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静居里早就备下了产婆,不止一波人。府上有侯府王夫人找的两个她信得过的接生婆,还有李肃找来的两人,这两位全是专门给宫中娘娘接生的,一般人是请不来的。
备下这四位后,李肃还觉不安心,秦洞天虽不是这方面的圣手,没给人接生过,但他也曾救治过在生产时,处在生死边缘的孕妇,他的医术确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李肃在得了消息后,自然要带上秦洞天同来。
在王承柔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李肃往容静居又派了嬷嬷奴婢来。他知王承柔不愿见到这些人,就下命令不让她们近她的身,但每日王承柔的情况都是要记录并定时汇报的。
所以,这边王承柔刚一发动,李肃就得了消息。同时,容静居里张府的人也去给张宪空传递消息。
路上秦洞天就与李肃说了,生产日子提前,生产过程中可能不会太顺利,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李肃闻言后,面色虽不骞不崩,但可以看出如临大敌的紧张。
王承柔因从小没少磕磕绊绊,所以她自认是个不怕疼的,但现在她终于知道什么叫临盆之痛了。
三四个月前,林燕云临盆难产的时候,请求见王承柔一面。王承柔去了,当时她看着林燕云因疼痛而喊叫的时候,一方面加重了对自己生产时的担心,一方面又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等到她临盆时,一定要忍住,尽力保持住尊严,不可这样大声叫喊。
想象是无限的,但现实是残酷的,王承柔想要维护尊严的行为失败了,到了这个时候,她什么都顾不上了,随着每一次阵痛的痛呼,哪怕根本不管用,但只要能让她觉得,痛感好像减轻了一丝丝都是好的。
李肃一进到主院,听到的就是王承柔的一声惨叫,他一下子楞在了原地。泰山崩于前都面色不改的李肃,终是保持不住他的冷静自持。
他从来没听到过王承柔这样的惨音儿,从上一世到这一世,哪怕他们恶语相向,吵到天崩地裂,李肃都没有听到过王承柔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他觉得心脏被人捶了一拳,一直麻到四肢百骸,这种身体上的反应,最终在内心汇成了恐惧。
李肃又听到院内有奴婢在说:“我老家有说法,鬼日生孩子,不死也掉半条命,尤其是这种太阳下山才开始叫病的,最是容易被阴气煞到,不是好兆头。”
李肃脸上杀气一闪,他握住拳,一口气顶了上去,他不能害怕不能脆弱,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要拉着王承柔迈过这一关,鬼日又如何,只要有他在,百鬼皆可杀。
李肃跨进院门,冷眼扫向一个方向,手一指:“绑了。再有胡言妄语者,小心今日就送你们去做鬼。”
刚才说不吉之言的两个丫环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快速地带离了主院。
院中人吓得跪下了一片,李肃阴沉沉地道:“小心侍候,你们主子平安,你们才能无事。”
众人小心地答着“是“,话音刚落,就听屋内,王承柔又是一阵呼痛惨叫,李肃手上与额上的青筋全都崩了出来,太阳穴不受控制,一下下突突地跳着。
下人搬了椅子来,秦洞天刚要坐下,就见李肃冲他道:“你不需要进去看看吗?”
秦洞天摇头:“妇人生产,里面又已有那么多位产婆,现在还不需要我。”
秦洞天坐下后又道:“国公爷也坐下吧,这才刚刚开始,今夜都不见得能生下来呢。也不用太过计较今日这日子,过了子时就不算鬼日了。物极必反,时辰一到,极阴转极阳,这孩子可能是个逢凶化吉的大命格呢。”
李肃不关心什么孩子,鬼日出生也好,至阳时刻出生也罢,跟他有什么关系,跟王承柔有什么关系,他只要王承柔平安就好。
李肃唤一个奴婢过来,对她说:“你进去把屋里的人叫出来一个,我有话要问。”
没一会儿,就见出来的是清香。她与李肃与秦洞天见了礼,李肃问她:“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清香:“屋内早已按产房布置了起来,产婆说,我们姑娘刚发动,后面还有的熬呢,只管做好准备等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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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肃:“等着?请了那么多产婆来,就是让她们等着的。人都叫成了那样,也只是等着吗?”
“产婆说这是正常的,不呼痛才不正常。”
秦洞天也附和着:“国公爷稍安勿躁,勿要关心则乱,妇人临盆是这样的。”
李肃闻言坐了下来,这时院外传来动静,是王夫人赶来了。李肃与秦洞天重新站起来,冲她行礼。王夫人看到他们一楞,随后注意力就被屋中传来的王承柔的呼痛声吸引,她微一点头,急冲冲地步入主屋,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屋中,王承柔看到母亲来了,竟觉得委屈上了:“阿娘,我好痛啊。”
王夫人拿过棉帕给她拭汗,哄道:“生孩子哪有不痛的,痛上这一回,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宝贝了。”
王承柔还想说什么,但一阵巨痛袭来,她只能拉着王夫人的手,产婆过来查看后道:“夫人到旁边坐一坐,以娘子现在痛的频率,到了较劲的时候了。”
王夫人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她不敢耽误产婆的操作,拍拍女儿的手道:“我就在旁边,别怕。”
王承柔疼的已经顾不上拉住王夫人了,抓紧凑过来的一名产婆的手,听身前产婆告诉她:“娘子先不要使劲,待一会我让你用力,你再用力。”
清香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参片过来,也被产婆制止了:“再等一等,先凭自己使劲儿,待到后面没劲儿时,再含这个。”
这屋里四位都是经验极其丰富的接生婆,就连接生的步骤都是一样的,并没有出现意见不一致的地方,王夫人对此倒还安心,但也缓解不了她焦急紧张的情绪。
屋子里的灯与院子里的灯越点越多,李肃虽然还在坐着,但他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自王夫人进去,已两个时辰,除王承柔叫得嗓子都哑了外,屋里产婆的声音与王夫人的鼓励声就没停过,但孩子还是不见出来。
李肃焦急、烦躁、恐惧,这一切的不良情绪,全在见到张宪空冲进来时汇成了愤怒。
他明明在外面设了防,防的就是张宪空,李肃不想在容静居里看到他。
此时的张宪空,显然是打进来的,他受了伤,衣冠也有损,明明是冲进来的,但在进到这个院子后,他忽然驻了足。脸上同样露出焦急与恐慌的表情。
一道寒光闪过,张宪空本能地一闪,竟是李肃提剑来袭。
张宪空内心同样有淤积需要发泄出来,他与李肃缠斗起来。
秦洞天站起来躲开,根本没有开口劝,他只微叹一声:“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能忍忍吗。”
屋内王承柔刚经历了一波阵痛,她正要抓紧这不痛的一点时间恢复体力,被清香与清心擦汗换参,就听到了外面的打斗声。
王夫人坚定地道:“就算外面打死一个也与你无关,你现在与孩子的命悬在一线,还没个定论,哪有功夫去管他们的死活。”
听阿娘这样说,王承柔就放心了下来,她还以为家里来了匪,或是兵变在打仗呢,原来是张宪空与李肃打了起来,那就没事了。
吐掉嘴里的参片,饮上一小口水,再重新含上一枚,只是身上的汗无论怎么擦,都是下不去的,她全身已经湿透,好在提前在产婆的指示下,只着了一件薄棉里衣,比起其它里衣,这件更吸汗,更透气,至少能让王承柔在这样夏末的天气里好受些。
新一轮阵痛袭来,王承柔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波疼痛了,她经历了太多次,能感受到力量的流逝与耐心的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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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记不清自己努力了多少次了,王承柔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就在这时,外面打斗的声音她听不到了,取代刀剑之声的是打板子的声音。
“啪!啪!啪!”地声音入了王承柔的耳,这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她好像只能听到这个声音了,正闭目使劲的王承柔忽然觉得身下不疼了,她睁开眼来,看到屋中,产婆、阿娘、清心清香全都不见了,围在她榻边的是无数个黑影。
黑影没有面目,但从每一个的影子里,还是能看出男女。这些黑影儿男女都有,令王承柔最为心悸的是,从影子轮廓里她还能看出他们的穿着打扮。
他们的衣着轮廓很统一很眼熟,就是宫中太监与宫女的穿着,王承柔都快忘记她是在生产了,害怕的情绪没有让她逃避起来,她一边恐惧着一边数了起来……
待她数完,王承柔喘了起来,影子的人数与上一世,她冼尘殿被仗杀的奴婢数一致。
鬼日生子,王承柔已分不清这是她的心魔还是真的赶上了“好”日子。但结果就是,听着他们的讨代,她迷茫了,甚至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李肃不要人上手,他与张宪空打得难解难分,直到听到主屋里传来清香与清心的哭声,以及产婆略带岔音的喊叫:“娘子!你不能睡!孩子要憋死在你腹中了,他出不来,你的命也就没了!撑住啊!娘子。”
李肃与张宪空同时住了手,同时向屋门冲去。王夫人大门一开,厉声道:“二位还没闹够吗,还要进到屋里来闹!”
二人同时止了步,王夫人又道:“秦居士,可否请您入屋一看。”
秦洞天在王夫人开口前,就已走向主屋,只不过他动作没有李肃与张宪空快,他闷头快步进了主屋,而后王夫人“哐”地一下把门关上了。
李肃与张宪空望着屋门,一个收剑一个拾刀,互相别过脸去,同道了一句:“为了她。”
只这三个字,李肃与张宪空无需再多言,就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恨不得杀了对方的二人,在此刻,目的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秦洞天入内一看,听了产婆的话后,心里一沉,孕妇最怕这种情况,人失了意识,孩子却还没有露头,若是短时间内不能让孕妇清醒过来,大人孩人皆危。
秦洞天没耽误,马上拿出了他医箱中的一套银针,照着王承柔的三个穴位就扎了下去,但她毫无反应。秦洞天转着针柄再深入,但也只是见王承柔的眼球开始转动。
这是好现象,说明他的银针触动了她,但最重要的还是她要醒过来。
秦洞天抬头唤王夫人:“夫人,娘子能否及时醒过来,还需您的相助。请在她耳边不停与她说话,如今情况凶险,什么办法我们都要试试。”
王夫人马上俯身,抓住小女儿的手,在她耳边一遍遍唤着她,秦洞天观察着王承柔的反应,每当王夫人提到要出世的孩子时,王承柔眼球转动的频率最高。
他把发现的这一点告之了王夫人,王夫人心领神会,不再以母亲的口吻对待孩子,而是用宝宝的身份呼唤母亲。
这样做了后,效果是有的,但王承柔就是不醒。这时候,屋内与院内焦灼的气氛中,一道婴孩的啼哭,让所有人都楞了一下。
秦洞天一楞,问道:“你们都听到了吗?哪来的孩童哭声。”
王夫人反应了过来,看向清香与清心,道:“是那个孩子?”
清香:“是,夫人,是尚儿哭了。”
秦洞天不管这个尚儿是谁,但王承柔明显呼吸急了起来,眼球转动的飞快,这是要醒的前兆。他大声道:“把那孩子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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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秦洞天没经手过,但他在医书记载上曾看到过,一名孕妇生产时昏厥,怎么救治都醒不过来,最后竟是她另一个孩子的哭声唤醒的她。既然王承柔对这个孩子的哭声这样敏感,说明此法可用。
清香马上跑了出去,李肃与张宪空自然也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一开始他们狂喜,以为是终于生了,但后来发现,声音并不是从主屋里传出来的,来源是后院偏房。
眼见着清香狂奔出来,从后院抱出一个孩子,李肃与张宪空对视一眼,两个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同时撤开目光,复又朝清香的方向看去。
李肃与张宪空各自唤人,奴婢们的回答是一样的:“是林厨娘的儿子,三个月前她难产而死,留下这个孩子,求我们娘子照顾,娘子怜她,又说曾受了她的恩,就把这个孩子收为了义子。娘子在林厨娘死后,就把孩子抱到了身边养着,在林厨娘头七的时候,告之全府,说这是容静居的小少爷。”
与张宪空的毫不知情不一样,李肃想起来了,他派来的奴婢曾报过此事,但他并没有当回事。
王承柔浑浑噩噩看着这些围着她的影子时,忽然听到婴孩的哭声,而这些围着她一直吵闹的影子,忽然一并噤了声。
这是谁在哭?王承柔先是不解,后来她听清了,这是尚儿在哭。一下子有关林厨娘生产时的情景重现在眼前……
林燕云气玄如丝,但她在见到赶来的王承柔时,一开口就是清晰的言语:“对不起,娘子,我骗了你,我并不是哑巴,只是过往太不堪,我不想也无法解释自己的经历,又因我母亲是名哑女,所以就起了这个心思。”
王承柔在来之前已听说她的情况,产婆的意思是,出血不止,没剩多少时间了。这种时候,谁又会与她计较,王承柔只道:“无妨,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林燕云:“娘子,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王承柔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看了一眼孩子道:“你放心,我会养他到大的。”
林燕云摇头:“不,娘子,我不仅要你养大他,我要你做他的母亲。”
清香:“大胆!”
王承柔阻止清香,她道:“你在挟恩图报?”
林燕云油尽灯枯的面容上,一双眼亮得出奇,她咬牙:“是,我在挟恩图报,娘子能答应我吗?”
王承柔垂下眼,看了一脸自己的肚子,稍许她说:“我只能答应你做他的养母,你永远是他的母亲,我会在他懂事时告诉他关于你的一切。这是我的底线,其它你不用再说。”
林燕云露出一抹笑:“娘子,你是个好人,好主子,可惜我没命再侍候您。我能最后再提个条件吗?这是我最后的一个遗愿了。”
“你说。”
林燕云:“这孩子的身世您可以告诉他,但不要让他姓林,我再大胆一求,求娘子赐给他一个‘王’姓。”
看着林燕云满眼的期待,王承柔点头道:“好,一个姓氏罢了,你想要我可能给他。”
林燕云这一次是真的笑了,她躺好,望着天的方向,连孩子的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含着笑离开了这个人世。
林燕云是笑着离开的,因为她做到了能为她的孩子做到的一切,娘子说错了,绝不是“一个姓氏罢了”,一个姓着她姓氏的养子,与姓着林姓的养子绝对是不一样的,哪怕现在看不出什么,但随着日日、月月、年年,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这孩子姓王一定会比姓林,能更多地得到王承柔的爱怜与偏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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