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这是做什么?”清香见娘娘一身正红出现,也是一惊,再一细看,发现这衣服十分眼熟,“这是那件衣服。”
王承柔:“嗯,是那件。记得你为了这件衣服还跟清心闹了一场。”
忽然提起清心,两人都楞了,还是王承柔先转了话题:“让我瞧瞧你,新娘子。”
只见清香一身棕红,两人比着,倒像她更喜庆一些。王承柔叹气道:“唉,都怪我,当年若是不跟皇上闹,让他有心惩治我,明知我爱正红,却把皇室大服规制改了,就为了恶心我,累得全天下的新娘子在出嫁这天连身正红都穿不上。”
自皇上改了规制,只新娘子的嫁衣可以与红色沾点边,退而求其次,变成了统一的棕红。
“这也很好看啊,很沉稳大气。倒是娘娘,怎么想起穿这个?”
王承柔面上点头,心里想,好什么看,像是干了多日的血迹,乌突突的。她道:“就是想穿了,你不用管,我心里有数的。”
清香心里也是复杂,很长一段时间里,娘娘没有了以前的鲜活气,整日病恹恹的,身子又着实健康的很,并没有疾病缠身。如今看她一脸斗志地穿着能气死皇后的衣服,好像以前的贵妃又回来了。
清香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到底该是劝着娘娘点儿还是随她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
最终,清香吞下话头,由娘娘拉着她的手,把她送到了装饰豪华的马车上。在马车启程前,清香手里多了个东西,娘娘说:“是钥匙,昨天答应给你的。到了地方再看,在那边想我了,就每天拿出一样来,只要东西在,咱们的情份就在。”
清香哭了,哪怕花了妆她也忍不住,她从姑娘十岁起就在身边侍候,如今一晃十二年,下个十二年里不知可否再能相见,种种情绪上了头,自是先哭了再说。
娘娘却没有哭,其实她们娘娘私下里,是极爱哭鼻子的,只不过从小在外的形象太过霸道,人缘不好,所以,她从来不在外面哭,才不给外人看笑话。
这一次也是,送亲的队伍里不光有她,还有一大堆人,她们娘娘肯定是不会哭的。
清香握住钥匙,随着马车的移动,王承柔松开了她的手,清香最后喊道:“姑娘!珍重。”
谁会不想哭呢,但王承柔从小的毛病,太过要强,她硬生生忍住了。望着马车越走越远,走过宫二门,然后出了宫门。王承柔心里空了一下,她身边最后一个亲近之人也离开了,现在这宫中只剩她自己了。
都说皇上是孤家寡人,其实整个皇宫都是他的家,论起来整个后宫都是他的家人,他那些奴婢、御卫军也是跟了他好多年的,情义同理清香与自己,自是不会差。所以,他家人那么多,忠仆也不少,他怎么会是孤家寡人。想想还是自己可怜。
从关系上说,皇上该是她最近的人,但其实正好相反,他现在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他早就不是她的夫君,更不是她的家人。结束这份可怜的人生,什么要强,什么傲骨,她早就没了,她累了倦了,她要去找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她的爹娘。
王承柔慢慢转身,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身后站了好多人,竟然还有长在皇上身边的亲卫,管青山。
走出两步王承柔就明白了,这是皇上在防着她,他想什么呢,这皇宫固若金汤,她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下跑走,再说她也不能连累了大将军与清香。
她抬头向内宫的高墙望去,世上哪还有比宫中高墙更为坚固的,她当然没有翻越它的本事,但她却有从上一纵的勇气。
越过内宫这道门,身后的亲卫与兵士不见了,只余冼尘殿的奴婢们跟在她身后。
王承柔没有回冼尘殿,她溜达到了花园,这一呆就是一个多时辰,柯嬷嬷腿脚一直不好,虽是在园中走走停停,但她也有些疲了,可主子不说回,她就得板生地站着,妥贴地跟着。这不是在宫中受到的教养,而是在皇上登顶之前,丞相府里熏陶出的气度。
终于娘娘肯往回走了,但她在叉路上停了下来,望着内高城墙,她说:“我想再看看,还能不能看到清香的车队。”
她说完,直接爬上了城墙。这可要了柯嬷嬷的命了,娘娘也善解人意,回头对她说:“嬷嬷在”
其实柯嬷嬷是不想她上去的,但她实在是逛园子逛乏了,懒得再废口舌,反正这位娘娘想做的事,别管做不做得成,她都要试试。一贯秉承不说废话的原则,柯嬷嬷沉默领命了。
原来城墙上是有风的,王承柔吹着风有些激动,她握了握拳,以压制微微颤抖的身体。终于,她所设想的成真了,她站在了这高墙之上,她就快要解脱了。
含喜是在柯嬷嬷眼神示意下跟着娘娘上来的,不成想,刚上来没多久,娘娘就爬上了墙檐。那墙檐很窄,一个站不稳人就会掉下去,含喜吓坏了,却不敢大声叫,此时她还不明白娘娘的用意,只以为她是在玩闹。
“娘娘,您快下来,站在那里太危险了。”含喜声音都是颤的,这位娘娘怎么敢,她看着腿都软了。
可娘娘根本不听,待含喜招呼其他婢女想把她扶下来时,娘娘说话了:“你们都别动,否则我现在就跳下去。我只是从来没有站得这样高过,没见过这样的风景,想多看看而已。你们不要催我死。”
这句话一出,可彻底吓坏了含喜,她当时就跪了下来,脑门冒汗的同时只想到求助柯嬷嬷。
柯嬷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常年腿脚不好的人,几下就爬了上去。看到站在墙檐迎着风的贵妃,何止是脑门冒汗,她全身瞬间湿透了。别管娘娘是真跳假跳,事后皇上一定会问责她的。
她赶忙叫人去禀报皇上,然后故作镇定后,她欲上前,却听娘娘说:“嬷嬷站在那里别动,我说了,你们不要催我,到了时辰我自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柯嬷嬷冷静下来后,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惧,她一直不跳,说不定根本就是不想跳,只是为了骗皇上过来。柯嬷嬷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难怪今日穿这样一身红,就是为了给皇上皇后找不痛快,这种事,这位娘娘做过很多次了,这是又作出新高度了。
至此,柯嬷嬷不再上前。
而皇上所在的圣康殿内,毕武得到消息,马上进殿禀告。
毕武禀报完后,一直等不到皇上的动静,他悄悄抬头打量,见皇上御笔不停,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毕武只得再说一遍。
这次皇上还是没有停笔,但好在是出了声:“不用管,让她作。”
毕武也想到了,这是那位娘娘在与皇上斗气,但皇上嘴上是这么说,他们圣康殿也不能不派人去看一眼。没有人比毕武更知道他们这位圣上对那位娘娘有多在意了。
是以,最终他还是决定亲自跑这一趟。
内宫城墙下,毕武老远就看到了那一抹红,心里莫名颤了一下。爬上城墙,看到老熟人,柯嬷嬷站在那里屈着腿,想来是爬墙过力了。
毕武先是给娘娘行了礼,然后与柯嬷嬷打了招呼,王承柔看到他来,知道消息已经传到了皇上那里,虽然她觉得若是不能派个老鹰来把她瞬间叼走,以她现在这处境,只一下就会妥妥地摔下去,但她还是对皇上的厉害心有余悸,她输他太多回,她已走到这一步,不想有那个“万一”。
她叹口气,这上面的景色真美啊,让她再看最后一小会儿吧,清香的车队自然是看不到了,但她会望着她去的方向,为她祝福的。
不知是不是清香收到了主子的祝福,她手中握着的钥匙都把手心硌出了印子,正好车队停下稍做休息,她下了马车,直接找到了娘娘给她的那个箱子。
打开后,满满一箱的东西一时让她眼花撩乱。她随意地一件件拿起来看,越看越不对劲,这些东西都是娘娘的私人用品,怎么会都给了自己,甚至有她十分爱惜的,王夫人留给娘娘的首饰。
待翻到一个小盒子时,清香打开,她更震惊了,里面都是银票。清香是知道娘娘的家底的,她数了数,忽然又想到娘娘给五皇子的那个包裹,两笔银钱加在一起,可不正是娘娘全部的家当。
手里的盒子掉回了箱子里,清香来不及关箱盖,她大喊道:“回去!回宫里去!快!”
她真是太笨太傻了,明明心里起了疑,怎么就不多想一想,娘娘,姑娘,等一等我,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城墙上,王承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饰,她穿这身正红,并不是要气|皇后,也没有要与人赌气的意思,更不是为了争什么皇后之尊。她只是想要干干净净地走,这身衣服是她身边唯一一件嫁给李肃前穿的,承载了她全部少女的记忆。
那些回忆比起她的婚后生活、宫中生活,美好了太多,原先不珍惜不知足,如今再想回去已是枉然。
余光扫到那块疤,王承柔闭了闭眼,她这个人,她这副身子都被沾染了太多的屈辱,就这样死掉吧,否则她真是不知该怎样度过后面漫长的岁月。
墙檐下的毕武,也如柯嬷嬷以为的那样,觉得这位娘娘是与皇上斗气。他小声问道:“这一个月苦了你,贵妃没少折腾人吧。”
柯嬷嬷被问的一楞,还真没有,这样一想,柯嬷嬷发现,贵妃真的变了好多。她不由得心头一颤,打眼朝那墙檐望去,她侧了侧身探了探脖,见娘娘半眯着眼睛,一副享受向往的样子。
柯嬷嬷回过身来忙问毕武:“皇上什么时候过来?你跟皇上怎么说的?”
话音刚落,就见贵妃做出让人心跳加快的举动,她在那么窄的檐子上转了个身,正脸朝着他们,后背朝着墙外。
王承柔想过了,脸朝下跳下去的话,她还是有些害怕,而且趴着也不雅观,虽说她都要死了,但还是有一些女子的顾虑。最重要的是,她站的这一会儿发现,天真好看啊,风真可爱啊。
所以,她要在死亡的过程中全程都可以看着天空,感受着风的环绕,于是,她转动了身子。
柯嬷嬷最先反应过来,她被心中的猜想吓到,顾不了许多,大叫道:“娘娘!皇上马上就来了,你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您的。”
王承柔轻皱眉头,好吵,她不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耳中弥漫的都是呱噪。她伸出食指放在唇上,温柔地对着柯嬷嬷“嘘”了一下,然后她就仰头倒了下去,虽然知道在看到她跳下去后,他们一定会各种惊呼,但她尽力了。
果然如她想的那样,天真蓝,风也是暖的,仔细听它还是有声音的,逗弄的耳朵痒痒。在落地的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王承柔眼中看到了什么,那是由她一直盯着的蓝天幻化而成的一片蓝,驱走了白云,驱走了一切景观,只留一片极致的蓝。
圣康殿内,李肃算着时间,差不多该去看看她了。其实在听到毕武说,她站上城墙时,他并不生气,甚至有些期待。
他回想她计划逃跑时的样子,她不再与他闹,与不再与皇后斗,整个人失了活力,一点都没有她的样子了。原来,她放弃他时会是这样的表现。
今日她又开始折腾起来,是不是也说明,她知道跑不掉后,再次重拾与他纠缠之心。想到这一点的李肃,手上的批字都开始笔走龙蛇。
他想着批完最后两本,他就去到内城墙,先气一气,再哄一哄,像他以前做的那样,也不失是一种处理繁忙国政后的休息方式。
还没等他批完这两本,就见毕武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几乎是趴在地上的禀报:“陛下,二娘娘,二娘娘跳了!”
毕武急吓下失了口,呼出叫惯了两年的称呼,可皇上与他都顾不得这个不重要的事情。
李肃笔下的墨滴落到奏折上,晕染了一大片,他觉得他要瞎了,怎么眼中都是这黑漆漆的玩意儿。
他是跑着去到内城墙的,毕武与管青山跟在后面,管青山还好,年轻会武,能跟上皇上奔跑的速度,但毕武就不行了,他被甩开了老远。
毕总管跑得气喘嘘嘘,却见前面皇上的身影停了下来。李肃从老远就看到城墙下的那一抹红,他的腿忽然就软了,软到撑不住身体,像是不良于行之人瘫坐在地上。
他盯着那抹小小的身影,开始以手助力往前爬,一国之君如此样子,管青山怎么看得过去,他上前想帮助皇上,不想皇上“啪”地一下打开了他的手,他如困兽一样吼道:“滚!”
他就这样爬到了王承柔的身前,手上流血了,膝盖也破了,他看着她,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不同于往常半夜起来看到的她,总是皱着一副眉头,现在的她面带一丝微笑,详和温婉。
她身下都是血,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的血,饶是见惯了战场上鲜血的李肃,也觉得眼前是难忍的刺目的红。
他颤着手摸向她,这才发现手掌一片湿滑,反过来看,掌心都是鲜血。他这才发现,她红艳得过分的衣服,竟不是原色,是被鲜血浸染后的效果,他竟没有在第一时间里看出来。
意识到她整个人都浸在血里,李肃崩溃了。
大铮朝的开国皇帝,悲戚的哭声响彻宫门,他身后跪下一片奴仆,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毕武看着管青山大人,像是无声地在问他:这可要怎么办?
管青山望天,他也不知道。只见刚才还晴空万里的朗朗碧空,此时开始阴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