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和4岁的时候,我收到沿见的消息。他从美国回来,在北京,要与我见面,并要求我带上恩和。我犹豫了两天,没有告诉盈年,还是决定去见他。
他住在凯宾斯基。我们在酒店的大堂里碰面。他独自一人,穿着质地上乘的衬衣,西装,打扮工整。比以前更为英俊沉着。人略微有些显胖,想来生活亦是富足安定。相形之下,我依旧是他以前所时常抱有微辞的邋遢,穿着粗布裤,扎一只越南髻,脸上没有妆,手上因为时常做家务,显得粗糙。只有恩和,是像一棵树一样,活活泼泼地端然成长。穿着红色毛衣和灯心绒背带裤,冰雪肌肤,一头黑发,剪着齐眉刘海,越发衬得黑眼睛水光潋滟。他看牢恩和,眼睛就再未移动。说,良生,你把恩和照顾得非常好。
我说,我只是把自己所能有的,都给了她。所不能有的,也竭力想让她得到。
你一定非常辛苦。
尚可。我未曾觉得。
他又停顿下来,摸出一盒烟。他是从来不抽烟的人。但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然后把烟盒递给我,我便也抽出一根。他沉默,良久,对我说,良生,我要带恩和走。他单刀直入。
为什么?
我想我也许是她的父亲。这几年来反复思量,心里难安,我已对素行坦白过这件事情,她表示接受,让我来接恩和走。
你是她的父亲,你确定吗?
我不能太确定,但有这可能。我们可以去做一下鉴定。他艰难地坐在我的对面,说起这件事情,神情黯然。你知道的,良生,那次莲安来北京。我看到她,就如看到镜子里的另一个你,抑或是你的反面。但是心里这样分明。我告诉过自己,这种爱并不是罪过。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爱你们两个。但是我们都不能选择。
她先对你表白吗。
是。她只有一次机会。就是在她邀我跳舞的时候。而她所要的,也只是这样一次。她亦明白那时我会做出的选择。我只会选择你,而不是她。即使我会选择她,她也不会想伤害到你一丝半毫,良生。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的软弱。莲安的剧烈凛冽,我无法承担。
她的剧烈凛冽,他无法承担。在临别的夜晚,在卡拉OK包厢里,她只有这样一个时刻能够被他拥抱在怀里,然后对他表白,沿见,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才知道原来你在这里。他亦是如此,但竟是无言以对,只能紧紧地拥抱住她,亲吻她。
他们一起走到大楼顶层的尽头走廊里。她的头就后仰在栏杆上,长发在风中飘动,看到满天灿烂的繁星。他根本就不能抵制这一瞬间的冲击。她如此盛大,并且繁华。并且他亦是爱她。
他似面对两个来自另一个世间的女子。相知却无法占有。她们的灵魂彼此连接,起伏不定,绵延并且没有边际。而对他来说,那是灼烈空洞的深渊,只能投身而入。
原来这所有的惊动亦只是被平淡克制所掩盖。
因为善良,他们在我面前,从不流露出丝毫记得。仿佛遗忘了一切的事。
一定是时地不对,我想。她不应该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和沿见相识。若她早些时候遇见他,一切会是清白无碍。我亦应该在3年之后才与沿见在一起,这样也许我们就可以平淡地相对到老。他会知道我的甘愿。
而沿见现在做出的选择,与他爱着的两个女子都没有关系。这一定是时地不对。
我只是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侥幸的人。并且是一个曾经因为爱而盲并且失聪的女子。
我只是心里酸楚,心疼恩和。不知道为何,她是在如此业力重重的感情里获得了生命,且一生下来就有注定的缺失。而她却这样的纯洁并且无辜。带着她剧烈的生命力,欢喜盲目。我站起来,把烟摁熄,抓住正在大堂里奔跑的恩和。她玩得尽兴,浑身热气腾腾香喷喷。我紧紧地抱住她,说,恩和,乖,跟着我,不要乱跑。
她便走过去逗弄沿见。依旧是欢喜他,一会儿便自作主张爬上他的腿,仰着脸用手去摸他的额头。脸上笑得似没心没肺。沿见看着她,眼泪几欲从眼眶里掉落。我看着他,心里冷静,说,沿见,抱歉我不能把恩和给你。她姓苏,她是我的。
她应该和真正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一起。
血缘关系就是亲人吗?我微笑。当她长大,她亦会记得,是谁在她幼小时病弱深夜送她去医院,是谁当她饿了渴了冷了热了细心观察她的感受并即时满足她的需要,是谁每夜临睡之前拥抱她亲吻她给她安全感,是谁不管走南走北,把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你能说我不是她的亲人吗?
不要忘记,良生。我是个律师。若我控告你,我可以得回恩和。
若你一定要这样做,我不会阻止。
良生。他突然极为苦恼,用手蒙住脸,声音彻底软弱下去。为什么会这样。良生。你爱莲安。我也爱她。你不能独自占有这个秘密。最起码你应让我知道她是如何生下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