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婧柔被人带回了岁寒阁。
这回她被带到了正房所在那一进院子的东厢房里面,而不是外面那一进的耳房里。
东厢房仍像上次一样备着热水,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与首饰。
这身衣裳却比先前那身明显华贵许多,也特殊许多,浅碧色广袖外衫极为轻薄,罩在身上仿佛一层云雾,明明映出细白的皮肉,再看却又看不清楚什么,明婧柔一抖开那件外衫,脸便已经泛起红晕。
这时进来了一个嬷嬷并一个小丫鬟,嬷嬷让小丫鬟去服侍明婧柔洗澡,自己在外间候着,等人出来之后,先是对着明婧柔点了点头。
明婧柔已经换上那身衣裳,头发仍旧像那日一样松松挽就,并没有用今日放在这里的簪钗。
嬷嬷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板着脸对她一本正经道:“到了这里来就好好伺候殿下,记住这是殿下的恩典,也是你自己的造化,只是这造化能不能长久,就看你自己了,你的身世微贱,更要规行矩步,切不可再把以前那些轻浮做派带过来,要懂得安分守己,否则也是辜负了殿下对你的青睐。”
明婧柔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才低低应了一声,很是听话懂事的模样。
嬷嬷上来给她扶了扶发髻上的琉璃花簪,倒是对她的恭敬态度很是满意。
又小声问她:“可明白如何伺候殿下?”
明婧柔稍稍愣怔,随即轻点了一下头。
她十三岁前好歹在那种地方待过,就算没实打实见过也难免听过,而就在她来这承安王府以前,萧玧也提前找了府上的嬷嬷来教导过她。
其实自到了恭远王府之后,明婧柔的日子过得一直很好,萧玧将她从勾栏风月之地买下,竟是从未把她当做侍婢使唤看待,她在恭远王府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小姐一般,那时府上都已经认定了等她再长大一些,萧玧早晚会把她纳做通房妾侍。
可即便如此,萧玧也没有对她逾越轻佻过半分,甚至从来不会在落日之后踏入她的寝居一步。
也正是因为如此,明婧柔在恭远王府的这三年,被萧玧养得烂漫了一些,几乎要把从前的日子忘却,当萧玧派来的嬷嬷前来找她之前,她一直以为萧玧让她来这承安王府,不过是让她做几年萧珣的婢女而已。
直到她听到嬷嬷说的那些话,这才恍然大悟,王府有那么多的婢女奴仆,区区一个婢女又能干得了什么事?何况萧珣又不是萧玧,会一直对她以礼相待。
但无论是婢女还是旁的什么,明婧柔都不会因此而心生退意。
萧玧这么好,若没有他,她早就在十三岁那年就被逼着破瓜接客,之后的日子也没有人会庇护她,令她免于颠沛流离,病痛饥寒,能让她有一隅栖身,能够衣食无忧。
见她自个儿点了头,嬷嬷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她顺从些,不要惹恼了萧珣,说完了便把她往正房里面带去,接着又径直把她带到了暖阁里头,留她一个人在里面等着,自己便先出去了。
四周一片沉寂,方才嬷嬷走前指了榻边让明婧柔坐着,明婧柔坐了也不敢再挪动了,一双脚尖绷得直直的,许久之后才耐不住了抬起头看看,看了也是心不在焉。
暖阁里面烧了地龙又放了炭盆,温暖如春,但终究还在冬日里,明婧柔穿得又是不合时宜的少,衣也不成衣,就这么呆坐着,坐得久了还是觉得有些冷。
她身后就放了一张皮毛毯子,然而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明婧柔想了想还是没有伸手去拿,都已经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不要出任何岔子才好,听说萧珣任性又恣意,若是他不喜别人动他的东西,那就麻烦了。
烛火点得不算很明亮,仅仅能照见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罢了,一声烛火爆响把明婧柔的目光引过去,她却没有再转过眼,而是就这么一直盯着跳动的烛火静静看着。
算来这也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了,明婧柔也曾在夜里蒙着被子悄悄幻想过许多次,但那个人从来都只是萧玧,再没有其他人。
不知那位已经做了王妃的王家姑娘,在与萧玧成亲的那一晚,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否与她此刻有一二分相近?她的夫君是萧玧,怕更多的是满心欢喜罢。
盯久了眼睛有些发酸,明婧柔轻轻揉了两下,也不知被自己揉红了没有,只是眼眶湿润了些许。
她正想叹出一口气,忽听地门口传来极细微的两声叩门声,明婧柔立刻直了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听,渐渐只听有脚步声快速向正房走来,然后门口传来请安的声音,旋即便是房门开阖的声音。
就在明婧柔踌躇要不要起身相迎的这会儿工夫,萧珣已经快步进了暖阁里面。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猝不及防,眼神不约而同闪了闪。
不过萧珣马上就对明婧柔道:“本王要睡了,你出去。”
明婧柔瞪大眼睛,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她人都来了,衣裳也换了,他却让她走?
她忍不住往下看了看自己玲珑有致的身子,萧珣该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出去。”萧珣又重复了一遍。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让她走,一切本该顺理成章的,但夜里又实在好像习惯了一个人躺在床上。
他想象不到身边可以躺着另一个人。
闻言,明婧柔只好起身,但先前既已下了这样的决心,又眼看着要成了,却忽然被萧珣赶走,她到底是有些惊慌失措的。
行动间,身上的衣裳便更显局促。
原本坐在榻边时,明婧柔还紧紧拢着两边衣襟,这下一起身,锁骨下大片的雪白便尽数露了出来。
偏偏在经过萧珣身边时,那件清透的薄衫还不慎拂到了他。
明婧柔垂着头,看见他的手一下子握紧。
“殿下。”她忽然侧头抬眼去看他。
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她便要成功,否则就要重新再来一遍了。
听见她叫他,萧珣那颗原本就不甚平静,也如同被轻纱拂过的心更紧了些。
他忍不住去看她,她一双眸子亮闪闪的,鬓边还是那根眼熟的花簪,明艳秾丽的面容下是修长的脖颈,再往下便是她起身时他已然望见的,只是不知那海棠花色抹胸下的又是如何景象。
萧珣未通人事,可并非全然不懂。
他可以介意身边多了一个人,亦可以放任自己的心意而为。
他不想问明婧柔叫他干什么,也不想再留给说任何话的机会,下一瞬已经攫住了她的手腕。
没等明婧柔反应过来,她已经是几乎被他拖到了榻上。
身体下软软一团,原来是方才那块她想了半天都没有拿过来用的皮毛毯子。
她的一双手都被他紧紧按住,薄纱外衫不知何时已经褪到了手臂之下,一对玉臂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寻不出丝毫瑕疵。
明婧柔轻轻动了动手腕子,似是想挣脱,可是没有挣脱出来。
她也分不清,自己的动作到底是不愿意,还是欲擒故纵。
萧珣英俊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他周身还是有一种令人不可忽视的压迫之感,令明婧柔不得不去看他。
他与萧玧是亲兄弟,可实在算不上相像。
这是明婧柔早就发现了的事。
可是此刻,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脸上寻找萧玧的影子,贪婪又迫切。
她心中自来到承安王府起就有的空洞,此时正慢慢扩大。
为什么,为什么他和萧玧长得一点都不像?
忽然,萧珣的额发随着他的动作散落下来,将他的眉眼遮得有些看不分明,只有那一张薄唇抿住时的弧度分外清晰地映入明婧柔眼中。
他也只有在这一瞬之间,才有可能有一点他的影子,即便少得可怜。
明婧柔一下子把手从他手掌中挣脱出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萧珣气息一沉,有些不快:“干什么?”
明婧柔的手指有些颤抖,却仍镇定回答道:“奴婢怕殿下得到了奴婢之后又丢开,所以不想让殿下看清奴婢,殿下日后慢慢看,奴婢也失宠得慢些。”
萧珣没有说话,只是低声讥笑了一声,摘下她头上的琉璃花簪,重重地将她的手重新按了下去。
……
门外上夜的人听见里面叫了几回水,结果回回都是水来了,又送不进里面去了,如此一直到了夜深之时,水终于抬进去了一次,这次过后里头动静才终于小下去。
及至天明时分,大抵又闹了一回,萧珣开始叫人进去伺候他沐浴,接着便上朝去了。
留下明婧柔一个人睡着,外边的人也识趣儿地没去叫她。
明婧柔一晚上生不如死好几回,先前还极力盯着萧珣嘴角的弧度看,到后来哪还有什么力气,迷迷瞪瞪地任由萧珣摆弄去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很高,有个小丫鬟守在暖阁外面,一听见她起身的动静便进来服侍。
明婧柔起来脑子还是晕晕乎乎的,看来是昨夜折腾得太狠,在床上坐了一阵之后,才问小丫鬟:“几时了?”
小丫鬟答:“已经辰时末了。”
明婧柔点点头,想了想才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春桃,以后就是奴婢来伺候姑娘了。”
起了身匆匆穿衣梳洗过后,春桃便道:“奴婢带姑娘去看看您自己的住处。”
明婧柔应了,这里是萧珣起居的地方,往后可能会有他的王妃住进来,也可能不住这里,但是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她住的地方。
王府里给她安排的院子不大,却离萧珣那里很近,往角门处走用不了几步路便到了,来往很是方便,可见安排的人也是花了心思的。
早膳都已经在桌上摆好了,还冒着热气,一看就是忖着明婧柔过来的时间摆好的,春桃给明婧柔盛了一碗清粥,又往她面前的碟子中夹了几筷子精细的小菜。
明婧柔正要动筷,却见有人快步跑进来,一路赶到明婧柔面前站定,道:“姑娘快些准备,康顺大长公主有请!”
明婧柔闻言也是一惊,不由起身问:“康顺大长公主?”
来人道:“是让姑娘去大长公主府,来接的人都已经在外边儿候着了!”
这康顺大长公主可不是她能够怠慢的人,明婧柔连忙收拾整理了一遍衣裳发髻,妥当之后便上了康顺大长公主派过来的马车。
她方在马车上坐稳,马车便向前行进,明婧柔忍不住撩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没想到外面竟跟着一个嬷嬷,立刻便一眼剜了过来,唬得明婧柔赶紧把头缩回去。
昨夜她已经见过康顺大长公主一次,只觉其严肃矜重,天家帝女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严所在,使寻常人不敢直视,明婧柔还记得当时康顺大长公主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对她有些不满意。
这么急就叫她过去,也不知会是什么事情。
即便早就设想过在萧珣身边会遇到的困难险阻,明婧柔的内心还是开始忐忑起来。
康顺大长公主萧若素是先帝的幼妹,到如今已经历经三朝,自小颇有才干,先帝晚年病重,对任何人都不能信任,能伴其左右的唯独就只有康顺大长公主,后来先帝驾崩,康顺大长公主待皇帝羽翼丰满之后,才渐渐退出朝堂,但其势力余威依旧不容小觑。
她同为萧珣和萧玧的姑祖母,可不同的是,萧珣待她如亲祖母,萧玧却对她极为忌惮。
原因无他,如今在中宫端坐着的郑皇后,正是康顺大长公主亲自挑选出来的。
当初先皇后年纪轻轻便薨逝,皇帝本想立宠爱且已经有了皇长子萧玧的王贤妃为后,但康顺大长公主却不认同,更中意迎先皇后的亲妹妹入宫为后,因她更喜郑氏姐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且与郑家交好素有来往,而王贤妃为人刚烈善妒,实在不适合统御六宫。
几经思索之下,皇帝终是立了郑氏为后,王贤妃也就与后位失之交臂。
后来郑皇后诞下嫡子萧珣,康顺大长公主自然对萧珣爱若珍宝,曾几度向皇帝进言请立萧珣为太子,可都被皇帝以萧珣年幼,心性不稳为借口拖延,随着萧玧和萧珣长大,也就是在这几年间,两位皇子之间已经暗流汹涌,各自为政。
无论是为了母妃还是自己,萧玧都必定会去搏一把。
但萧珣这边有康顺大长公主,实在是难以撼动。
这也是明婧柔来承安王府之前,萧玧悉心叮嘱过多次的,若是遇见了康顺大长公主,一定要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