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晏然既然过来景苑,身边自然有朝中大臣同行,本次随之过来的是舍人杜道思,在皇帝任命了任飞鸿为景丞后,杜道思也被召来拟旨。
杜道思找了个机会,拉住任飞鸿的袖子:“任君不是说,要瞧瞧那些方士的本领,免得陛下受人欺瞒……”想了想,压低声音,“莫非那些方士过于厉害,任君只能暂且留在此地,徐徐图之?”
任飞鸿叹了一口气,拍拍杜道思的手,真诚道:“我觉得那些方士哄不住陛下。”又笑,“不过陛下若是想哄方士,只怕无往而不利。”
大周惯例,各个宫苑的管理者本来多由内官充任,但偶尔也会以士人充任其中,任飞鸿能被任命为景丞,证明极受天子信重。
温晏然一直估算着时间,觉得自己需要的原材料差不多反应好了,才回到丹宫内,开始最后一步。
她仔细地将两种原材料混合在一起,加入浓硫酸作为催化剂,然后加热二十分钟——期间要把温度控制在70度左右,温晏然使用了水浴加热的方式,不过她水浴锅里注入的是高度数酒,通过乙醇跟水的共沸点是78.1℃这一特性来避免温度过高——之后再把烧瓶内的物质倒入冰水混合物中冷却一刻钟,使用自制的回流装置跟乙酸乙酯一起加热,最后干燥制得成品。
任飞鸿用心观察天子的动作,温晏然炼丹的步骤格外细致,眉目间有一种轻松笃定的神采,仿佛比起国事而言,这些杂学更是信手拈来。
这件事只能由皇帝亲自操作,至于温鸿送来的那些方士们,最多只能打打下手,他们中有不少颇具声名之辈,本来心中不太情愿如今打杂的地位,然而再跟皇帝接触了几回之后,都纷纷服气起来。
——炼丹,陛下才是专业的。
为了更好地辅助天子制作丹药,管境等人曾抄录了一些笔记,平时珍而重之,任飞鸿问他们要时,面上都大有忍痛之色。
管境拱手:“回禀任景丞,这些丹方都是宫中密藏,我等研究了这些时日,总觉得与外界所传,大有不同之处。”
任飞鸿自己翻开细看,发现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残篇,其中有一句话是“天生万物,遇热而化,遇冷而凝”。
这句话乍看似乎全无道理,但仔细体会,又觉得十分奥妙。
任飞鸿原本认为,世界上又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像流水那样,能化能凝,然而回想起之前在涅宫中瞧见的场景,又不确定起来。
那些玻璃乃是将石头混合在一起,生生炼化了然后得到的产物,既然坚硬的石头能炼化,别的东西自然也可以炼化,她听了涅宫中人谈论,知道想要炼出玻璃来,很关键的一点就是高温的获得。
那些刚吹出来的玻璃瓶是软的,等温度慢慢降低后,才会变得坚固。
所以仔细想想,纸上的话确有道理,世间万物都能融化,平日之所以不融,只是因为温度不够而已。
任飞鸿越是思忖,越是觉得笔记中的内容奥妙难言,令人心动神驰。
方才那句话后面还有一句,似乎是注释,“若是难以融化者,可以加以它物,坚纯者固,杂然者流,世间诸事,皆循此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一样东西难以融化,就往里面投放别的物质,好似心性坚纯者难以动摇,而越是杂念纷然之人,越容易随波逐流一样,在解释说明的同时,将炼丹的技术跟道德学问结合在了一起。
任飞鸿看了半晌,询问:“这里为何只有残篇?”
少府令侯锁也在这里,看见任飞鸿有疑惑,张口便答:“先帝驾崩后,宫中密藏的炼丹典籍大多销毁,之前陛下命我等将残余的物件整理出来,发觉部分竹简也已腐朽,景丞所见这些,只是此地方士随陛下炼丹时,再行整理出来的那些。”
——为了让下属更好地配合自己,温晏然会随口提点他们几句,作为皇帝,她不需要想办法为自己的知识来源做额外说明,便给了少府令等人极大的脑补空间。
倘若一开始在这里的人是任飞鸿的话,凭她的敏锐,大约能猜出点什么,然而任飞鸿现在得到的是经由方士们自行加工的二手讯息,于是成功错过了事情的真相。
任飞鸿想,云氏确实没落了太久,她居然连这些宫中秘事都未曾听人说过。
国事繁忙,温晏然无法在景苑消遣太久,得到了粗制的阿司匹林后,刚准备用小动物们进行药理实验,就被大臣们言辞恳切地请回了京城,她走得匆忙,余下的事情便全丢给了任飞鸿处理。
丹宫、涅宫都是新事物,任飞鸿这个新出炉的景丞没有前人的事例可以参考,又深得皇帝信任,自身便掌握了极大的职权。
少府令的品级虽然比任飞鸿更高,却分毫不敢怠慢面前的朝中新贵,反而格外小心地配合对方工作:“景丞是说,打算将涅宫那边废弃的玻璃卖掉么?”
任飞鸿颔首,笑道:“既然陛下以景苑之事托付,任某岂敢不竭尽心力?”又道,“九月中,丘车国送上国书,愿意重启商路,在下以为,可以趁此机会,将玻璃卖些出去瞧瞧情况。”
少府令自然答允,事实上他仔细思考了一段时间,觉得这大约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若非如此,为何非要让在东部平叛之事上立下大功的任飞鸿来管理景苑,倘若不是别有筹谋,难道还是因为对方喜欢这些杂学丹道么?
任飞鸿:“不仅要卖往西域,也可在国内行此商贾事。”
少府令:“以涅宫中玻璃的品相,决计供不应求。”
任飞鸿笑了一声,她本出身建州大族,因家变流落于外,知道地方豪强家中大多钱财丰足,早想试试看能不能从这些人身上挤一些油水出来,只是她也深知,那些人家若是花大钱买了东西,自会想办法从黔首身上再把财富重新掠夺回来,她得想个法子规避一二。
“玻璃澄澈如水,大有君子之风,豪强人家名声不佳,怎可轻易卖给他们?”任飞鸿道,“不过任某也听闻,其中有些人家家风良好,平常不会漏交官府的税赋,而且时时周济乡梓,倒是配得上陛下的玻璃。”
如此一来,那些豪强人家若想购买玻璃,就得先补上税赋或者周济乡梓,算下账来,该花的钱并未减少,官府这边还能降低一些不良事件的发生概率。
少府令微微恍然,然后叹服道:“还是景丞明白陛下心意。”
他把任飞鸿的行为理解成了皇帝的安排,于是得出了一个温晏然完全没想到的结论——天子的根本目的并非是要依靠玻璃赚钱,而是借此安定地方。
少府既然掌管皇家财物事宜,涅宫产品的贩卖当然也由他们负责,任侯两人商议定了后,由任飞鸿写信给贺停云,提议把玻璃跟茶叶还有绸缎一块往外售卖,又开始逐步将此物“赠送”给建州大户。
在此期间,任飞鸿还在用心研读景苑方士们整理的笔迹,了解到了许多不曾流传于外的炼丹之秘。
比如说皇帝之前用过的石胆之精,也就是硫酸,经过提炼浓缩后,连百炼之钢也能轻易消融,实在异常奇妙,令人赞叹不已。
任飞鸿原先对谁都没有太多的忠诚之心,她也并未掩饰过自己的态度,以往那些人见状,自然不肯示之以十分的信任,也有些如扶何汸那样的人,故意做出礼贤下士之态,想要收服于她,反而让任飞鸿不耐。
唯有当今天子,与所有人都不相同,待她以诚的同时,又不强求任飞鸿非得回报不可,连景苑中的秘事也肯任凭她随意了解,让任飞鸿心折不已。
在她察觉到的时候,双方的距离便已经如此接近。
任飞鸿喜爱四处游逛,不断了解新鲜的事物,所以才不肯接受太高的官职,如今却打算在丹宫扎根下来——不提皇帝的信赖,仅仅里面的炼丹秘法,就足够她一直学习下去。
今日她照旧打算去丹宫看看,机灵的年轻方士捧来一块肥皂让任飞鸿净手。
——注意个人卫生乃是皇帝对丹宫人员的工作要求之一。
其实肥皂并非温晏然的作品,却跟她存在密切的关系。
温晏然无法时时待在景苑这边,导致方士们的工作内容严重不饱和,平时只得自己琢磨一些丹方。
他们发觉皇帝喜欢将草木灰泡水来制碱,加上这个时代的人已经懂得将草木灰作为一种清洗剂来使用,便想求证一下,看看浸泡后的草木灰溶液是否还具有清洁能力,其中有一个对照组是将草木灰跟大块猪油混合在了一起。
——古代的方士,显然非常具有冒险精神的一群人。
景苑事后其实有将这件事上奏给了皇帝,可惜天子日理万机,等终于有时间去批阅这份紧急度不高所以被暂且搁置的奏章时,方士们已经把流程推进到了怎么往里面加香料可以使肥皂的气息更芬芳的环节……
除了丹宫跟涅宫外,景苑内还留了数名冶监听候调命。
冶监是负责冶铸的官吏,这些人本是当初打造马镫时,被安排过来的工作人员,如今马镫足够铁骑营的需要,便慢慢闲置下来,按理而言,这些人应当被调回京中,却一直没能等到新的任命。
天子圣明,自然不可能是故意不理,或者将他们忘在了脑后,等任飞鸿过来担任景丞后,留在此处的冶监们便慢慢能够确定,皇帝对景苑这边有着更长远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