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天气一天天冷了下去,云京入冬了。与这份寒冷相悖的是朝堂上各位臣子热火朝天的争论。

起因是下属县的一起贪墨案。皇甫宇光上书,义正言辞地揭露兆县知县郭明训贪赃枉法的罪证。李肃作为阁臣,因为上次定国号一事与皇甫宇光重新闹掰,所以,并不知道皇甫大人今日有此一奏。

按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如果是郭明训那就要扯皮了。李肃只心里暗道,这场朝会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了。

果然,皇甫大人刚说完,亲卫队指挥使万左石站了出来:“圣上,郭明训不仅要主理属县,还要管理本地驻兵,以及兼兵马都监,十几年来兢兢业业,这在每年的功绩表上都有迹可寻。皇甫大人位居高堂,并没有下过属县,只凭手上的一面之词,不可胡乱与人定罪。还请圣上明察。”

李肃目光下垂,听着他们两方的争辩,其实会发生此事,内里原因是清晰明了的。皇甫大人这是要走老路,先帝最恨贪腐,所以他在哀帝一朝主要的功绩就是打这个,也因此得了皇上的赏识。

这是想把成功路径再复制到新帝身上,可他这回要打的人,表面看只是一个知县,但其实是在当地手握驻地兵权的万左石的人。

兆县不是偏僻小县,地域、经济、军事在当年的大禹能排到前五,大禹改为大铮才不过几日,兆县依然还是那个兆县。

所以,把管这样位置的人,当然得是自己人才好。万左石不会让皇甫宇光告倒郭明训的。而像郭明训这样在当地驻扎多年的情况,平常不查什么事都没有,但若派云京都监特意去查,那是一定会查出东西来的。

所以关键的一点就在圣上的态度,皇上若轻轻一笔带过,那皇甫宇光就是做了无用功,郭明训不会有事,万左石不会失了臂膀。若是皇上上心了,下令撤查,那郭明训危矣。

李肃早在听到皇甫宇光的奏文时,他就想好不发声,任他们打去。李肃不知道的是,在他垂眼装死的时候,皇上已经看了他好几眼了。

不光李肃想不到,赵涌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开始依赖李肃这个弄臣。

就在两边扯皮之际,宋卫站了出来,他道:“兆县这个地方微臣去过,郭明训大人的官邸还没有当地稍微像点样的富绅家大呢,遇到当地的老百姓,也多是对大人称赞有加。皇上您想,若郭大人像折奏上所言,贪墨巨多只肥了一人腰包,那兆县如何能如此富足,百姓也不可能夸赞拥护他。但现在皇甫大人既已提出,想必是有些疑问要解的,但派都监去查未免有些小题大作,容易伤了有才干的老臣的心,不如让当地司察先行探查,皇上也好有个直观的印象,再行定夺后续决策不晚。”

他这话一出,皇甫宇光与万左石心里皆一惊,但也都面上不显,俱在想,宋卫这是什么意思?

李肃终于不再垂目,他向那三人望去一眼,再抬头去看皇上,就见赵涌彦本来与他一样在盯着内阁、监厂、亲卫队三方管事人,却在察觉到他的目光后而看向了他。

李肃只得露出一个鼓励的眼神,于是皇上道:“众卿皆言之有理,事儿还是要一步步地来,先着兆县司察主持查验,报上情况再行定夺。”

皇甫宇光还想再说,但皇上已发话,加之此番朝会已延迟了时间,他就把话咽了下去,与众位大臣一起恭送皇上退朝。

李肃叹口气,他们倒是可以走了,可他却还要走一趟圣康殿。若不是棋局已开,李肃真有不想再陪他演的冲动,骗蠢货可真没意思,还不如与王承柔斗嘴呢。

圣康殿里,赵涌彦见李肃明白了他的意思,来见了他,心里有些高兴。他甚至忘了保持稳重,直问李肃他刚才对于众臣之间的意见不合,他处理的怎么样。

李肃从袖里抓出几颗糖,放到皇上旁边的条案上,他肯定地道:“皇上处理的很好。有些事情处在当时的情境里,有可能会看不清全貌,所以,除非您意见十分坚定,否则多半的奏折都是要过后批复的。像今日这事,就很值得皇上多想一想,然后再做定夺。”

“嗯。”赵涌彦一回身坐在了条案后,他拿起桌上的糖来看。

李肃又道:“臣观圣上的样子,好像觉得今日之事可以放过了,是吗?”

赵涌彦:“那不然呢,你有什么想法?”

李肃:“宋卫为什么会突然为亲卫队说话,圣上有想过吗?”

赵涌彦想到那日,听得展说,宋卫与萧太医小声地说着什么,并最后一齐离开这事,他脸色肃穆起来:“李卿看出了什么?”

“看出了宋卫放低姿态,要与万左石求和的意思。”

“不行,监厂与亲卫队绝不能和,这是祖制。一直以来,赵氏列祖列宗都是严格遵守平衡此制的。”

李肃:“皇上即已想明白,就该知道要如何做了,皇上是聪明人,不需要微臣再做提醒。”

赵涌彦知道他要在监厂与亲卫队之间重新做出选择,哀帝当政的时候选的是亲卫队,而自己为了篡位,而选择了监厂,如今他与宋卫及张宪空渐行渐远,加之得展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还有李肃说过,张宪空不是世家出身,他的路子太野,连李肃都没把握能拿的住他。

所以这样考虑来看,亲卫队倒是个好选择。

李肃适时开口道:“还有一点圣上要注意,哀帝当初虽然也选了亲卫队,但他疑心过重,亲卫队只是表面风光,并没有在哀帝手中得到什么好处,这样是不行的。前车之鉴,适当放手,天,塌不下来,再说不还有我给圣上盯着呢,望圣上斟酌。”

赵涌彦点头:“朕知道了。

李肃没有多留,今日早朝本就延了时,他在宫中呆得烦躁,哄孩子的心淡了很多,加之赵涌彦真的很好引导,几句话过来,他做的决定就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而去。

当然这里还有监厂的功劳,他怎么也没想到,宋卫与张宪空密谈了一下午加晚上,就谈出个这样的结果。他不想轻敌的,但他们也是真不能打。

不过李肃也在庆幸,得亏王承柔上一世并不知道他夺位的全部过程与细节,否则的话,他的计划也不会进行的这样顺利。想到若是她上一世有关注或自己与她说过,他还重新布局重新谋划,也是件麻烦且少了很多胜算的事。

李肃走出殿门抬头望天,其实他错怪老天爷了,老天爷一直是站在他这边的。而原因吗,自然是因为他才是真龙天子,是配得上这世道与繁华的君主。真龙之运,天道也要退怯。

李肃这边刚感慨完,正迈出院门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一人,差一点就撞上了他。

对方朝他一眯眼,然后马上行礼道:“问李大人安。”

李肃看着对方,这人有点眼熟,但他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为什么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圣康殿内。

“你是?”李肃问。

“我是宣慰同知赵金平之子,赵陆。”赵陆明年才参加科考,如今身上既无功名也无官职,只能以父亲的身份来介绍自己。

他说的同时,李肃就想起来了,赵陆眯眼看他的行为,让他想起来,这人曾与王承柔环在一起射过箭。虽时过很久,王承柔最终也没看上他,但李肃想起当时的心情,还是会不悦。

记得当时,他就在他们旁边放箭,放出去的箭之所以又快又狠,是报着想要射人的心理。

如果是赵陆,那就能解释的通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赵涌彦在宫外的住处与这位赵公子只相隔一条街,单纯老实的赵公子曾把赵涌彦当成一个可怜孩子来对待。如今被爱护照顾的孩子拥有了权势,还没有把他忘记,这是想给赵陆些恩典吧。

与他无关,李肃点了下头,越过去出了院门。

赵陆进到殿内,不顾皇上让他不用多礼的话,给圣上规规矩矩行满了礼。皇上也知他的性格,待他做完全套规矩,这才赐了座。

赵涌彦知赵陆明年要参加科考,让他进宫来给自己当陪读,这样于赵陆来说可以得到名师的指点,以及宫中更适合读书的环境。

赵陆自然知道这是圣上惦记着与自己的那点交情,特意赐他的恩典。他自然没有推脱,谢恩答应了下来。

期间二人聊起天来,提到以前的时光,赵陆顺着话茬道:“皇上说到这个,草民就想到以前一起喝酒的日子,倒是最近张都督也忙,很少见到他了。”

不知是不是赵陆敏感,他觉得在他提到张宪空的时候,皇上的表情变了。又想到婚宴上的李肃,以及以前听到还是五王时的皇上,偶尔提到李肃时的只言片语与语气,他又问了一句:“刚草民进来时,碰到了李肃李大人,李大人看着还是那么的威严吓人,皇上如今可与之平和相处了吧。”

赵涌彦这时话多了起来,赵陆惊奇的发现,圣上现在对待李肃的态度与以前完全不同了,哪里还有那些又怕又恨的情绪在,完全是在把对方当成可以倚仗的亲近臣子。

赵陆在规定时辰内出了皇宫,以后他就要在这里学习备考了。回家路上,他想的不是未来宫中的生活,而是心中隐隐犯着忧患,皇上这样亲近李肃这样的人真的好吗,赵陆从不言人是非,但他觉得他还是会看人的,那人从骨子里就透出唯我独尊的气息,哪有一丝做臣子的臣服。

对于一心读圣贤书的赵陆来说,李肃满足了他对佞臣所有的想象,他对这个人天生没有好感,这在赵陆来说是很罕见的,他与人为善,把所有人都往好处想,从不拿偏见待人,唯有这位李大人,让赵陆自省不能这样的同时,却又忍不住这样想。

赵陆觉得轿子里有些闷,他掀开帘子,也望了望天,不过心里装的不是李肃那样的狂妄心性,而是,这天儿可真闷,可能要下雨了。

从这日开始一直到冬至前夕,宋卫与张宪空对事态的发展非常满意,几次礼尚往来,监厂与亲卫队算是摒弃了以前的纷争,达到了初步的结盟状态。

大家在一起喝酒时,最常说的话就是,赵家王朝一代一代的君主,用着监厂用着亲卫队,却也防着他们。亲卫队与监厂斗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坐下来好好想一想谈一谈,他们之间的纷争是不是人为制造,是不是完全可以避免。

最后的结果就是,两方达成了默契,以后效忠皇帝可以,但监厂与亲卫队不可再起纷争,有钱大家挣,保住自己的权势,互不越界。

不得不说,这在大禹朝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的局面,一向对垒分明的朝中三方势力,其中两方打破了壁垒,站到了一起。宋卫曾酒后言道:“可见大铮这名字改的好,真的是新朝新气象。”

这样的结果,迫使赵涌彦也要抓住只属于他自己的势力。他的身边也只有内阁了,本来皇甫宇光就是坚定的皇族党,虽他与李肃不和,但李肃现在也愿意辅佐皇权,所以,整个内阁还是站在皇上一边的。

让赵涌彦决定彻底指望内阁,摒弃监厂的转折事件是李肃有一日忽然上表,提出今年冬寒,长途跋涉不利于大军行进,他主动提出,边关大军继续在边关休整到明年,待云京城备粮结束,再拨营归都。

赵涌彦最怕的就是严涛回来,他现在有时做梦还会梦到李肃与严肃带兵杀入皇宫的情景,虽李肃现在对他这个皇帝表现的很臣服,他也亲口说出这一世不想再当皇帝的意图,但赵涌彦还是不踏实啊。

可他又不敢命令李肃,不让边关大军归都,怕把李肃惹急了,他再反悔了。如今,李肃能自己提出来,这令赵涌彦龙颜大悦,不知该赏点李肃什么好。

他太激动了,甚至都没感觉出来,他一个做皇帝的,竟一心想要对一个大臣做出保证与承诺。

在宫中陪读的赵陆却感觉出来了,他看着兴奋的皇上,溢于言表地对李肃充满了感激之情。赵陆有心提醒几句,皇上还不爱听,嫌他扫兴,于是赵陆也就闭上了嘴。

终于到了冬至这日,这个节气无论是皇家还是民间都十分重视。皇宫里皇上是要祭祖的,而在祭祖大典上,发生了意外。

这场意外,在外臣眼里是见不到的,他们只知,皇上今日缩减了流程,本来要清晨祭,午时祭,晚时祭,三祭的,但皇上祭完午时,晚上的祭祀就取消了。

内阁大臣皇甫宇光亲自出来说明,皇上颁令,以后的冬至大祭,晚时祭全部取消,因着天气太过寒冷,大家也冻了一天,太阳一下山,夜间尤其冷,故而取消。

众卿心里虽有疑惑,但见皇上与李肃在皇甫大人之后现身,亲口宣了此旨,众臣这才领旨谢恩,并一一离宫回家。

张宪空没有立即回去,他与宋卫都觉此事不对,到处透着古怪,可自打监厂与亲卫队结盟后,他们算是与皇上半公开的扛上了。所以如今圣康殿内侍候的人,只有外,。围的太监还是监厂的,内里近身的都换了人。

最得圣上信任,摇身一变的自然是得展。而得展根本就不认他师父宋鉴,从他嘴里自然是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他又是李肃的人,与他多搭两句话,宋卫还怕再把自己这边的事情让人家套了去。

张宪空猜的没错,皇上祭祖的时候确实是出事了。因为皇上现在只信任内阁,陪他进去的大臣只有皇甫宇光与李肃,内侍只有得展。

在磕头的时候,赵涌彦忽觉眼前发黑,心脏的位置像针扎一样的疼,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得展是第一时间发现他不好的,然后李肃与皇甫宇光也发现了。

李肃当即就给皇上把脉,然后快速地告诉得展,延长磕头时间,不要让人进来。这场面皇甫宇光这样见过风浪的老臣也开始慌了,他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哀帝在李宽泽丧仪上倒下的一幕。

不会是赵家这一代都有什么隐疾吧,怎么一个两个,年纪轻轻的身体就出了问题。

李肃一边给皇上把脉,一边对回来的得展道:“去通知内宫门上固国公府的人,就说圣上密召秦洞天入宫。”

闭着眼忍着痛苦的赵涌彦一听李肃要叫秦洞天来,心里泛起恐惧,他这是得了什么病还是中了什么毒?要秦洞天来了才能看。就在这时,皇甫宇光来了一句:“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召太医却要召私医,皇上到底怎么了,我看这症状怎么与先帝有些像呢。”

本就怕到极点的赵涌彦听到皇甫宇光这样说,一下子睁开了眼,他抓住李肃问:“朕是中毒了吗?”

李肃道:“圣上先别慌,看着症状像,但臣摸您脉象,又好似不是。所以才要召来秦洞天一看。”

他接着说:“圣上,现在最主要的是您要站着走出去,告诉众臣,晚时祭取消,能做到吗?”

赵涌彦闭了闭目:“朕需要时间。”

“好。皇甫大人,一会儿到了该出的时间,您先出去宣布取消晚时祭的圣意,能帮圣上托一会儿是一会儿。”

皇甫宇光满脸担忧的点头,心里想的是,难道这种症状就是中毒,那先帝的死果然并不简单。其实他是怀疑过当今圣上的,但现在看到圣上也出现此种情况,那下毒要害两位帝王的到底是谁?

他把目光投到李肃身上,但哪怕他们大部分时间里是政敌,皇甫宇光也觉得不是李肃。他脸上对皇上的关切与担忧,看上去不像做假。

皇甫宇光出去后,李肃把赵涌彦扶了起来,然后他在皇上耳边道:“坚持住,这点坎不算什么,用你的意志力撑住,别忘了你是一国之君,你要维护君主的尊严与体面,不可在众臣面前出丑,更不能让想害你之人得逞偷笑。”

赵涌彦眼中冒出坚毅的光,李肃强有力的掌心托起了他的重心。他听李肃又说:“如果臣在后面撑着您,有可能会被人看出您有不妥,如果我不撑着,”

赵涌彦松开了手道:“不用,朕能行,朕撑得住。”

李肃在松手前,不动声色地轻拍了赵涌彦后背一下,像是在安抚他,实则他是顶了些内力进去。赵涌彦看着挺坚强,但谁知道他出去后,会不会露馅。

好在,一切还算顺利,众臣散去,李肃命宫人背起皇上,直接上辇回到圣康殿。没一会功夫,秦洞天在管青山的护送下,悄悄地进入圣康殿。

秦洞天重新给皇上把脉,然后问了皇上有何症状以及最近都吃了什么。听圣上说完,他又问了一句:“草民上次制的万解丸,圣上有吃吗?”

赵涌彦忍不住去看李肃,老实说,在他刚发病的时候,怀疑过李肃,但李肃后来的表现足以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他不知秦洞天为什么这样问,那药不是他制的吗?

赵涌彦气若游丝地道:“有吃,按李大人所言,取中四日一食,今日起床后刚服过一颗。”

秦洞天:“那就难怪了。圣上确实是中毒,只这毒比较奇特,若无药引,光是服毒,并不会发病。待下毒之人觉得药量够了,或是时机成熟了,只要再放药引,此毒就会马上发散出来。而圣上因一直在服用万解丸,是以这才帮您抵消了一些伤害,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赵涌彦声音阴沉下来:“会是什么不堪的后果?”

秦洞天如实道:“轻则昏迷不醒,重则一命呜呼。”

赵涌彦气得胸口那里不由自主地起伏着,这导致了疼痛的加重,秦洞天作为医者马上劝道:“圣上莫动气,对解毒不利。”

可赵涌彦一想到张宪空与宋卫会用害死哀帝的方法来害他,他就怒不可遏,直到李肃把手放到他肩上,只道了一句:“皇上。”

赵涌彦竟慢慢地冷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