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裴淮之消失在视线中,沈霜鹤都没有挪动脚步。
她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仿佛所有的精神都被抽干了,甚至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脑海里只是翻来覆去回想着裴淮之的那几句话,每想一次,心就痛上一分。
最后她感觉心脏都痛到麻木了,割肉凌迟,也不过如此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只帕子伸到了她的面前,沈霜鹤顿时如被蛇咬般一激灵,她下意识就打开那只帕子,厉声道:“谁让你来的?”
她以为是春朝,或是其他侍女,但不管是谁,她都不愿让人看到她如此狼狈的一面。
沈霜鹤从来没生过这么大气,那人都愣住了,沈霜鹤怒不可赦,她抬起头,却看到了裴昭。
原来是裴昭。
裴昭也被吓得不轻,他捏着帕子,踌躇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递给沈霜鹤,嗫嚅道:“沈姐姐,你不要哭了,擦擦眼泪吧。”
沈霜鹤从裴昭透澈的眼睛中的倒影,看到了自己满面泪痕狼狈不堪的模样,她苦笑一声,然后接过帕子,拭了拭泪,轻声道:“昭儿,谢谢你。”
“沈姐姐,你是和皇兄争吵了吗?”
沈霜鹤拿着帕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裴昭道:“我见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春朝她们都不敢上前,料想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了,于是我便问春朝,春朝说,你刚才和皇兄在争论什么,最后皇兄一个人走了,脸色还不太好看,所以我在想,你们大概是发生了口角。”
沈霜鹤“哦”了声,她仍然没有回答裴昭的问题,只是顿了顿,然后宽慰裴昭:“哪个夫妻没有一点口角呢?纵然是天家,也不会例外的,这没有什么事。”
就算被裴淮之那般羞辱,沈霜鹤也没有向裴昭倾诉裴淮之的不是,她本就不是那种一点委屈就嚷嚷的全天下都知道的人,什么苦果她都宁愿自己吞下,也不愿意在裴昭面前说裴淮之半点不是,惹的两人兄弟失和。
但是裴昭显然不是这么想的,沈霜鹤很少这么失魂落魄过,也很少这么满面泪痕过,他心中十分愤慨,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这天底下任何男人,如若能娶了沈姐姐,那都会感谢上苍,偏偏只有皇兄不知足。”
裴昭毫无顾忌,沈霜鹤却吓白了脸,裴淮之本来就对裴昭不太满意,如果让他知道裴昭说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难保他不会更厌恶裴昭,沈霜鹤于是赶忙往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隔墙有耳后,才长出一口气:“昭儿,以后这种话,千万不可以说了。”
裴昭显然是一脸不服气:“你怕皇兄知道了?你怕他,我可不怕他。”
“昭儿……”沈霜鹤绞尽脑汁规劝裴昭道:“你马上就要就蕃了,到时候天高皇帝远,你皇兄也奈何不了你,但是我还要做这个皇后,你如果为我好,以后千万不可再说这种话了。”
一听到自己的放肆之言对沈霜鹤不利,本来还一脸不服气的裴昭瞬间又软了下来,他讷讷道:“沈姐姐,是我嘴巴没把门,对不住了,我怎么样没关系,可千万不能连累你。”
沈霜鹤见他听了劝,于是微微笑了笑,只是她心事重重,这个笑实在勉强的很,为了不让裴昭看出来,她又换了一个话题:“对了,你可看到了那位叶小姑娘?我今日特地邀她入宫,就是让你看看。”
听到自己未婚妻,裴昭不由挠了挠头,也没吱声,沈霜鹤笑道:“我见叶小姑娘长得甚美,而且一副机灵活泼的样子,性格和你像的很,你二人可以多相处相处,一定会有很多话聊。”
裴昭低了头,也没告诉沈霜鹤他已经和叶掩翠打了照面,还是叶掩翠主动来找他的,这武将家的女儿,就是直来直去,豪爽的很。
但是……裴昭半晌,才对沈霜鹤吞吞吐吐来了一句:“我不喜欢叶掩翠那样的。
“哦?”沈霜鹤颇为讶异,比赛之前,她也召见了叶掩翠,她是越看这个小姑娘越喜欢,小姑娘天真可爱,长得糯米团子一样,白白嫩嫩的,嘴巴也很甜,她还以为裴昭一定会喜欢她呢,沈霜鹤于是问裴昭:“你不喜欢叶小姑娘那样的,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呃,不知道……”
裴昭这句话,倒是实在话,他才十四岁,虽是已经可以成亲的年纪,但是他情窦尚未打开,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但他可以确定,至少,他不喜欢叶掩翠那样咋咋呼呼开朗活泼的。
裴昭这般说,但是沈霜鹤也没有放在心上,昭儿年纪小,今天不喜欢,明天也许就喜欢了,他和叶掩翠呆的时间太短了,只要叶掩翠多入宫,多和他接触接触,他会喜欢叶掩翠的。
她于是也没再逼裴昭了,只是让他就蕃前多入宫,陪珠珠玩玩,裴昭也都一一答应了,沈霜鹤又强打着精神陪裴昭说了几句话,听他天南地北的胡侃着,直到裴昭都说累了,两人才各自回去。
一回到寝宫,沈霜鹤就屏退了所有侍女,她卸下所有伪装,再也忍受不住,一人趴在床上恸哭了起来。
这七年的劳心劳力,却换来了死鱼和沽名钓誉的评价,任谁都无法将这恶语当作没有发生过。
沈霜鹤天昏地暗的哭着,哭到最后,忽然听到殿外传来珠珠的哭声,还有珠珠问春朝:“母后呢?母后怎么不理我了?”
沈霜鹤这才回了神,她直起身子,赶忙擦了擦泪,该死,她只顾自己难过伤心,却忘记了珠珠。
珠珠是最黏她的,今日她和裴淮之去观看赛马,本来就大半日没有照顾珠珠了,现在珠珠还见不到她,想必是急哭了。
她的身份不仅仅是皇后,还是珠珠的母亲。
沈霜鹤打开房门,珠珠看到她,立刻扑到她怀中,奶声奶气问着:“母后,你怎么不理珠珠啊?”
沈霜鹤低声道:“没有不理你……”
她话还没说完,珠珠就疑惑地盯着她:“母后,你的眼睛怎么和小桃子一样呀?”
沈霜鹤忙擦了擦自己眼睛,许是刚才哭的太狠,肿了起来,春朝看的心疼,眼眶也红了:“娘娘,还是奴婢先带小公主出去吧。”
“不用了。”沈霜鹤哑着嗓子,她摇头:“我要照顾珠珠。”
珠珠大概也感受到了气氛异常,她扁了扁嘴:“母后,你是不是哭了啊?”
“母后没有哭。”沈霜鹤安慰她。
“你骗珠珠,珠珠哭的时候,眼睛就是和小桃子一样。”
“这……”在童言无忌的女儿面前,沈霜鹤一时之间都想不到哄骗她的说词,珠珠见她不说话,也急哭了:“母后,你别哭了,珠珠以后会乖的,不会惹你生气的,你不要不要珠珠。”
沈霜鹤闻言,心中一酸,连春朝听到也不由红了眼眶,沈霜鹤将珠珠一把搂入怀中,呢喃道:“珠珠没有惹母后生气,珠珠是全天下最乖的小孩,母后为了珠珠,什么坎都能过的,母后还要看着珠珠长大,看着珠珠嫁人呢,母后能捱过去的,一定可以的……”
凤藻宫中,沈霜鹤看着熟睡的珠珠,她亲了亲珠珠的小脸,然后才有空去起身擦洗脸庞,她妆都哭没了,脸庞上是道道泪痕,春朝心疼地将湿过水的锦帕绞干,递给沈霜鹤:“娘娘擦擦吧。”
沈霜鹤点了点头,这才坐到铜镜前去擦拭脸庞,她怔怔的看着铜镜里眼睛肿的像核桃的自己,面色苍白,憔悴不堪,难怪刚刚都将珠珠吓哭了。
春朝也红了眼眶,她虽然没有听到裴淮之和沈霜鹤争论什么,但想也知道,裴淮之定然说了极为伤人的话,否则沈霜鹤也不会哭成这样,但身为奴婢,她不能问主子的事情,只能迂回劝沈霜鹤:“娘娘千万注意身子,小公主还等着娘娘照料呢。”
沈霜鹤默默地用锦帕擦拭着脸庞,她喃喃道:“你说的对,珠珠不能没有本宫。”
春朝又湿了条锦帕,拧干递给沈霜鹤,将刚才那条换掉,递给沈霜鹤的时候,她小心翼翼问了句:“娘娘,那皇上那边……”
沈霜鹤没说话了,春朝说道:“那毕竟是皇上……”
本来皇上就因为宸妃腹中龙胎更加宠爱她了,如今娘娘和皇上有了口角,那宸妃不就更得意了吗?春朝实在为沈霜鹤担心。
沈霜鹤道:“春朝,你是想劝本宫去向皇上服软么?”
春朝讷讷道:“皇上是天子,这天下,谁又能违拗他呢?”
沈霜鹤握着锦帕,她看着铜镜中憔悴不堪的自己,她忽摇了摇头:“不。”
裴淮之的话,实在太过伤人,她可以接受他在她生产第二日就宠幸郭彤霞,也可以接受他将她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但是她不能接受他对她的侮辱。
“死鱼”那句话,实在太刻薄了,她实在无法接受。
春朝急了:“娘娘,这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言下之意,她和裴淮之决裂,不是趁了郭彤霞的意吗?那到时候皇上废了娘娘怎么办?
春朝的担心,沈霜鹤都一清二楚,她敛眸道:“春朝,本宫的心很乱,你不要再说了。”
春朝见她神情,也不敢再说,但她心想,娘娘这样和皇上犟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也许皇上是说了很伤人的话,但是娘娘又能怎么办呢?或者说,这天底下的女人,又能怎么办呢?
嫁了人,就要以夫为天,丈夫给了气,那也要受着,还要低声下气赔不是,《女则》、《女训》里都是这样写的,就算娘娘贵为皇后,也逃不出这个条条框框,难不成,娘娘还能和皇上和离了不成?这世上只有丈夫休妻子的,没有妻子休丈夫的呀。
只能等明日,再好好劝劝娘娘了。
沈霜鹤在凤藻宫伤心难过,裴淮之那边,则在御书房心事重重。
裴淮之今晚并没有去郭彤霞那边,而是独自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平心而论,他是有点后悔。
今天的话,着实有点过分了。
虽然沈霜鹤总是端着一副皇后架子,床榻之上,也没有郭彤霞热情奔放,但形容她是“死鱼”,还是有点过分了。
从沈霜鹤当时震惊到脸色惨白的神情,就知道这句话给她打击甚深。
沈霜鹤是一个礼法大过天的女子,规规矩矩,端端庄庄,这样形容她,莫过于最大的羞辱。
裴淮之看着桌上的茯苓饼,心情愈发烦闷起来。
偏偏周安还哪壶不开提哪壶:“皇上,是否摆驾凤藻宫?”
裴淮之跟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谁告诉你朕要摆驾凤藻宫?”
周安慌忙跪下:“奴有罪,上次皇上盯着茯苓饼看的时候,就摆驾了凤藻宫,所以奴以为皇上这次也要摆驾凤藻宫……”
裴淮之听罢,只是冷笑:“上次?上次已经是给了凤藻宫脸了,这次难道还要朕给她脸?朕是皇帝,是她的夫君!哪有夫君去哄妻子的?这岂不是阴阳颠倒,天下大乱了?”
裴淮之越说越气愤,他索性将盛了茯苓饼的碗碟挥翻在地:“拿走!朕不想看见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