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康殿里,后身内室,虽是深夜却满屋灯烛,亮堂的犹如除夕之夜。屋里除了皇上只有一位太医,就连唐九都被命令守在外面不得入内。
李肃声音低沉:“这都有一年多了吧,张太医可有什么新的法子?”
张驰宇汗都要下来了,按制他明年就可以从太医院辞官回乡了,可偏偏让他遇到这样的事情。圣上从去年开始,频频宣他诊疾。一开始他以为皇上生了什么顽疾,来了才知道,竟是问他关于育孕方面的事。
当时皇上虽然说得隐晦,但张太医听出来了,皇上这是在怀疑自己,怀疑圣体有恙恐是全不产之症。
但古来看这个病就没个定数,张太医只能按照流程询问了皇上的房,。中之事。听圣上说完,他心里犯了难,听圣上这意思,他一向在此事上生龙活虎,没有任何问题。
这下张太医就更难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主张可否请医女来为皇后娘娘问诊一下。圣上这些年来只留宿在皇后那里,后宫如同摆设,也正是因为这点,张太医才敢把矛头举向皇后。
要是皇上一直雨露均沾,深耕后宫,张驰宇是绝不敢这样提议的,他在太医院多年,对于给权贵看病是很有些经验的,像皇上询问的情况,若是能推到女人身上,是最好的结果。否则要他怎么说,说是皇上不行,那他是不想要脑袋了。
记得当时皇上思考良久后问他:“可是,皇后已有所出,难道还会有问题吗?”
张驰宇:“古方上,断续问题也是有的。”
看皇上不甚明了的样子,他马上解释道:“比起全不产这种疾状,断续是指,先前有过生产,后却因种种原因染上疾病不能再生,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圣上点头后,又思考良久才答应了派医女一事。
后来的事,具体如何张驰宇不知,只知医女来报,皇后娘娘除了偶有头疾,妇科上并没有什么事,一切正常。
这都是上一年里的事了,这一年里,皇上更是频繁地召他,让他想办法。张太医没得办法,只能开一些强身健体的方子,给皇后娘娘开些温补疏淤的补方,可眼见又一年过去了,娘娘那里还是没有动静,宫中并无孕子的喜事发生。
眼见有些激进的,不顾自己安危的大臣开始上表,劝诫皇上早日诞下皇子,国家才能安定。
今日,张驰宇又被皇上召见了,每次谈及这个问题,他都会被带到内室,谈话内容自然也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张太医压力很大,可圣上问他,他又不能不答。
忽然,被逼急了的张太医道:“臣自小出生在医学世家,学的都是正统医书医方,这些虽被时间验证都是些好方好药,但其实民间也有很多偏方的,耳闻着确有管事之法。只不过,”
李肃打断他:“张驰宇,你也知道你是医学世家出身,现在要开始走歪门邪道了吗。”
张驰宇跪下道:“臣错了,臣该死,臣再不敢胡言。”
李肃:“自古帝王,有多少就是信了术士的妖言,毁了自己的身体不说,弄得整个国家乌烟瘴气,那才真是毁族灭国之道。此东西万万不能沾,你今日所言我只当没听到,日后再敢妄言,小心你的脑袋。”
“是是,臣再也不敢。”
李肃:“你起来吧,你跟朕说句实话,朕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不能生育?”
张驰宇辨皇上声音,没有怨气怒火,倒是有几分心灰意冷之意。张驰宇想了想道:“臣不敢瞒皇上,若问臣的意思,此事还不能下定论,其实验证方法也很简单,只要皇上雨露均沾,一年后自会见分晓。”
李肃明白张驰宇的意思,到底是王承柔不能生还是他不能生,只要宠幸其他宫人既可,若是他这样做了,宫中还是无所出,那就绝对是他的问题了。
可张驰宇有一点不知,上一世,李肃的后宫也有别人,他并没有独幸王承柔一人,可现在想起来,直到王承柔跳城墙,他就此半疯癫状态之时,后宫众人皆无所出,从没有哪个宫人怀孕,宫中从没有听到过孩童的婴啼。
李肃其实在这一年里已经想了很多,他大概能确定,出问题的是他。上一世他的后宫无人怀孕,这一世王承柔明明生了孩子,却在被他弄到宫后的几年里,再无所出,若不是他的问题,哪有这么巧。
李肃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张驰宇默默地退下,走到外面与守在那里的唐总管碰上,唐总管点头哈腰:“您这边请。”
张驰宇姿态比他还低:“大总管留步,不用管老夫,还是紧着皇上伺候要紧。”
唐九送走张太医后,重新守在门口,每次这种情况,皇上在召见张太医后都不会叫任何人进去。
就在唐九以为今日也会如此时,就听皇上唤他。唐九入殿,李肃道:“把烛火都灭了吧。”
唐九一楞,他问道:“不需要侍候您就寝吗?”
李肃:“不用,把烛灭了下去吧。”
唐九照做后,一点点往外退,他最后看了一眼,见皇上独坐在黑暗中,唐九心里一颤,有点不安。
他把门外守着的奴婢支走,决定今晚亲自守在这里,他总觉得今夜也许会发生点什么。
李肃开始慢慢适应黑暗的环境,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甚至到了后来,他觉得屋里还是太亮,今夜若是没有月亮就更好了。
从小到大,他都意气风发,不管前世还是今世,一路走过来,最终都坐上了这至尊之位。可他没想到老天爷跟他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有江山社稷需要传承的帝王,他竟然不会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尤其是,他后半生最渴望的就是有一个与王承柔所生的孩子。他不贪心,甚至因为私心,他就要一个孩子就好,因为他见到过王承柔生产时的危急,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所有只敢奢求一个孩子。
王承柔不会知道,对于此事他想得有多具体,他想过若是生个女孩也不怕,他会好好教导她,教她本领教她识人用人,给她恣意任性的底气,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他咽气前,他会安排她的一生,至于皇位,李肃两世为帝,早就把这个看得很淡。选一个不会忘恩负义之人,再做一些不能让他伤害他妻女的局来挟制他,至于这个人是谁,姓不姓李,他都可以不在乎。
可惜就连这小小的奢求,老天爷都不成全他,是他作恶太多杀人太多吗,李肃不服,他唯一伤害过对不起的只有王承柔,别的他都不认。
两年的时间里,尤其是在近一年里,李肃已慢慢接受了现实,但是,今日张驰宇的实话还是让他难受起来,他这一生的荣耀光环却换不来一个自己的孩子。
这种失败让人愤怒,但无论如何愤怒都将变成无能狂能,变为无奈。
李肃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他的身影沉在暗夜里,像是一下子老了很多。
守在屋外的唐九正要打瞌睡时,听到皇上在屋里唤人。唐九赶忙进到内室,听圣上说:“掌灯备轿,去元尊殿。”
果然,今夜不会安生,圣上从来没有在这个点儿到过元尊殿。
话说皇上在宫中很少坐轿,他身高腿长正值壮年,力大无穷精力旺盛,在宫中去哪里都是走路的。今日已至深夜,像这种时候,还让备轿去元尊殿倒是极少见。
圣驾一行朝着元尊殿而去,唐九观皇上,一副极度疲惫的样子。抬轿的脚力还比不上皇上,倒是比往常圣上自己走路多费了些时间。
王承柔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清心与清香两个人帮着她穿衣忙和,嘴上道着:“娘娘,起了吧,圣上来了。”
王承柔迷迷糊糊地想,李肃很少在她睡下还来打扰她,就算偶有这种情况发生,他都不会让人叫醒她,都是偷偷摸摸蹑手蹑脚自己爬上塌来,吓她一跳后再哄她。今日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大事要在半夜叫醒她?
屋里掌了灯,李肃迎着灯火走了进来。
王承柔的起床气上了来,没起身迎驾不说,还没好气地道:“我一介后宫女子,不至于有什么朝廷大事要皇上在深夜与我商量吧。”
李肃没理她的阴阳怪气,他只指使她这里的奴婢道:“去准备水,朕要洗漱。”
王承柔没再开口呛他,她发现李肃今日与往常有所不同,整个人看上去很沉,心里像是压了千万斤的心事一般。
元尊殿里一通忙活,终于李肃洗漱完,众奴婢退下后,他坐上王承柔的塌。一通梳洗看来并没有洗去他的沉重,他头发披肩,身上只罩了一件缝掖,盘腿坐在那里,不说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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