂的思想领域鲜有别的体验。耶和华见证人这一基督教派并不鼓励会众公开辩论或唱反调,他们将这视为——某些人也许会说这一称谓非常贴切——‘另类羔羊’。我认为A的心智、想法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他的整个童年一直与一种非黑即白的偏激世界观接触,他不可能不受到影响。让他去经历不必要的痛苦死亡,对他的福祉毫无裨益,反而是对他信念的摧残。耶和华见证人,就像其他宗教一样,清楚地知道死后等待我们的是什么,而且他们对世界末日的预言以及来世论也言之凿凿、详尽细致。本庭对来世不持任何看法,无论如何,未来某一天A自会发现或是发现不了这一点。与此同时,假如他很好地康复,那么凭他对诗歌的热忱,他新近发现的对小提琴的热情,他敏捷的才思、幽默又温柔的天性,以及展现在他未来的生活与爱,他的福祉必定得以增进。简而言之,我发现,A、他的父母亲以及长辈教众已经做出了有违他福祉的决定,而他的福祉才是本庭的最大考量。我们必须保护他免受这一决定的伤害,免受宗教以及来自他自己的伤害。
“对此案作出裁决并非易事。我已充分考虑了A的年龄、信仰以及个人有权拒绝治疗所体现的尊严。依本人之见,他的生命比尊严更可贵。
“因此,本人否决A和他父母的意愿。最终判决如下:第一和第二被告(即父母)反对输血,第三被告(即A本人)反对输血,均被驳回。因此,申诉方医院对A作必要的治疗判为合法,这些医疗行为可能包括输血和使用血产品。”
菲奥娜动身从法院走回家时已临近十一点。这么晚了,大门都已上锁,抄近路穿过林肯律师学院是不可能了。到达大法院巷之前,她沿着舰队街走了一小段,来到一家通宵便利店,买了一份现成便当。前一晚上,这还是件苦差事呢,但现在她几乎感到无忧无虑了,也许是因为她两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在这狭小、过于明亮的商店里,包装花哨的货物,架子上眼花缭乱、种类繁多的红色、紫色和亮黄色仿佛伴着她的脉搏在有节律地跳动着。她买了一块冷冻鱼饼,用手掂量各种水果,决定要买什么。她走到收银台前,从身上摸出钱来,几枚硬币顺势掉到了地上。在收银台工作的是一个亚洲小伙,反应敏捷,他轻巧地用他的脚挡住硬币的去路,他把钱放到她手中,关切地朝她笑了笑。他注意到她一脸的倦容,却没有留意她身上那件外套考究的剪裁,也可能是他不懂欣赏。她开始想象她在他的眼中的样子:他分明是看见一个独自饮食起居、于人无害的老女人,已难以为继,便在深夜出来游荡。
她沿着霍尔本街走,一边哼唱《柳园里》。水果和包装严实的晚餐在手提袋里晃来晃去,时而撞上她的大腿,这于她倒不失为一种安慰。她可以在微波炉加热冷冻鱼饼的时候铺好床,穿着睡衣边吃边看滚动新闻,之后就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去睡觉了。无需安眠药。明天有一场颇引人注目的离婚官司,一位著名的吉他手,他的妻子几乎同样知名,是个唱感伤情歌的歌手,她请了一位杰出律师,想获取丈夫两千七百万财产的绝大部分。与今天的官司相比,那简直是哗众取宠,但新闻界依旧兴致勃勃,而法律依旧庄严肃穆。
她走进格雷律师学院,那是她熟悉的避风港。她越往里走,城市交通的隆隆声愈渐消逝,这一点总是让她满怀欣喜。这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封闭社区,一座律师和法官们的堡垒,这些律师和法官同时也是音乐家、红酒迷、准作家、钓鱼客、说书人。一个流言蜚语与专业技术并存的温床,一个依旧被弗朗西斯·培根的理性精神萦绕的乐园。她喜欢这儿,从未想过要离开。
她步入大楼,发现楼道灯的定时开关已经打开,走上二楼,在第四与第七个台阶听到与往常一样不规律的嘎吱声,她快步登上楼梯平台,看见眼前的一幕,便即刻明白了。她的丈夫就在那儿,刚站起来,手里握着一本书,他身后的手提箱靠墙放着,被他拿来当作椅子,他的外套放在地板上,紧挨着打开的公文包,文件从公文包里散了出来。他被锁在门外,只能边工作边等。为什么不呢?他看上去衣着凌乱,怒气冲冲。被锁在外面,又等了许久。显然他并不是回来拿干净衬衫和书的,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带着公文包了。她随即冒出了一个念头,一个令人沮丧、自私的念头:这下她得分享她的单人晚餐了。然后想到自己是断不会与他分享的,这还不如不吃呢。
她走完最后几级台阶,默不作声地从包里拿出新钥匙,绕过他走到门边,留待他先开口。
他不耐烦地说道:“我一整晚都在给你打电话。”
她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她径直走入厨房,把东西都倒在餐桌上,便呆立在桌前。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她听见他把行李拖进屋子的时候发出的气急败坏的喘息声。如果不得不发生正面冲突,这厨房的空间则太过逼仄,况且她并不想和杰克吵架,起码现在不想。于是她拿着公文包快步走进客厅,在长躺椅她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她拿出几份文件,将它们铺展在自己周围,于她来说,这不啻是一种保护。没有它们,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杰克将他的行李箱从客厅拖进卧室,行李箱发出的咕噜声,在她听来似乎是一个新的开场。又像是一种侮辱。她习惯性地脱下鞋子,随意拿起一份文件。吉他手在马贝拉有一幢豪华别墅,女歌手想将其据为己有,尽管这幢别墅是他的婚前财产,是他的前妻为了让他搬离位于伦敦市中心的家而赠送给他的,他的前妻又是在与她的第一任丈夫离婚时分到这幢别墅的。与本案无关,菲奥娜忍不住裁决道。
听到地板发出咯吱的声音,她抬头瞥了一眼。杰克站在门口,准备去喝上一杯。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白衬衫,胸口的纽扣敞开着。他是否想过自己也会勾起人的欲望?她注意到他没有刮胡须。甚至从房间的这头,都能看见他灰白的胡子茬。可悲,他俩都可悲。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朝着她的方向举起酒瓶。她向他摇头。他耸了耸肩,穿过房间坐到他的椅子上。她真是扫兴,都不会见机行事。他叹息着坐了下来。他的椅子、她的椅子还有他们的婚姻生活都回来了。她看着手里的文件,是有关于妻子详述吉他手想要一个怎样的理想世界的文件,却根本看不进去。他喝着酒,而她空洞地盯着房间另一头。一片沉默。
他开口道:“听着,菲奥娜,我爱你。”
几秒钟以后,她说道:“我宁愿你睡到客房去。”
他低头同意,说道:“我会搬走我的箱子的。”
他没有起身。他们都清楚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里蕴含了强大的生命力,仿佛其中藏匿着看不见的鬼魂正环绕他俩翩然起舞。她没有对他说不准进公寓,而是默许他可以在这里过夜。他也还没有告诉她,是他的统计员把他赶了出来还是他改变了主意,抑或是沉溺于温柔乡中将让他提早进入坟墓。他们没有提及换锁的事情。或许他只是对她的迟迟未归感到可疑。她几乎无法忍受他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现在需要的是一场争吵,一场旷费多时、有数个回合的争吵。在这其中,可能会有与主题无涉的愤恨,他的悔悟中可能少不了诸多埋怨,可能要过上几个月她才会让他睡到她的床上,而另一个女人在他们中间制造的阴影可能永远不会消散。但他们或多或少会找到一种方式,一种回归到他们过去生活的方式。
思索自己需要付出的万般努力,遥想过程的纷繁复杂,就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了。然而,她是非这么做不可的。她必须要起草一份无聊却必不可少的司法指南,作为他俩间的协议,这样她才会觉得心安。她觉得她终究还是需要一杯酒,但这样看起来又太像是在庆贺他的回归似的。离最终的和解还有漫漫长路。最重要的是,她无法忍受再听到他说他爱她。她想一个人待在床上,在黑暗中平躺着,啃几口水果,把吃剩下的扔到地板上,然后昏睡过去。有什么能阻拦她吗?她站起来,开始收拾她的文件,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口说话了。
他口若悬河,话语中半是道歉,半是自我辩白,其中有些她已经听过了。他说起必将面临的死亡,这些年来他的绝对忠诚,他对未来不可遏制的好奇,以及那晚他几乎是一离开、一到达梅勒妮的家门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梅勒妮只是个陌生人,他并不了解她。而在他们走进她的卧室时……
菲奥娜抬起手,示意让他停止。她不想听到卧室里的事情。他停了下来,思索片刻,又开始接着说。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受性欲驱使的傻瓜,那天晚上梅勒妮给他开门的时候,他应该掉头就走,但当时的他颇为窘迫,觉得非继续下去不可。
菲奥娜紧握着公文包,把它贴住自己的腹部,她站在房间中央,看着他,思忖着如何阻止他滔滔不绝。令她惊奇的是,即便到了此刻,他们这出盛大的婚姻剧目已演至开场,那首爱尔兰歌谣还在她脑子里奏响,正好合上了杰克快速的说话节奏,听起来呆板却又不失喜气,像是街头手风琴艺人拉出来的音乐。她感觉自己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她丈夫那哀怨的话语向她喷涌而来,她便疲惫不堪,难以理清思绪。她感到隐隐的愤怒或怨恨,但那绝非仅仅只是乐天知命。
是的,杰克说,他一到梅勒妮的公寓,他就觉得自己傻乎乎地非继续下去不可了。“我越深陷其中,就越明白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我是在拿我们已经拥有的一切、我们一起创造的一切冒险,这份爱——”
“我已经忙了一整天,”她边说边穿过房间。“我会把你的行李箱放在门厅里。”
她顺道去了厨房,从桌上她买的一堆东西里挑了一个苹果和一根香蕉。将它们拿在手中,走进卧室时,她回想起下班步行回家时比较愉悦的心情。现在她感到有些轻松起来,但之前那种无忧无虑已经回不来了。她推开卧室的门,看见他的滚轮行李箱直挺挺地立在床边。这时她才洞悉自己对杰克的回归怀着怎样的心情。如此简单。他不在外面过真让她失望,哪怕在外面待得稍微久一点也好。仅此而已。真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