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小蝉,此刻,我在地铁车厢中。
旁边站着我的男朋友阿光,他正拿着一本周刊忙于阅读,没理会我。
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觉得我们是一双情侣?对啊,我们已拍了拖两年,而阿光说,一年之后会和我结婚。
他是认真的,上星期他才和我逛了一趟婚纱展,双方家长也知道我们有意结婚的事。
他是我的男朋友啊!而我,在十分钟之前,在月台之上,意图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
推他跌落路轨、从他背后插他一刀、高空掷砖块击中他的头……总之,最好给我快快死掉。
我是不是很差?太差了吧。
我既差又变态,兼且精神失常。
阿光忽然对我说:“那篇功课你替阿美打字了没有?她下星期赶着要交。”
我告诉他:“阿美传真来的字迹不清楚。”
阿光说:“那你不会叫她再传真一遍吗?”
我说:“阿美的功课该她自己应付。大学生,没理由不懂得打字。”
阿光怪责我。“你当秘书的嘛,你打字的速度快嘛,你之前都肯替阿美打字的,你根本无理由不帮她。”
我委屈地说,“阿美是你的妹妹你这样做只会宠坏她。大学生,连打字都不会。”
“诸多借口!”阿光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明白的,他最不喜欢我逆他的意思。
都全是我错。第一次当阿美问我可否帮忙给她打字时,我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就是这样,从不知怎样拒绝别人。
基本上,我甚至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
这阵子益发不想与阿光一起,但又不知道怎样向他表达我的感受;于是,我日日夜夜想着如何杀死他。杀死他,他死了,我就不用为了表达自己而伤脑筋。
我不喜欢你,但我不想骂你,不想说出口,只想你自动消失。
明日什么是闷闷不乐吗?明白何谓抑郁吗?我快要窒息了,下一秒……下一秒……阿光未死,我却会比他更早死。
地铁车厢车门打开,我比阿光早一个站,我去看电影,他回家吃饭。我走出了车厢,我们没说再见。当擦身而过之时,我们就像一对陌生人。
他不喜欢我看电影,因为那些电影他不明白,但凡他不明白的东西,他也认为不会是适宜存在之物。
基本上,我喜欢的,他也不喜欢。我爱看欧洲的小众电影,我认为当中的趣昧别致;我喜欢看书,一书在手,心灵特别宁静;我喜欢艺术,我觉得只有懂得艺术之美,我们的灵魂才会升华。
但阿光统统不喜欢,亦不理解。就因为不喜欢又不理解他就鄙视了。“所有赚不到钱的都是多余!无存在价值!”
我曾经尝试告诉他:“毕加索一幅作品价值连城教,艺术有价。”
他就一脸厌恶:“不要与我谈艺术,我不懂得欣赏!”
那么,我为何与这个男人一起?
我们一起,是因为他已经是我的最佳选择。
认识阿光那年我已二十七岁,今年,我快步向二十九岁了。之前,我五年无拍过拖,对上一个男朋友,与我交往了三个月之后,骗了我与家人十万元,他说替我们投资股票,结果连人带钱失踪了。家人责怪我,我又伤心欲绝,最后病了半年又用了三年把钱还清给父母与两名姐姐。我还以为我不会遇上好男人了,直至碰到阿光。
是的,基本上,阿光是个好男人。
我们由亲戚介绍,然后一见钟情。
阿光长得英俊正派,当土木工程师,比我年长三岁,之前与一名女孩子拍了五年拖,是对方变心才分手。他和我约会了两次就告诉我,他的目标是结婚,叫我放心与他一起,他不会骗我,不会辜负我。
在那一刻,我热泪盈眶,多久了没这样触动过。阿光这番话,叫我安心了许久许久。我的下半生,终于有人愿意照顾吧!居然,有一个男人,肯真诚地与我建立真正的关系。
起初,我们的确很好。就像一对恋爱中的男女,我们尽量投入对方的生活。我与他的同事、家人朋友混熟;而他,亦陪我看看电影与画展。我知他不喜欢这些活动,但他愿意陪伴我,这已叫我很快乐。
但后来,当然就不一样啦,变得只有我迁就他,他不再迁就我。
我不怪责他,他工作辛苦,下班之后只想以他喜欢的生活方式消磨,于是他会打麻雀、打桌球、看足球比赛、到桑拿浴室。我真的不介意。我介意的是,他因为无法同化我而迁怒于我。
有一次我在阅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对于当中“永劫回归”的概念消化不到因而我就在他跟前说起来:“我看不明白作者的理论,看了五页,还是不明所以。”
阿光就说:“你这种人简直自讨苦吃!”
他的表情鄙夷又丑恶。
我非常愕然。我还以为,他会温柔地把我的书捧到他眼前,努力地为我理解那些不明白之处。我想不到结果只是换来他的嘲笑。
不久之后我生日,你猜他送了什么给我?一只Hello Kitty布偶和一盒金莎朱古力。
我静默了半分钟,然后我决定,我要装出笑脸。
我不忍心令他丢脸,于是,我选择不去抗拒。当然,我失望极了。原来我在他心目中,只是一名配Hello Kitty与金莎朱古力的女孩子。
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但怎开口?
其实,他无理由不知道的吧。他清楚我平日看什么书,到哪里看电影。只是,他不认为爱我,就要靠近我的心。
张三李四是这样对待女朋友,他就有样学样了。阿光的姨丈常常毒打他的阿姨,大概阿光认为男人不打女人,那个女人已是捡到宝。
慢慢,我就明白我与阿光的灵魂不会有沟通。
我们是两种人。我不欣赏他的生活态度、圈子,他又不屑理会我对生活的要求。两个人走在一起,并没有互相融合与调和。他是他、我是我。
太奇怪了吧?这个男人有心与我结婚,却又无心理会我是个怎样的人。
有一次,我跟看他出席他同事的卡拉OK聚会,我一如平日,都是静悄悄的。我喝看可乐,望着那数名男同事,然后我猜想,当中可会有任何一人,能与我真正沟通得到。或许,那个戴眼镜的会欣赏爵士乐的幽怨;而穿粉蓝色恤衫的,读过James Joyce的《尤里西斯》;胖胖的那位会不会渴望到南美洲探索古玛雅文明?或许笑起来便看见爆牙的那名男生是印象派的支持者。
不知道呢!世界上,会否有一个男人,他既爱我,又能与我沟通?
愈想愈不快乐。然后我看见,穿粉蓝色恤衫那名男士所带来的女伴,似乎也不享受是次聚会,她的神情冷冷的、轻蔑的,时不时强颜欢笑。
她看上去很矜贵,衣饰很讲究,坐姿斯文优雅像个大家闺秀。她见我瞪看她来看,便朝我轻轻一笑。
我与她交换了微笑。我可以肯定,她与我同样感到格格不入。
与阿光一起,完全叫我领会到何谓寂寞。心灵不能交流,做任何事也有形无神。
我不快乐,但我亦无勇气离开。我失去他,便难以再找到另一个愿意认真的男朋友。我很明白现在的男人那些只求刹那快乐的品行,他们都不希望结婚。
是我没用。不满足、不快乐,但又无资格离开。
那么,阿光,你为何不自杀身亡,若然你死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摆脱你。我无能力跟你分手,因为我知道,如果是我离开,我会后悔。但要是你死了!就再没什么后悔不后悔。
你肯死,就干净利落。
我们久不久会租住那些小酒店度周末。阿光爱躺在床上喝啤酒看电视。电视播出欧洲的旅游片段,当中有一幕是街头艺术家在拉奏小提琴,行人走过时会抛下金钱。看到这里我的心不住地牵动,这情景这气氛,多么的浪漫呀!我未到过欧洲,但我向往到不得了。
是在此时,阿光说:“这些乞丐,我见一个打一个。”
他喝了口啤酒,表情像个流氓。
我的心,瞬即冰寒起来,我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反应。
一股猛烈的冲动激荡心间,我相信,我的表情变了,呼吸亦开始不畅顺。我很想开口骂他,但一如以往,我开不了口。
我僵硬地躺在他身边,我的头仍然枕在他的臂弯中。我的眼眶温热了,我忍看快要滴下来的眼泪。
我深呼吸叫自己冷静。然后,我的视线随意地落在房间的窗户之上。顷刻,我涌出了一个念头:“为何!你不去跳楼死?”
接下来我的视线放到横梁之上。我的心又说:“又或是,吊颈死?”
当眼睛扫向床边的玻璃杯时,打滚在唇边的是这一句:“不如,割脉死吧!”
那是我第一次萌生杀掉阿光的冲动。而自此,如何逼他自杀、如何干掉他这些念头,无时无刻都在我心中徘徊。
挥之不去。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求求你。
给我死掉。
明不明白我的难受?
你们会否支持我?
天啊!
那一天当我捧着一本叶慈的诗集来看之时,阿光忽然伸过手来把我的书抢走,他说:“你不知道我星期三跑马的吗?”
我咬住唇,委屈得很。
“看书看书看书!输了的话由你来赔吗?”
我走进浴室,对着镜子掩脸落泪。怎可能,怎可离……
不如在浴缸中淹死他。
其实,刚才做爱的时候,我早已经想用枕头捂死他。
怎可能这个男人会是我的伴侣。
我说过我要杀掉他,我一直想着如何杀掉他。我无时无刻都想高呼狂叫,我无法制止这种既悲哀又残酷的毁灭能量。
“卡夫卡不是芝士,他是名作家……你只能看懂山水画,这不代表山水画才是画……为什么一定要有歌词的歌,你才说不闷……看不懂的东西,不代表不存在,装模作样想购物之时,不要只想起深圳……”
阿光阿光我很想很想告诉你。我答应你,在我杀死你之前,我一定一字不漏地告诉你。
今夜,我和阿光又相见。本来我要加班,但因为他说:“你今晚不出来,便以后不用出来了!”
于是我就鼓着一肚子气下班。后来我才记起,今日是他妈妈的生日。其实,如果他愿意收敛他的恶霸式语气和态度,往往就能大事化小。我讨厌极了他的粗心大意、毫无技巧的相处方式。
根本,他是个粗人。
阿光妈妈的寿宴设在一家街坊酒楼中,他们全家人的气质都相像,都是充满戾气和粗鲁的,阿光已经算是出类拔萃,斯文光鲜的了。我和他们一向没什么话题,但无人介意,我这种静默的个性,向来与人无尤。说真的,他们都对我有好感,因为我看上去是个文静斯文有礼貌的女孩,从来不曾对他们说不。
饮宴后阿光说想吃糖水,于是我伴他走到相熟的糖水店,每人要了一碗。他说着买楼的事,说了几个大型屋苑的名字,我听进耳里又记不入脑中。你叫我如何热衷?半生悠悠长,相对的是这个人……
我不喜欢中式糖水,我一向爱吃西式的。面包布甸、香楼梳乎里、红酒烩梨子、雪葩……阿光知道我的口味,但除了最初数次约会他愿意与我吃西餐之外,这年多两年的日子,他也没有与我一起品尝过。永远是他想吃什么,就要我跟着他吃什么。
我讨厌他,讨厌他只肯用他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对待我。我的感受吗?他有体会过我的感受吗?糖水吃了一半,我就吃不下去。阿光没问候也没关心,他胃口很大,把我剩下的一半吃光。
我的表情明显是不快乐啊,但他从来不会问上一句:“有心事吗?不舒服吗?”
为什么,我的男朋友会是如此。
吃完糖水,我们就并肩走向地铁站,我比他早两个站下车,而他永远不会送我回家,这么近也不肯送。
要怪责的,似乎真是数不完。
而忽然间,有一阵风迫近我的左边,接下来,左手手肘一阵痛。
我定神一望,一名高大的男子擦身而过,而我的手袋——
已落在他的手中。
“抢劫!”我高声呼叫。“抢——”
余音仍在,阿光已急不及待追上前。他比那劫匪长得矮小,但他跑得非常快,在半条街之后,阿光已追上他。
阿光扯着劫匪不放,然后二人挥拳相向,像两头凶恶的狗,勇猛地搏斗。我也朝他们的方向走去,我按着心房一步一惊心。
劫匪把阿光压在地上,而阿光死抱着我的手袋。劫匪揍了他两拳,阿光意图还手扑了个空。然后有人大喊警察来了,那劫匪才悻悻然跑掉。
我终于跑到阿光跟前,他被打得头破血流。
我扶起他,他说话:“你没有被吓着吧?”
是在这瞬间,我泪如泉涌。从迷糊泪眼中我看见,阿光那破血的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
我只有哭得更凄凉。
——为什么,我一直想这个男人死?
——为什么你的爱意要在这些时刻才肯表露?
——为什么,你爱我却不肯用心去对待我、了解我、迎合我、迁就我?
——为什么你爱我爱得格格不入?
——为什么你不能有些少许艺术气质,然后与我从同一个角度观看世界?
——为什么你是个庸俗的人?
——为什么,我和你不是同一类人?
抱着他,我终于忍不住说:“我知道你爱我……但为什么……”
——为什么,我仍然想杀掉你。
你是不是要死了?
看着阿光被抬进救伤车,我在想,如果你今次死不掉,在重生之后,你可不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
经过这晚以后,我只有更胆小如鼠。
因为,我更加不能放弃你。
你肯为我流血,你肯英雄救美。作为一个男人,你已表达了你的爱意。这样一个男人,我更加不能够分手。分开了,我会很后悔很后悔。
我已无法看得起我自己。我一边不满意你,但又一边无法失去你。
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无用的女人。
他们把你送进急症室,而我,呆呆坐在长椅上,无声无息地落泪。
算了吧,我好不好认命?这个世界上,唯有你有爱我,但我和你,无可能沟通得到。
世事竟如此不完美。今后,我只能够委身到一段寂寞的被爱关系中。
算了吧!我不会再企图杀掉你了。我认命我认命。
医生前来告诉我阿光无生命危险。我为他办理入院手续,又与警察落了口供。我站在病床边,阿光回复了些少精神后就又开口埋怨我:“一早叫你不要用那种小手袋,麻麻烦烦……”
我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驯服地点下头。他望了我一眼,见我似乎听教听话了,便不再责骂下去。他做了英雄,心情应该满好的。
我离开他的病房,扰了半晚,也是时候归家。
我已经回复平静。阿光死不了,明天又是差不多模样的一天呀,他会粗鄙地做上一些事情,而我又会屈闷在心中不满。
没完没了,直至白头偕老。
算了!不要他死了。或许,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会完全习惯他这种人说不定,甚至能被他同化。到时候,我变得爱搓麻雀、常常大惊小怪、旅行定要参加旅行团、外国人等于外星人、认同艺术是不事生产的无聊事、古典音乐是扮高级、追求生活上的美感是最多余兼且惹笑的事……
我步进升降机之内,从金属的反映中我看见自己的表情,我既无奈又凄然,嘴角挂上了晦暗不明的冷笑。
认命吧。
升降机往地面输送去,中途停了下来钢门开启。垂下眼的我,先是看见三对穿着高跟鞋的修长小腿,那三对高跟鞋分别是粉红色麂皮、黑色镶闪石与及米白色缚绳的类型。
与医院的环境格格不入。
然后我向上望,就赫然看见三个美艳的女人,她们有张美得不可思议的脸,那些眼珠子是透明的!她们三人梳着不同的发型,但当我看真一点时,就看得出这三名美女是三胞胎。
她们身穿医生袍,亲切地向我微笑。
我说:“医生,你们很美!”
三胞胎就娇笑起来,仪态万千地做出掩嘴、双手按着脸庞、开心得忘了形等等姿势。
不合情理地傻气。
其中一人说:“对啊,我们是世界上最美艳的医生。”
另外一人接下去:“我们医尽女人的心。”
最后一人说:“而你将会成为我们其中一名最出色的病人!”
我听不明白,于是多问:“我?病人?”
“小蝉……”她们叫唤我。
我的心一怔。“你们知道我的名字!”
她们朝我嫣然一笑,接着在升降机内脱掉医生袍。
不由得不双眼一亮,居然,医生袍之下是内衣、睡袍和泳衣。
粉红色郁金香图案喱士内衣医生说:“我是阿大。”
黑色低V半透明睡袍医生说:“我是阿二。”
米白色斜肩女神型泳衣医生说:“我是阿三。”
然后我说:“干什么?我是在梦游仙境吗?”
阿大望了望升降机上的闪灯指示:“到了!”
天啊,必定是在踏进升降机的一刻,我走错了空间。
阿二对我说:“你会喜欢的!”
阿三说:“因为你极有品味!”
升降机的门打开,我看见,门外是一间画廊,白色、灰色的墙身上挂满画作。
“这……”我随她们步出升降机。
我沿路向前走看见了《马戏家庭》、《吉他》、《坐在扶手椅里的女人》《佛拉套书》……
不得不停步。我低叫:“毕加索的画廊。”
走在我前方的三胞胎齐齐停下来,回头望向我:“喜不喜欢?我们还有更多。”
我问:“全是真迹?”
阿大灿烂地笑:“哈哈哈哈哈!我们Wystery哪会收藏廉价膺品!”
阿二神情忽然激动。“毕加索一生中最辉煌的代表作我们全数拥有!”
阿三却是一脸惘然。“说真的,虽然我看不懂这当中意思,但我也颇喜欢!”
我走向左又走向右,真的不得了……《镜前的女孩》、《格尔尼卡》、《躺卧的裸女》、《牛头》……
“天啊!他的杰作都在这里!”我掩住嘴完全不相信我所看见的。
阿大对我说:“果然是个资深的艺术爱好者。”
阿二含泪称呼我:“我们的海蓝宝石小姐!”
“什么?”我定了定神。
阿三捧来一个玻璃盒子,她的神情如像一个梦。“这是你的青春。”她对我说。
我伸手把玻璃盒子的盒盖掀起,内裹装着一颗巨型的海蓝宝石,宝石之上旋动出柔和的幻光。“足足有二百卡拉。”阿大告诉我。
我目瞪口呆,从没看过如此名贵的珠宝。
阿二激动地说:“这就是你的青春!”
我眨了眨眼急忙摇头:“不不不,我的青春价值低廉,怎及得上这……”宝石太耀眼了,望看它,我想说的话都说不下去。
阿三满眼憧憬:“你这价值连城的青春,将会为你达成你的爱情愿望。”
我望向她们三人。“我的爱情愿望!”
阿大饶富深意地笑起来:“我们什么都懂。哈哈哈哈哈哈!”
阿二伸手擦掉流下来的泪,呜咽地说:“你想撇掉阿光。”
阿三接着说下去:“然后与一名与你心灵有交流、富艺术触觉的男人一起!”阿三精灵地拍动长长的睫毛,“不是吗?”
我退后一步,按住了心房。“你们——”
阿大依然是这一句:“我们什么都懂。”
阿二耸耸肩:“你日日夜夜想看如何谋杀男朋友也没办法的呀!始终你要的是一个更清晰的出路。”
阿三摊摊手。“阿光不会如你所愿跳楼死又或是吊颈死。”她一脸无奈:“你的阿光会长命百岁!”
这三个女人看穿了我,我站在她们跟前,完全无秘密可言。我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女人。
我轻轻皱眉,一点也不好受。尤其是她们看清楚的是,我心肠坏的那一面。我深呼吸,然后断然否认:“我已放弃了要他去死的念头,我早在未碰上你们之前就决心以后跟定他!”
“哈哈哈哈哈!”阿大仰脸大笑,笑完之后便说:“你以为糟蹋自己之后骗得到谁?”
听罢,我的脸便蓦地通红。又被说穿了。
我咬了唇,不得不承认。“我只骗得到我自己。”我低声说。
阿二的眼眶又再涌上眼泪。“我们就是不忍心看着你忍受没完没了的煎熬。青春,该消耗在快乐与美感之上。”
我抽了口冷气默然不语。
快乐、美感和阿光,完全组合不了。我真的觉得很悲伤。
阿三夸张地把双手按在胸脯上,眼望上方表情兴奋:“一段充满美感的爱情之旅正摆在你的跟前,只要你愿意参与,你的灵魂就能与情欲一同升华……”
我微笑:“阿三小姐你说得很吸引。”
阿二说:“说中你的心事吧!”
我望向她们,轻轻苦笑。
阿大转身,扬了扬手,说:“跟我来!”
阿大阿二阿三继续在画廊中向前走,我忙碌地欣赏两旁的作品,同时,又急步跟着她们。这三个女人有女神一样的姿态神采飞扬所向无敌,跟在她们身后。忽然就觉得自己似个小孩子,又或是小猫小狗。能够拥有她们百分之一的自信与光华,我的人生便能完全不一样……
究竟她们是什么人?而我又在什么地方?
我走过毕加索给他的情妇Marie-Therese玛莉特丽莎所绘画的画像,他最终把金发健美丰满的她画成圆波波那样,快乐又圆满。然后,又看见一些哭泣的女人,她们的线条硬朗,尖角处处,当中的模特儿是Dara Maar,朵拉,是画家的另外一名情妇。她本身是摄影师,长得沉郁冷峻韵味独特。再往前走,我看见长出眼耳口鼻的大花朵,这朵花,就是Francoise Gilot范思娃,曾经,毕加索如此怜爱过她,她在他的心目中是一朵芬芳的小花。
大画家的生平逸事我全部都懂,他的画作我更是了如指掌。毕加索是我的偶像。
三胞胎停步,她们回头对我说:“我们都知。”
我怔了一怔。“知?知些什么?”
阿三的笑容如梦似幻:“你喜欢毕加索。”
我不以为然。“很多人也仰慕毕加索。”
阿二就说:“但你会是一名最幸运和特别的Fans。”
当我正想询问她此话何解,继而我就看见,画廊的尽头不再是画廊,而是一间内衣店。
身穿不同款式内衣的橱窗模特儿被一批长得一模一样,全部穿看各色Corset束腹内衣的美女运送出来,我在内衣丛中迷茫地站着,一时间适应不了眼前的香艳和繁华,这些缤纷冶艳,令我自觉更加渺小。而阿大阿二阿三,则走在一个缓缓向上升的舞台上,舞台后的背景,亮出“Mystery”这个大大的英文字。
我仰望看她们,心中不由感叹:“太有型了!”
看真一点,她们甚至转换了身上的装束。无论是内衣、睡衣抑或泳衣,统统是跳踏踏舞的情调,模仿黑白配衬的男装礼服风格。
她们更从背后拿出拐杖。当把拐杖高举,音乐就响起,那是《Moulin Rouge》的《Lady Marmalade》,彩带、纸碎、羽毛从天而降,三胞胎载歌载舞,性感又风骚,台下那群穿Corset的美女,齐齐拍掌扭腰助庆。
“Giuchie giuchie ya ya da da……”
“Giuchie giuchie ya ya here……”
“Mocca Choca lata ya ya……”
“Creole Lady Marmalade ohhhh……”
突如其来的歌舞连场,看得我连连称奇。为了不显得异相,我也轻轻摆动身体,忽然间,数名Corset美女前来围住我,她们把名贵内衣一件叠一件穿到我身上,我在混乱中挣扎,又在心中低喊:“怎可能一次过穿这么多!况且我又没脱掉衣服!”围看我的美女的脸上全挂上夸张而兴奋的笑容,我不知所措起来,挣扎得更起劲。
“不要碰我!”我低叫。“不!”
Corsert美女的动作缓慢下来,她们终于肯放开我。我意图站稳脚步然后喘气,却就在同一时候,七面全身镜由地板中升上来,祖成了一个疏落的圆形围住我。我朝镜内一望,啊,不得了,七面镜中是七个穿看不同内衣款式的我。
酒红色半杯型内衣和黑色丝袜,罩杯上的质料是透明的黑纱;蝴蝶展翅胸罩,左右两边杯位,就是蝴蝶的两边翅膀,中央部分,更配有立体的蝴蝶触须;淡红色薄纱短身睡袍,缀上喱士玫瑰;白色三点式泳衣,杯位的设计像是用粗绳子编织出来一样,充满热带风情;背心型两截泳衣,图案是万千个小小的心;黑色束腹型内衣,质料是软皮;天蓝色背心型睡衣,配有雪白闪亮的独角兽图案,下衬三角内裤一条,花间仙子在内裤上飞呀飞。
我掩嘴大笑,真的从来未如此性感过。
而且……
“海蓝宝石小姐,Mystery认为,34B、23、35的身形最适合你的气质。另外以你五尺六寸的中等身高,配上四十一寸腿长就最完美不过。”其中一位Corset美女对我说。
怪不得在镜中望去,我的身形变了另一个模样。她们连我的身材都改变了,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Voulez vous couchez avec moi ce soir?”
“Voulez vons couchez avec moi?”
音乐仍旧热闹兴奋。而我,望看七个不同的自己,只懂得喃喃自语:“天啊,这不会是真的……”阿大阿二阿三在强劲的节拍中拾步而下,边跳边走到我跟前。
我又摇头又掩嘴,不住的重复:“这个真是我吗?”“从今之后我就会拥有这种完美的身形吗?”
我的肌肤发热火烫我入迷了。
阿大高笑三声:“哈哈哈!”然后说:“要是你相信Mystery,Mystery就能令你梦想成真!”
我抽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音乐跳跃又响亮,我伸手抓住往下堕的彩带,感觉如梦似幻。
阿二看上去总是那么感情丰富,她又再次泪盈于睫了:“除了阿光之外,你的青春还有别的选择!”
我望看镜中那完美但仿佛虚假的自己,这样问:“还会有谁?”
阿三的表情犹如纯情少女那般充满憧憬。“试一个能与你心灵交流的男人好不好?”
我笑着说:“那会是谁?”
歌舞欢腾,喜气洋洋,充满希望。我深呼吸让自己从兴奋之中平静下来。
蓦地,音乐声骤然停止,Corset美女们止住了动作,全部整齐地站得直直。舞台仍然璀璨,但静寂就令气氛凝重起来。
阿大把那个玻璃盒子拿出来,然后掀起盒盖。她说:“我们看看你的青春有什么话要说。”
四周忽然漆黑一片,只余下从我的青春中透出来的柔和幻光。
我终于肯相信,我的青春比我熟悉的更价值连城。我的人生就从此刻开始燃亮希望。
在这黑暗中,我流下了激动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