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设在离花房不远的一处房舍中,穿过嶙峋古怪的假山方才豁然开朗,只见不远处不高的小山坡顶上有一座山房,一路拾阶蜿蜒而上,短短一段路中已经摆满了各色花卉,尤以牡丹最盛,芍药辅之,光是在外边看到的便已足够令人惊叹。
明婧柔本也无心赏花,不过匆匆过眼,便连忙入内。
山房内别有洞天,从外面看不见得大,但入内却可见主厅四方开阔,能容纳得下许多人,临窗也皆是花枝横蔓,一时竟令人分不出是刻意摆在这里的,还是从窗子外面伸展进来的。
窗台半阖,明明有冷风灌入室内,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寒冷,里头温暖得如同春日一般。
康顺大长公主身上着了一件轻庸花纱广袖衫,碧色披帛松松挽在臂间,高髻上已然簪上了一朵姚黄,她的年龄与气度早使她与娇艳二字扯不上关系,却有着旁人所永远无法企及的华贵。
上回在大长公主府见到的那个叫楚檀的面首这次亦相伴在她左右,边上另还有两个面生的男子,但只看其亲密,便知这二人远不如楚檀在康顺大长公主面前得势。
萧珣早已有些等得不耐烦,见到明婧柔终于来了,便朝她一招手,让她过去他的身边。今日是康顺大长公主坐在上首,萧珣虽是主家,却仍然坐于左侧的坐席上。
明婧柔在萧珣身侧坐下,见他脸上有不悦之意,又惦记着一会儿的事,只能想着先给萧珣顺毛,于是便小声道:“殿下,奴婢来迟了,奴婢还要梳妆所以才误了时辰。”
闻言,萧珣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一颔首,表示自己已经听见了,也没有旁的多余的话。
他命人给明婧柔倒了一杯温酒,自己先喝了自己面前那杯,明婧柔便也只好喝下。
萧珣这才道:“怪没趣儿的,才把你叫来。”
明婧柔不禁失笑,但还是忍不住往座上的康顺大长公主望去。
只见康顺大长公主正和底下的人说着什么,笑得和颜悦色,明婧柔不认识今日在场的都有谁,但既然能出现在这里,自然都是贵不可言的。
明婧柔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可惜厅内人声嘈杂,又有丝竹管弦之音,离得远了什么都听不清,便也只能作罢了。
倒是身边的萧珣今日话少,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明婧柔看着他喝酒,也不劝他。
不多时,康顺大长公主说完了话,终于把目光转到中途才过来的明婧柔身上,问道:“怎么让她也来了?”
萧珣放下酒杯,道:“想她了。”
明婧柔:“……”
康顺大长公主的脸上立刻便起了一层薄怒,却把原本倚靠在她手臂旁的楚檀往后推了推,说道:“珣儿你喝醉了,切记以后不许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不着调的话来,你是嫡出的皇子,陛下、娘娘和本宫都对你寄予厚望,说话做事怎可有一丝差池。”
明婧柔原还如坐针毡,但越听康顺大长公主说下去,便越有些觉出味来,今日怕是有其他事,两人此刻只是拿她作伐子罢了。
她悄悄垂下头去,这下心里也不急着走了。
果然康顺大长公主说完,萧珣便轻笑道:“姑祖母也将我看得太重了。”
康顺大长公主竟被他一下子堵得语塞,等过后又怎还忍得下去,立刻便道;“今日到场的都是本宫的亲信之人,姑祖母便问你,你是当真要和陛下对着干,非要继续查下去不可吗?”
明婧柔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又偷偷斜眼觑了觑萧珣,这还真是个混不吝,明明这样的事大可以私下与康顺大长公主去分辨,却非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怕就是故意要让外面的明白他就是要继续查,就算是皇帝都拦不了他。
萧珣的嘴角边轻轻吐露出一个字:“对。”
一时四下寂静无声,在场的都是人精,一个是皇帝最信赖的姑母,另一个十有八九就是未来的储君,得罪了谁都不好,便是连说合都无人出声。
康顺大长公主不怒反笑,虚虚指了指萧珣:“本宫往日是太宠你过头了,也罢,你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便要自己去吃一回苦头才会懂事。”
所有人只怕康顺大长公主发火,从而致使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然而大长公主却又忽然轻轻揭过,众人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暗自担心,依着萧珣到处咬人的性子,指不定哪天就查到自家头上了。
原本今日赴宴,也是存着想康顺大长公主劝解萧珣一番的心思,眼下看来康顺大长公主是真的生了气,不愿管了。
楚檀见事态平息,便适时道:“大长公主可想听琴?”
康顺大长公主抬了抬眼皮子。
底下有琴师让了位置出来,楚檀便过去坐下,泠泠琴音自他指尖流淌而出,好似硝烟也随之散去。
康顺大长公主斜眼看着楚檀,目光中满是得意与欣赏。
就连明婧柔也不禁频频望向楚檀,他奏琴时宛如谪仙,很难有人能不为所动,若非早就知道他的出身,定会以为是哪家富贵公子,青衫落拓。
可惜萧珣却明显不想给她这片刻的宁静,他对她道:“陪本王喝酒。”
当真是扫兴。
“有什么好看的,”萧珣懒洋洋道,“他不是秦楼楚馆里来的,听说从前还是个读书人,也不知是如何被姑祖母弄来的。”
明婧柔收回神思,便也想到自己还有要事要做,眼珠子微微一转,抬手便为萧珣去斟酒。
如此几杯酒又下肚,明婧柔仿佛有些不胜酒力,掩了掩嘴,却仍继续倒酒。
就在下一刻,她葱管一般的手指一颤,镶满了宝石的酒壶盖子便掉了下来,酒液倾泄而出,一下子倒在了明婧柔妃红的石榴裙裙裾之上。
“哎呀。”她轻声叫了出来。
萧珣撇了撇嘴:“笨手笨脚的。”
婢子已拿了绸帕来给明婧柔擦拭,可擦拭过后还是有明显的痕迹,很不好看。
明婧柔嘟哝了两句,便蚊子嗡嗡似的对萧珣道:“殿下,奴婢下去换个衣裳再回来。”
萧珣本也不注意这些微末,但她既开了口,又面露窘迫,总算是想到明婧柔是女儿家,身上有污浊总归尴尬,便也应了。
“快去快回。”他只道。
明婧柔如临大赦,连忙起身用春桃递过来的斗篷拢住自己,遮了裙摆上的污渍,便急着退了下去。
萧珣扫了一眼她身上所穿的是一件灰鼠皮斗篷,不再见她因着身上的污渍而小心翼翼,这才放心作罢。
外头天色已然暗得深沉,方才里边花团锦簇,一出门寒风扑面,才惊觉原来还是冬天。
明婧柔步子愈发急起来,春桃扶着她连连道:“姑娘走慢些,天那么黑小心脚下!”
她心里记挂着事,却是一刻都不敢松懈。
终于回到了岁寒阁,明婧柔进了东厢房,重新换了一身衣裳,便坐下道:“一路上吹了风,才发觉醉得厉害,这下不成了。”
春桃急了:“可殿下那边还等着呢!”
明婧柔只摆摆手,然后慢慢按着额角,想了想才对春桃道:“你赶紧去给我做一碗醒酒汤,我喝下才好走。”
春桃闻言马上便去了,明婧柔也在她走后随之起身,悄悄出了东厢房,往萧珣的书斋里去。
明婧柔先在庭中立了一会儿,她酒量一向不佳,有些醉了却也是不假,是该吹吹风醒酒的。
因她素日就住在岁寒阁,走动间那些侍卫倒也没有对她起疑心。
夜色中,她的目光往前方望去,只见月洞门的那一边,萧珣的书斋暗黢黢的,连一盏灯都没有点。
***
楚檀一直奏完第三曲,方才回到康顺大长公主身边。
他状似不经意地往萧珣那里瞥了一眼,却发现明婧柔已经不在了,微微愣怔,便马上掩盖住自己的失落。
康顺大长公主已被楚檀的琴音顺了气儿,此时转了话头对萧珣道:“你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早日成了家,才能把你这气性改一改,可有自己中意的?”
萧珣道:“没有。”
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康顺大长公主挑了挑眉也适时停止住,皇后一早已同她商议过,属意的是安国公的嫡女卫彤音,但萧珣未必就愿意,眼下倒不是向他细说此事的合适时机。
场下正要有一批舞姬上场,然而此刻乐音却戛然而止,上前来的是一个在门外把守的侍从。
萧珣见状明白有事,便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侍从道:“外面来了一个婢女,说是有要事要见殿下和大长公主。”
萧珣听完还未说完,康康顺大长公主便重重一拍桌案,显见得是真的发了火。
“本宫看这承安王府真是越发的不中用了,区区一个贱婢也敢叫嚣着要见本宫和承安王!这样的人不赶出去便罢,竟还报到主子面前?”
“回禀大长公主,”侍从并没有当即下去赶人,而是继续硬着头皮道,“她说……是事关明姑娘。”
“明姑娘?”康顺冷眼问道,“哪个明姑娘?”
她身边的楚檀小声提醒了一句,康顺大长公主才记起来原来就是那个伺候萧珣的丫头,正要继续说,那边的萧珣已经发话了。
“让她进来。”
很快,侍卫带上来了一个瘦小的婢女,穿着只是普通,应只是府上一般做些粗活的人。
萧珣将喝光了的酒杯在指尖转了一圈,脸色冷淡了些许,问:“何事?”
“奴婢名叫瑶缨,是厨下帮忙做活的,”她语气略微一迟疑,便继续道,“奴婢方才在岁寒阁看见明姑娘回来之后,就避开人偷偷进了殿下的书斋,一直都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