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娴慈猛地直起身子,带动了伤处,忍不住吸了口冷气,边往小姑奶奶院里走,边问:“怎的今日就发动了?可顺利?”
婢子噙泪道:“姑丈让表公子给小姑奶奶送话……”
宋娴慈冷声打断:“已经和离了,没有姑丈。”
婢子忙改口:“是!是!李家让表公子给小姑奶奶传话,说‘怀子和离着实是一桩天下奇闻,你家小姐使毒招逼着我们放人,当时恨得发狠,现在全想开了,谢过宋家的恩德,毕竟这肚子里的未必是我家的种’。小姑奶奶听表公子替人传这样的话,忍到方才,终于伤心难抑,摔倒在地,这就发动了。医女说,小姑奶奶气血攻心,那一跤又撞着了肚子,怕是难熬。”
“可叫了母亲和两位叔母过去?”
“几位夫人已在外间陪着了。”
宋娴慈赶到时,苏氏和二房三房的都在外间守着。苏氏双目失神不知在想什么,脸色似悲似怨,见着她来,死死盯着这个独女。
宋娴慈被这么怨毒的一眼看得脚底生寒,顿了顿,回望过去。
“你们都先退下。”苏氏幽幽吩咐。
二房三房的犹豫片刻,终是不敢留在这对母女面前,依言告退。
苏氏两三步走到宋娴慈跟前,一把抓住她的左臂:“走!”说完就拉着女儿往内间去。
兰堇吓得大叫着去拦:“夫人!您干什么!小姐还未出阁,怎能见妇人产子!”
苏氏状若疯癫,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竟拦不住掰不开。
两人就这么进去了,婢子们各端着清水与血水进进出出,刺鼻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内室。祖母的幼女,宋家的小姑奶奶,此刻湿透了的头发贴着发白的脸颊,嘴里咬着一片老参,嘴唇一丝血色也无,整张脸痛苦到狰狞。
苏氏拉着宋娴慈走到分娩的妇人身前,一把掀开妇人的裙摆。
在场的医女和几个稳婆不由惊呼。
夫人分娩时下身的惨状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是极大的冲击,直惊得宋娴慈白着脸后退半步,哑声喊:“娘!”
听见这声“娘”,苏氏身子猛地一抖,轻轻把妇人裙摆放下,转身出去。
宋娴慈跟上去,想了想又回头施以一礼:“我家小姑奶奶就劳烦医女与各位妈妈了。”
饶是这几位见多识广,这种大户主母拉自己未出阁的亲女儿进产室,还掀开产妇裙子让女儿看个清楚的场面,连她们看了也都迟迟反应不过来。
宋娴慈出去时,只见苏氏立在堂中,背对着自己。
苏氏听到脚步声,知是她来,声音里带了三分哽咽:“十八年前,我生你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夜里。”
宋娴慈张了张口,终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挣扎了整整一日,从头一日晚间到第二日深夜,我疼得以为我要死了。”苏氏回头,眉眼里尽是哀戚,“我拼了命把你生下来,我拼了命!我嫁进门来四年无所出,好不容易有了你!是!我的确盼着你是个儿子!但你居然是个女儿!
“我为了生你,一条命险些没了,以后也再不能有孕。你父亲是宗子,不能无后,那贱人便这么进了门!我是怨你,不喜你,不愿养你,逼得你祖母把你抱去她院里养,因为你不是儿子,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爹爹纳了别的女人!看着你爹爹与那贱人浓情蜜意!还生下了一子一女!
“而你!你干了什么!你承欢在你祖父祖母膝下,学的什么礼数规矩!居然善待那贱人生的儿子女儿!你爹与那贱人的儿子流放了,婆母也去世了,我以为我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可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敢按你祖母说的,踩在你亲生母亲头上当家主!
“我好心为你相中了顾寂,满盛京没有更好的儿郎了!我是害你吗?为何不肯听我的话?为何不肯听一听!”
苏氏弓着身子痛哭许久,忽迈步上前,紧紧揪住宋娴慈的衣袖,撕心裂肺地喊:“你毁了我在宋家的指望还不够,还要压我一头,你看看这整个盛京,还有像我一样在女儿手底下讨生活的主母吗!”
……
宋娴慈站得笔直,不知过了多久,只看见母亲一点点哭到无力,身子瘫在地上,听见母亲声音一点点哭到嘶哑。她一时间只希望能用心里这实在难忍的痛苦换千刀万刀捅在身上,还能好受些。
她苦笑出声,轻声道:“是否只需我应嫁顾家,母亲便可心安?”
苏氏哭声猛地一止,直直看向她。
宋娴慈垂眸,然后双膝跪地,对给了自己血肉之躯的母亲行了个大礼。她闭上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婚事,女儿应了。”
苏氏又惊又喜:“你……你……”
宋娴慈淡淡道:“府中事务是兰堇助我,外头的铺子生意是阿涓与我管着。这些日子我会让她们和各个管事去母亲院里移交干净。”
苏氏摸了摸眼泪,意识到掌家之权终于到手,自己以后在府里就是真正的主母了,嘴角总算带上点喜色。
“李家让表弟来宋家带话以致小姑奶奶难产这事您应该已经知晓了,我之前让人捏了他的把柄……”
苏氏忙道:“知晓!知晓!这袒护毒妇殴打孕妻的杂碎,这事我明早便去办,定要叫这牲畜从此不得安生!”
宋娴慈点头:“表弟若能悔悟,就把前边那个栽了翠竹青松的院子给他住着,以后便当是宋家的公子养着;若不能,他毕竟留着李家的血,就让他与李家共存亡吧。”
苏氏叠声应道:“好!好!”
“还有冯姨娘和娴姝……”冯姨娘便是父亲的妾室,娴姝是冯姨娘与父亲生的女儿。宋娴慈声音低下来,斟酌道,“母亲是大户嫡女出身,这些年她们母女二人安分守己。女儿为母亲的名声着想,不是要母亲对她们多好,只需按正常分例养着,届时给娴姝找个清白人家就是了。”
苏氏静默良久,想骂出声却又担心女儿反悔,咬牙点了点头。
“府中的下人我只带走兰堇和阿涓,其余的我这三年都调教好了,尽数留给您。母亲也是得了外祖母悉心教导的,如今的宋家已非三年前的宋家,只要看好二房三房的人,守财足矣。”
……
话说得差不多了,刚巧一个婢子奔来报喜:“夫人!小姐!小姑奶奶生了!是位千金!母女平安!”
宋娴慈这才放下心来,朝苏氏行礼:“夜深了,母亲瞧过小姑奶奶,也早些歇息吧。女儿告退。”
女儿将嫁,因女儿压了自己三年而生的嫌隙,也因今日她对自己低头而渐渐淡去。苏氏看着女儿转身一步步往外走,想起这十八年来对女儿的冷淡疏离,心里头一次生出一股柔情与愧疚来:“慈儿!”
宋娴慈身子一颤,定在原地。
苏氏一颗心越来越软,忍不住上前牵住女儿的手——庶子庶女终归是被那贱人生下了,这么多年了,自己也该放下。或许以后,她可以试着与慈儿做正常的母女。
宋娴慈却没想过一向孤傲的母亲会愿意碰她,惊骇之下做出的反应竟是立刻将手缩了回去,下一瞬,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猛地回头,紧张地看着苏氏。
苏氏心中的温情一点点散去,脸上表情重归以往的疏离,眼含讥诮:“果真没有母女缘分。十八年前我把你丢给你祖母,倒是全了你与老夫人的祖孙情谊,让你心甘情愿为了祖母忤逆你的生母!”
宋娴慈一颗心仿若被母亲这句话凿出个大洞,门外无尽的黑暗瞬间涌入其中,让她险些站不住,她静了片刻,迈步踏入夜色中。
翌日,宋娴慈叫来兰堇和阿涓,将昨夜的决定说了。
兰堇哭着跪下:“小姐!”
宋娴慈将她拉起来,看向旁边气得发抖的阿涓,轻声道:“阿涓,你非家生子,家里人都在江湖中。三年前你不嫌宋家破败,跟了我,这些年多亏你了。如今我将出阁,你若不肯跟着我走,过几日便去找你父兄吧。”
阿涓从苏氏骂到扫地的小厮,骂骂咧咧了好半晌,然后又冲宋娴慈吼:“我今晚就将你和兰堇打晕,连夜扛出盛京,让我爹给你俩安个身份!与我做姐妹!”
宋娴慈忍住泪,笑着摸她的头发:“我不怕的,阿涓。我答应你,不管在哪儿都会过得很好。”
阿涓知道,这三年她既拦不住宋娴慈为宋家出生入死,今天肯定也拦不住她为安母亲的心而自断羽翼。她低声问:“那殿下那边……”
阿涓跟了她三年,自是知道她与宁濯的过往。宋娴慈心猛地一颤:“宁濯如今过得艰难,便不去信告知他了。过最多再有一两个月,消息自然就会传到南境了。”
阿涓不忍:“待殿下得知此事,必会不顾一切偷偷回盛京,届时殿下看见小姐当真已另嫁他人……可能会受不住啊。”
宋娴慈捂住眼:“听说南境的贵人想嫁女于他,助他复位,他一直不肯。而我也,我终究是做女儿的,我……我实在拗不过母亲。既是两人都不得安生,不如就这般算了吧”
阿涓知自家小姐是什么都看透了的,就是太心软,只好叹气再叹气。
两日后,顾寂的长姐又上门了。上回苏氏没敢让她见宋娴慈,怕女儿当场把人打发出去,这回她来,苏氏便使人把女儿叫来给她过过眼。
这位顾家大姑奶奶早些年在北境嫁了个姓吴的都护,便唤她作吴顾氏。
吴顾氏双颊瘦削,冷冷淡淡地与苏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过了会儿,外头传来通报声:“大小姐到了。”
吴顾氏精神一振,身板挺了两分,看着宋娴慈缓步而来,端庄秀雅,行礼时仪态贵不可言,问安时的声音如雨落清潭,待礼毕起身,便俏生生立在正中。
吴顾氏盯着她看到出神,似是想起了什么忧伤愤恨到极致的往事,眸中神色晦涩难言。苏氏见吴顾氏神色有异,吓了一跳,忙轻轻唤了两声。
这位大姑奶奶回神笑道:“坊间传闻大小姐艳绝京城、仪态万千,果然名不虚传。夫人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
苏氏想到宋娴慈不仅长得随婆母,礼数规矩也都是在婆母院里学的,听了这句夸也实在开心不起来,只好假笑两声。
宋娴慈看见,这吴顾氏说话间又忍不住瞧了她好几眼,投来的眼神明显与一般妇人相看儿媳弟媳时的不同。
起初那两眼像是羡慕,尔后那几眼似是转变为嫉恨,令人感到不适。
吴顾氏忽轻声道:“夫人应该也听说了,我爹爹九年前被冤贪污,死在牢狱之中。我那瘫痪在床多年的母亲得贵人求情,让圣上网开一面,我母亲才能留在盛京,但我与弟弟和幼妹三人都被流放北境。”
吴顾氏声音更低了,几不可闻:“我家没宋家好运,就连女眷也得去那苦难之地。”
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苏氏心里暗骂宋家有什么鬼好运,即便顾家女眷也跟着流放了不也都风风光光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她宋家才是倒霉,几个爷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回京呢!
虽这么想着,苏氏仍是笑着用顾家如今的风光来安慰吴顾氏。
两人丢了这话茬,吴顾氏又问起宋娴慈素日爱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什么料子首饰,看什么书……宋娴慈一一答了。
吴顾氏临走时,似是想了片刻,还是回头对宋娴慈说:“自我弟弟建功以来,我便催着他成婚,他满脑子都是行军打仗,在这上头没什么心思,一直不肯,拖到几日前才松口,说是若定要娶便只娶你。”
宋娴慈一愣,不记得自己与顾寂有什么来往,客气道:“娴慈省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