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逝,转眼已经到了昭明三年六月。
自从地动之后,以温晏然为首的大周中枢圈子便转移到了桂宫那边,考虑到太启宫需要修缮,便始终未曾返回,等宫殿修得差不多,又已然入夏,因为郊外凉爽,便一直住了下来。
不过建平城内也并非没有留人。
天桴宫温惊梅始终没有离开,各部台中也有官吏轮值,尤其是工部,因着城建的事情,大半成员反倒没有随着天子去桂宫。
今日工部尚书黄许去城门那边转过一圈后,照惯例勉励了手下官吏几句,便忙不迭地回了城,一人对着身边的同僚说笑道:“与尚书相比,倒是高君更像咱们工部的人。”
此人口中的高君乃是高长渐。
——高长渐先在户部为官,后来迁至中书省为舍人,如今又被借调到工部历练。
高长渐笑了笑,道:“尚书事情繁杂,自然不能随时待在此地。”
旁人哈哈一笑,也不戳破。
黄许哪里是事物繁杂,分明是不想办事。
倒是高长渐,到工地来的这段日子,亲去督管修建事宜,各种石料沙料的运送都仔细分派妥当,明明算是天子近臣,反倒做起了小吏的工作,而且不曾抱怨。
今日杜道思回城办事,猜到表弟必然在城门那边,就过去瞧了他一眼。
杜道思随意看了一眼,发觉负责管理工地饮食的人员除了豆粥外,还准备了加了草药的温开水,知道是因为天热,为了防止有人中暑,请太医署那边的人开了方子,便在心中暗暗点头。
高长渐拱了拱手,歉然道:“本该由我去拜访阿姊,倒劳烦阿姊前来瞧我。”
杜道思打量表弟片刻,道:“阿弟近来确实沉稳了许多。”又道,“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等城墙修好后,你或可寻一任外放。”
中枢官吏攒够资历后,外任地方乃是是常事,只是上一回见面时,杜道思还建议高长渐,在京中多待两年更好。
高长渐略略一想便明白:“莫非跟北地有关?”
杜道思微微点头:“你也是中书舍人,自然明白该如何打算。”
北地不稳,迟早得换一回血,皇帝之前曾派身边舍人去庆邑做郡守,又把原御史大夫给放在了台州做刺史,显然十分喜欢安排身边近臣去一些不大稳定的地方为官,这其中固然有旁人没那么值得信任的缘故在,也是因为天子登基时间还不算长,手头上能用之人并不很多。
不管高长渐是乐意去北地还是不乐意去北地,最好都要早做打算。
高长渐近来多在工部滞留,曾听得同僚们闲谈,说北边似乎送了好些弹劾宋南楼的奏折。
身为舍人,他当然晓得,那些所谓的传言都是真事。
高长渐道:“天下太平,北地却总是不大安宁。”
杜道思点头:“北边有人弹劾宋南楼私藏甲胄,在清缴盗匪时,致使许多平民损伤,在北地为官之人,畏惧他的权势,哪怕是一郡之长,相见时也不敢不以上官之礼侍奉。”又道,“而且这些事情,恐怕是确实有的。”
这年头公私本来分得就没那么清楚,宋南楼是将军,家里有点甲胄也正常,况且北边许多人上山时为匪,下山时为民,两边本来就不能完全分割开,再加上宋南楼打仗本事出色,一些山匪畏惧之余,存了报复的心思,劫掠之后,就传出口号,说是因为宋南楼逼迫的缘故。
许多北地官吏,因为跟当地豪强大户有所牵扯,为了打击宋南楼的职业声望,相见时常常假做屈从之态,示之以恭谨,等这些事情传扬出去,也是对方跋扈的佐证之一。
更加严重的问题在于,天子此前往北地派了市监,而那些内官跟宋南楼的前营产生过冲突,死了不少人,他们一边是皇帝宠信的内官,一边又是天子信重的将军,当真内斗起来,烦恼的还是建平。
——坐拥大军的将军被弹劾,天子的耳目又不会帮着说好话,显然已经处于险地。
杜道思冷笑:“内官确实有些猖狂……北地中人,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其实这也难怪,世界上又有能耐又有道德的人,本来十分罕见,池张两人在选派去往地方的市监成员时,只好放松标准,先寻找些肯豁命办事的人,那些人在道德上既然差着一些,那自然只有对升官发财的渴求才能驱使得动他们。
原本市监应当是对与当地豪强连成一片的官吏们下手,却被北边人的奉承弄晕了头脑,转而跟宋南楼冲突了起来,后者出身士族,又少年得志,更不可能退让,于是结下了一些恩怨。
高长渐与杜道思都在心中猜测天子的反应,他们虽然都有聪明的名声,而且距离皇帝极近,却始终猜不透天子的态度。
*
桂宫中。
这几日内官们都尽量避开张常侍走,对方虽然依旧是一副笑脸,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派去北地的那些蠢材跟当地将领产生了冲突,连带着市监也受了打击。
其实若让温晏然分析,这件事的出现有其必然性。
她派宋南楼去北地,自然是为了收权,如此一来,宋南楼的权势必然会不断扩张,超过正常将领的范畴,至于市监,也是过去监督加夺权的,两管齐下,难免产生磕碰,从而发生冲突。
若是皇帝不替内官撑腰,市监的发展恐怕得大受打击,北地那边纠结力量,弹劾宋南楼,也是想试探一下天子心意。
前两日,宋氏已经过来禁中告罪,宋南楼本人的折子也递了上来,说自己在北地水土不服,请求辞官回家读书养病。
皇帝虽然没有同意宋南楼的要求,却一直也不曾下明旨安抚,许多大臣由此揣测,觉得圣心还是更偏向内官那边。
袁太傅私下还跟宋文述碰过面,探听他的态度。
宋文述:“若按道理论,内官跋扈,那孩子将人依照军法处置,自然无错,只是他行事间颇有嫌疑之处,如今受人弹劾,纵然皇帝加恩,不曾免职,也该辞官才是。”
袁太傅摇头:“都是些模棱两可的罪状,若是如此都要免职,天下哪还有不免职的将军。”
宋文述叹道:“我在御史台为官,他又管着前营,若是不能谨慎行事,倒不若赋闲的好,至少不会累计家族。”
两人正议论间,忽然听到外头通传,有宫中使者上门,向宋氏传递天子的旨意。
其实宋南楼自己便是将军,给他圣旨自然直接下到前营里头,不过宋文述这边乃是长辈,皇帝体贴他们叔侄情谊,额外派人过来知会一声。
按照陛下的意思,宋南楼既然在北地待得水土不服,索性便换个岗位,转移到东边右营那边,考虑他手上事情还没结束,调职的事情可以暂缓,等到了昭明四年的时候,再动身赶赴右营,而右营主将师诸和则调至前营,算是给两人换了个位置。
可能是因为天子格外重视的缘故,去前营颁旨的正使乃是池仪池常侍,副使则从杜氏里挑了个刚入仕的年轻人。
至于皇帝为何这么做,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禁中内官,一时间都琢磨不透。
张络往皇帝这边走的时候,来汇报夏粮收成的户部尚书卢沅光刚刚退下。
今年天气热得早,夏粮略有减产,与去年相比降低了一成,但各地的开销却多了不少,不管是运河还是官学,都耗了颇多钱粮。
而且若是高温的势头不曾减缓,秋粮的减产只怕比夏粮更加严重几分。
这还是朝中的事情,宫里眼见也有不少花钱的地方,温缘生跟温知华两人慢慢大了,该商议着出宫开府,还有修陵的事情,也是一笔巨款,少府那边再度为此事请了一回旨意,依旧被打回。
如此种种,当真是千头万绪。
皇帝正在批阅奏章,张络小心地站在一边,不发出丝毫声响。
他最初本是建议让休骓去前营颁旨,却被天子否了。
张络正是思绪纷杂的时候,忽然听到天子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天气热,去叫个太医给阿骓瞧瞧。”
说话时,温晏然目光停在奏折上,只道:“阿骓年纪小,以宋卿之忠直,吵起架来,只怕当场便摘了你侄儿的脑袋,如今外头阿仪的名声比你略好一些,让她过去,也好安抚宋卿。”
——随着池张两人权势日炽,宫中内官有些便开始对池仪以姨母称之,对张络以叔父称之。
张络躬身:“微臣能有今日,全赖陛下周全,却不能为陛下解忧。”
温晏然微微摇头,笑了笑:“这几年间你也是办事不易。”
休骓乃是张络所提拔的一名内官,私下里以叔侄相称,张络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儿也颇为重视,向来用心培养,正因如此,在发觉内官办事不妥后,才特地拿休骓做筏子,惩治给底下人看。
他跟池仪到底是评论区写明的权宦,自然有其狠辣之处,何况两人又不愚蠢,昭明三年以来,一些背景不够硬的官吏们,在二人面前,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张络在众多支线中都能成为皇帝心腹,自然性情机敏,虽然天子尚未露出申斥之意,依旧连连告罪,恭恭敬敬地待在禁中侍奉。
到了晚间,温晏然把桌上的奏章搁到一边,站起来活动了一番。
殿内的木案上摆着盛了西瓜的玻璃盘,透明如水的盘身衬着红色的瓜瓤,显得霎是好看,只是西瓜已经放了一下午,难免不够新鲜,张络便吩咐人将盘子撤下,自己过去请皇帝示下:“陛下,天色不早,是否传膳。”
温晏然颔首,然后从桌上那些奏折中抽出一张来。
张络此刻正是鞠躬的姿态,温晏然便将奏折轻轻放在了他的脑袋上。
“是运河那边递上来的折子,你自己瞧瞧。”
张络双手捧过,然后小心翻开——从去年运河开建以来,差不多已有十个月的功夫,工程上的官吏往京城送来奏报,说是一切顺利,在皇帝今年的千秋之前,从雍州到陀清河便可以告一段落,只是负责修建运河的人大多乃是东地那边官隶,这些人根据罪名不同,服劳役的时间也有长短之份,一些犯事不严重的人,到昭明四年也就能够开释,需得提前安排。
温晏然不紧不慢道:“他们问要不要把人迁回原籍,其实人都到了南地,很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索性就近安置。
“等这段河道修完后,也不用他们继续在运河那边把剩下的劳役服完。朕之后会下旨,派人替他们安家,最好赶在春耕前安置下来,所有成丁都授予官田,只需耕种,不许买卖,并按照田亩多少收税。”看着张络,“等阿仪回来,你便去做这件事。”
安置百姓自然算是一件德政,天子让张络去负责此事,自然是帮他刷刷名望,挽救下不断滑落的口碑。
张络跪下:“多谢陛下厚爱,微臣必定全力以赴,不负陛下恩德。”
他一面谢恩,一面暗自反省——凭天子的威信,还时常会动动手,帮大臣们善后,给人安排一个抽身退步的余地,自己却越来越少关怀下吏,也难怪他们不听使唤。
温晏然其实听闻了内官们的名声不好,这也让她更坚定了对评论区的信赖,考虑到日后还要劳烦池仪张络等人祸乱朝纲,不能让他们提前折戟在成长阶段,所以为了避免两人吸引太多的仇恨值,得先把他们从单纯的玩弄权术往敦本务实的方向拉一拉,积攒点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