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此刻距离东部叛乱平定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北边因为并非战事所在之地,一直相对安稳,尤其是武徵郡这边,因为温鸿多年经营,甚至算得上安定富庶。
自从当日宋南楼带兵离开后,温鸿就一直留心东边的情况,近来风声渐平,他慢慢打听得,在战事结束后,朝廷很快颁布了各种封赏,其中陶驾本人已经是车骑将军,再高一点的大将军职位按朝廷惯例绝不轻许,所以在官职上已经是升无可升,至于爵位,又早早封了抚泽侯,皇帝这次便只给他增加了封邑,同时赐赤金十万斤——这个时代的赤金其实指的是黄铜——并赏赐了陶驾宅邸跟官田,又荫封了他族中晚辈。
剩下的将领多为年轻人,比如宋南楼、陈明跟师诸和,如今都还不到二十岁,东地叛乱后暂未封侯,各自收到赏金五万斤,还得了三品的勋职。
——当日钟知微在平定西夷后,是直接封了曲安侯的,对比这些人的封赏,有人认为天子更偏向于有禁军背景的将领,也有人认为,天子只是格外信重钟知微,毕竟这位内卫统领数度救驾,最终量变引起质变,成为皇帝的心腹之臣。
朝廷因为平叛之事喜气洋洋,北地这边的感受却十分复杂——若是叛乱迟迟不能平息,中枢肯定会召集地方官吏来平叛,那温鸿等人大可以趁着此机会,刷刷声望攒攒兵权,为割据地方作准备,却没料到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启用中部以外的势力,一通操作后,反而导致中枢那边的权威得到了加强。
战事平定后,因为宋南楼曾经到武徵郡借粮的缘故,温晏然还特地写信过来,言辞友善地勉励了温鸿几句——作为一个走忠臣路线的宗亲,温鸿此前一直在为天下大乱积攒名望,就算如今这世间的乱象突然中断,他也不能突然掉头,改换到奸臣的跑道上,只得捏着鼻子忍下所有,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表示那都是他应该做的。
毕竟作为一个忠臣,在知道宋南楼带兵越境并强行征粮的目的是为了让天下早日安定,那么就算温鸿在这个过程中受了些委屈,也不能跳起来与对方计较,反而在要天子装模作样说批评宋南楼的时候,赶紧写信去努力劝阻。
对于温鸿的思想觉悟,皇帝深表感动,还特地下旨赞扬了温鸿跟宋南楼两人忠心为国。
温·宗室忠臣·鸿:“……”
无法对皇帝阐明真实想法的温鸿,把所有力气都花在了打听情报跟分析天下的未来走势上头。
既然主公遭到了打击,做下属的自然应该努力为上官解忧,武徵郡的吏员们调动情报网搜集讯息,很快就有了初步成果。
私室当中,幕僚们正在向主公汇报消息:
“……那位小宋将军已经回到了前营,而温循也回到后营。”
温鸿一摆手,有些不耐:“不必多言,我自然知道他回了前营。”
——因为皇帝的缘故,在短时间内,他是不想听到跟宋南楼有关的消息了。
幕僚们拱了拱手,跳过宋南楼,开始重点产生南地问题:“温循回去了,那萧西驰自然也得回冲长郡……”
说到这里,温鸿反应了过来:“既然温萧二人都在南地为将,那她二人之间情形如何?”
不怪温鸿好奇,实在是因为温循与萧西驰两人都握有兵权,她们职责类似,辖区又有交互,平日里难免会有摩擦,甚至可以说,历代后营统帅,本来就有制约本地边营的意味在,边营想要扩大影响力,而后营则需要进行遏制。
幕僚摇头:“如今倒是没有明确的消息传出。”
张并山嗤笑一声:“萧西驰此人过于顾虑庆邑,温循又是宗室出身,本来也难打起来。”顿了下,若有所思,“区区一个边人,倒是很得小皇帝信重。”
放在这个时代,温晏然对萧西驰的委任确实显得十分不可思议——庆邑部的来源比较复杂,他们本来跟乌流离的比较近,是后来朝廷担心北地边人势力太大,才被迁至此地,然后才在南地安定下来,随着时间逐渐过去,整个部族的生活方式也无限向中原靠拢,从部族首领一脉开始,部族中人连姓氏都改成了中原风格。
庆邑跟许多南地部族一样,一直有心中原化,然而中原这边却坚持对边地少民的排挤不肯动摇,导致两边嫌隙越来越深,最后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庆邑部上一代首领还曾翻盘过,只是朝廷并不是特别在意那些人的想法,在中枢看来,南地边民力量太小,要是打仗的话,简直是朝夕可灭。
——其实如果不是萧西驰本人过分强悍,庆邑一部大约也的确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萧西驰本可以像王游那般在南地割据,只是她格外在意族人,各个支线剧情中,都是直到这世道真的败坏到了再也无法偏安一隅的地步,这才如出柙猛虎一般,通过战斗来拼力争取族人活命的机会时,最终使南地为之震动。
一位幕僚分析:“小皇帝让萧西驰统管冲长边营,万一养虎为患可如何是好?”
另一位幕僚道:“萧西驰此人很有城府,直到现在也没有露出丝毫反叛的迹象。小皇帝此前特地派人前去护卫泉陵侯的子女,只是典无恶手下游侠太过厉害,发觉无法将人劫走,便打算直接灭口,被派去护卫的禁军也因此重伤,还是萧西驰本人出手,才将来者尽数斩杀。”
听到这里,张并山忽然开口斩钉截铁道:“既然如此,萧西驰此人定有不臣之心!”
其他幕僚面色茫然,温鸿则道:“愿闻其详。”
张并山冷笑:“泉陵侯的后人,对典无恶或许有用,但对那小皇帝而言,又有什么用处?她之所以派禁军过去,而禁军又恰好在抵挡游侠时‘重伤’,那所谓的保护,显然只是做做样子,根本目的只是顺势把温谨明的后人灭口而已。”
温鸿闻言,露出思忖之色。
想要争皇位的人,什么手段用不出来,如今只是顺势把敌人的遗孤灭口而已,反而显得正常。
张并山:“只是萧西驰希望日后泉陵侯的后人能再举叛旗,与朝廷相争,这才出手保了两人一命。”
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当时东地正在打仗,萧西驰若是当真心怀反意,只要不去用心压制南地,建平便会头疼万分,又何必如此迂回?”
面对同僚非常有道理的质疑,张并山很快给出了乍听似乎没什么毛病但跟现实情况完全背道而驰的回复:“萧西驰久在建平,这一类充作质子的人,大多都容易疑神疑鬼,当日小皇帝派她节制南地的消息,连主公都觉得不可思议,萧西驰自己也必定会有所不安,她担心小皇帝只是借机试探庆邑,所以不敢不用心。”
简而言之,就是对萧西驰而言,压制南地是特地做给小皇帝看的,留下泉陵侯儿女性命的行为并借此埋下一颗不安定种子的行为,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温鸿听了张并山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感慨:“若无张君,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现在张并山还能保持住“算无遗策”的错误评价,也多亏了他不是在温晏然身边干活……
除了东南两地的消息外,温鸿还在打听官学的事情,他手下人千方百计,不知洒下多少钱,才总算得到了基本太学那边新出的教材。
那些教材表面都印了天子的赐名——“小学经典选集”。
有人疑惑过给乡学的教材名字里为什么会有“小学”两个字,而天子的回复是,既然京中的学校叫太学,那地方上面对童蒙的学校就应该叫小学,这才能够在名称上显得画风一致。
温鸿看过里面的内容,却并不太过在意,教材中选择的篇目当然都十分经典,而且字句辞藻都不晦涩,适合用来启蒙,不过考虑到这份教材是太学博士的手笔,那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唯一一点让他稍微在意的,是教材所用的纸张格外柔滑且具有韧性。
这些新纸是少府那边弄出来的东西,建平中人称之为宫纸。
仔细想一想,少府琢磨这种东西也并不奇怪。
产品一向是跟需求挂钩的,早年间造纸术的革新也是从宫廷开始,毕竟现在造纸的成本高,纸张算是奢侈品,而有机会用到的这些东西的,都以朝廷为核心的那一圈人,如今也是因为皇帝有了新的要求,少府才做出了调整。
张并山摇头:“主公请再看这一本。”
温鸿看着第二本《小学经典选集》,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本书跟之前那本书的字迹居然完全一模一样。
人写东西的状态会受到环境影响,纵然书本上的字是同一个人书写的,也不至于字字句句毫无差别,能出现这种情况,显然是建平那边出现了某些他们还不清楚的情况。
张并山低声:“据说朝廷这些日子已经得书万册。”
《小学经典选集》只有八页,不过书籍内容再少,能积攒到一万本,也算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最开始太学祭酒之所以只打算印上百本,是为了避免消耗太多人力,但随着雕版印刷的出现,少府那边又支援了大量的纸张,便放开胆子,一口气印了一大批。
也正因为此事,本来作为厉帝时期旧内官的侯锁,名声居然慢慢好了起来。
温鸿思忖片刻,道:“天子这是在扶持内官。”
——作为张并山的主公,他的推断能力跟自己的心腹幕僚显然相得益彰。
张并山做了补充:“除此之外,小皇帝还想借此收一收东地人心。”接着道,“然而她已经大大得罪了东地豪强,那些黔首之心,便是收来,又有什么用处?”
一位幕僚道:“张君所言极是,典无恶伏诛后,那位小皇帝却还派人收了东地的马草,显然是别有所图。”
张并山闻言一惊:“朝廷派人收了东地的马草?”
那位幕僚赶紧解释:“当日典无恶要与朝廷打仗,便令人多种马草做供给之用,他既然身死,马草便也没了用处,当地农人的生计也因此中断。后来据说是那些小将军们写奏折回去,希望皇帝能减免农家税赋。”
然后不但减免了税赋,还让人原价收购所有马草,但令北地这些人不解的是,小皇帝最后却没把马草带回来,除掉朝廷军队用掉的那一部分外,剩下的基本都直接扔在了地里。
那位幕僚摇头:“天子年纪小,只晓得花钱,买了东西后,又不晓得如何安置,居然随手一丢。”
——他们并不知道,温晏然这么做,其实只是单纯地想要败一败国库而已……
张并山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向温鸿道:“此乃大好事,既然小皇帝不用太多马草,那大约是不会主动掀起战事的!”
温鸿也觉得自己的心放下了一些。
自天子登基以来,南地、西地、东地以此平定,而且战事的解决不但十分迅捷,结局都是大胜,作为一个心怀二意之辈,温鸿当真觉得惊惧起来。
这个时代的人难免有些迷信,皇帝本人百战百胜,又因为是天桴宫所选,在即位之初就有天命所归的说法,温鸿十分担心,万一自己站出来与她作对,说不准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念至此,温鸿又甚是庆幸,虽然自己当初的目的是为了让皇帝大兴土木,消耗人力财力,但到底是以讨好的名义,往建州送了许多建造河渠需要的材料。
想起此事,温鸿再度真诚道:“实在是多亏了张君襄助,否则温某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并山行了一礼,道:“主公恐怕还得再送些木料去建平。”
他打听到消息,流波渠已经快要落成,但皇帝在东地战事之后,却下令将大批人口迁至中原一带。
——因着拆除邬堡的关系,豪强大族隐匿的人口被搜出许多,若从官府的数据看,东地在籍的人口数有一百五十多万户,平均一户五到六口人,然而除此之外,当地还有一百多万户的隐匿人口。
任何对世道有所了解的人,在了解到隐户数量后,都会明白,东地不安是必然的,要是安定了才奇怪,随着地方豪强大量兼并土地人口,谷州承州等地,实在已经到了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地步。
而陡然多出了那么一大批人的后果就是,虽然东部大量土地被罚没为官田,也会有人没有地种。
派人开荒田也是一个办法,不过短时间内不容易见到成果,事情上报到建平之后,天子很快拍板,既然南地大族被她拎过来挖沟,东地部分降卒,以及负隅顽抗直到最后都不肯拆邬堡的豪强,也可以照此办理。
消息传回东边,陈明等人也是如释重负,有些豪族过于顽固,除非举族诛灭,否则大军一走,还是会重新起事,把他们派去中部干活,至少方便了集中管理。
唯有一点让他们有些在意,东地这边大约会过去二十万青壮,然而流波渠已经进入收尾阶段,用不上太多人手。
张并山对此的猜测是天子打算营建宫室,不过他也没把话说死,而是仅仅故作高深地提了一句:“既然要用人,又怎能不消耗物料呢,主公从此时开始准备,等小皇帝需要用时,便可以有备无患。”
温鸿一直很吃张并山这一套,在给流波渠送石料、向前营兵马提供草料并上奏折表示自己纯属自愿请天子不要责备宋将军后,继续本着“让皇帝放心”跟“忽悠皇帝走上享乐之路”的意图,再度开始为朝廷的基建事业做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