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建平城内的气氛有些紧绷,而朝臣们也都明白那种紧绷的源头。
像宋文述袁言时那样的重臣,当然晓得泉陵侯早已死在北苑当中,然而人心素来容易为外物所动摇,普通百姓哪里能分辨出那么多,听得许多人说温谨明还活着,自然有些相信对方依旧幸存,就算是朝中公卿,经过东边“泉陵侯被救走”、“泉陵侯真的被救走”、“泉陵侯真的被一个面部与之极为相似的亲信换下救走”的消息轰炸后,也忍不住有些动摇起来,怀疑温谨明是不是当真逃脱了大难,跑到东边准备东山再起,尤其是东部那边还打了不少细节方面的补丁,比如为了安全起见,温谨明没把替身的事情跟任何人说,所以崔褚两家根本不知道,当日死在北苑的那位并非他们真正的主君,并呼吁那些投效了温晏然的旧部回归。
市监将这个消息报给天子时,温晏然想,东边那些人编瞎话的时候,真是完全没考虑到崔益跟崔新白这些人的心情……
典无恶如今待在承州,他侍师从玄阳子,惯会玩弄人心,将手中消息层层放出,先说承州举州投效泉陵侯,又说承州边上奚州的高贡郡太守开门迎王师,百姓箪食壶浆,沿路饷军,后日又称右营兵马被他们一击而溃,东部大部分兵马自此落入典无恶的掌握当中。
温晏然早有猜测,后面又从[战争沙盘]中得到了准确消息,自然知道承州、奚州乃至于右营,本来就在敌人的掌控之中,但不明底细的人听了,也多半会觉得“泉陵侯”力量强大,所向披靡,一时间当真有不少城池望风而降,竖立起温谨明的旗帜。
此时此刻,温晏然也颇为清楚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天下之势,不管时人主观上是否想要掺和到战事当中,只要身居此处,就难免受到波及。
温晏然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清凛坚定,令人联想起月下的剑锋——她如今尚未将天下权柄收归自己一身,便决不能被时代的洪流所冲垮。
随着泉陵侯谋反的消息传出,游戏面板中的威信数据也随之更新了一波,迟迟未曾在其中显示的东部数据总算出现——
[威信(东部):20 (-50)(职业加成)]
温晏然:“……”
这当真是她自穿越以来所看到过最低的职业加成。
温晏然对面板上加号左右的两个数据做了一下个人理解——东边那块地方的人其实对中枢尚且存在一定的敬畏,但因为典无恶那伙人的宣传手段过于成功,自己是伪帝这件事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在皇帝的身份跟自她挂钩之后,东部那边不但没有因此尊敬中枢,反而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负面情绪。
[系统:
[战役][阳抚之战]失败,骑兵数量减0,步兵数量降低0,民兵数量降低(-23),粮草总量减少(-12)石,士气降低3点。
胜败乃兵家常事,请玩家再接再厉。]
[系统:
[战役][××之战]失败……]
或许是之前停机太久,被玩家认定消极怠工的游戏系统难得端正了工作态度,许多新提示刷屏式地跳了出来,正在喝水的温晏然仅仅扫了一眼,就差点呛住,哪怕知道东部城池会投降,但看见损失后面的负数时,她也忍不住想要吐槽——这已经不是完全没有抵抗开门纳寇的事了,己方投降派人士分明是从敌人那边得到了有效补充……
温晏然很清楚自己这回没有派人做戏的成分,所以东边的吏治恐怕比此前了解得还要脆弱,当地官吏虽然为中枢所派遣,实际上已经跟本地豪强互相勾连,结为一体。
*
泉陵侯谋反,东边大批城池失守的消息深深震动了朝堂,合庆殿内,天子坐在御座之上,公卿分列两旁,气氛异常肃穆。
大周初期至中期,臣子参加朝会时,都是坐着议事的,到了后期,尤其是厉帝一朝末尾,除了重臣能有座位外,许多大臣都得老老实实地站完全场。
温晏然登基后,倒是逐渐恢复了旧例,让大臣们能够继续坐着上朝,然而她作为君主的威严却没有因此减损,朝臣们都清楚,纵然新帝几乎不戴旒冕,也很少在御座前设置屏风,但在他们心中,却一日比一日更深重地感到对方身上那种帝王特有的莫测之感。
——若是温晏然知道臣子们现在的心态,大约能明白原因,毕竟随着她个人威信的提升,日常行事间,也确实越来越懒怠掩饰自己穿越者的某些特质,看起来自然与此世土著有些不同。
宋文述是宋氏一族族长,又是御史大夫,座位与皇帝之间的距离极近,稍稍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君王的面容,然而却完全猜不到对方心中的想法。
泉陵侯造反的消息半月前就传到了建平,朝野上下自然震动,却没有当初跟台州打仗时那种惶恐不安之感,毕竟在事情还未爆发的时候,陶驾已经领着兵马东去,显然是早有准备。
宋文述知道,一般在打仗之前,朝廷要上下动员,想办法筹集粮草,征召士卒,分配兵械,光是那些士兵从集结到出发,就需要消耗不短的时间,往往第一波军队被派出去后,第二波第三波军队还没有集结完毕,不过这次东部谋逆,建平大军开拔得倒是十分轻松且迅疾——此刻距离西夷之战结束还没过去太久,中营这边依旧存在着强大的兵力储备,而且打赢了西夷那一战后,丹台两州许多豪强大户的家财被抄没,士卒们赏赐颇丰,也愿意为天子效命。
王侍郎:“温谨明已然死于北苑当中,此事人所共知,东部那边,也只能骗骗不晓得内情之人。”向前一礼,“虽则如此,臣恳请陛下,派人迁温谨明后人至台州,以防两边互相串联。”
温晏然:“此事不急。”扫了眼卢沅光,后者知机出列,汇报粮草的情况。
之前皇帝给的病假非常及时,重新回到朝堂的卢沅光看着虽然还是瘦削了一些,精神倒还旺盛,而且她现在确实不如往日那般辛苦——天子既然没有亲上前线,肯定是在建平统管后勤事务,身为户部主官,卢沅光自然以皇帝马首是瞻,之后一番工作上的接触下来,不止早就心服口服的户部尚书,大部分户部官吏也都愈发佩服天子在算学上的造诣。
要是让温晏然评价,这倒不是她有多厉害,完全是因为朝廷选拔人才过于看中经学造诣跟家世背景,导致一些人才的数学水平过分平庸,在拉低中枢算学水平平均线上做出了重要贡献。
其实户部有卢沅光管理,工作效率还算出色,温晏然此前曾经一时兴起,跑去工部视察情况,然后顺口问了下当值的官吏手头上有些什么工作,平时负责哪些事物,被问到的那位官吏不卑不亢,特别坦然地表示,他也不晓得自己的工作内容。
温晏然沉默片刻,深觉每日上班打卡对此人的时间跟朝廷的薪俸都是一种耽误,于是直接把那位官吏撵回家中放了长假。
粮草问题确认完后,又有一位朝臣出列,先向前一礼,才郑重道:“臣听闻,如今聚集在东部之叛贼,多有泉陵侯旧部。”
这件事情倒不令意外——毕竟玄阳子当时也是奉了温谨明之命前来建平,他的弟子跟泉陵侯部下相识也极为正常,要不是真的对温谨明以及她身边人熟悉到了一定程度,他们倒也不敢公然打出当前的旗帜。
而且虽然崔氏褚氏陈氏等都投效了天子,却不代表泉陵侯身后的所有的势力都被温晏然顺利接手,昔日的皇四女根基深,旧交多,在南地经营多年,如今想要以那位殿下为借口聚集兵马的,或者是想为之报仇的,也大有人在。
这件事已经在建平内广泛传开,大臣们无法也不敢隐瞒,一位侍御史主动出列,并呈上了一份奏折道:“东边那位叛贼正在大封官将,名单在此,还请陛下预览。”
内侍用木盘接过侍御史手中奏折,走至阶前,由池仪将木盘接过,然后亲自托至天子面前,温晏然看了眼,为了营造声势,彰显东部那边才是朝廷正统,叛贼们以泉陵侯的名义大封特封,首先是平泰真人,他被尊为国师,同时被封作天威大将军,后面还有荡寇将军,镇威将军等等,中间还有一个叫做褚岁的,被封作军师将军。
温晏然笑了下,让身边内侍把名单当众念了一遍。
褚岁的名字刚一出口,之前作为族中俊才被举荐至朝堂的褚息面色一白,立时跪了下来。
——褚岁出身褚氏嫡脉,而她的母亲则来自崔氏旁支,等于跟两个家族都有关联,崔新静如今正在西夷为官,否则褚息边上多半还得多一个她来并排请罪。
一滴冷汗从额头上滴落,名单上有亲族的名字已经令褚息恍然,而更令他无法自安的,是褚息当真不能确定那位族姐的立场。
褚岁在北苑事件之前便被泉陵侯派到东部办事,事后也一直迟迟未曾归来,如今她突然出现在东边被封官的名单上,实在令褚息不能不多想。
而且世家大族经常有两边下注的习惯,泉陵侯虽然亡故,可她的后人还在,假若以东部为据点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翻盘的机会。
御座上,天子面色丝毫不动,态度和气得令人联想起继位当日将前七皇子温见恭斩杀于灵前的肃穆场景。
温晏然当然面色不动,她其实也算挺勤勉了,除了政务跟经典史籍的研习外,也会抽点时间来研究谱系,然而大周世族间的关联千头万绪,时到今日,她也只是大略清楚那些较大的世家间的关联、与朝廷间的关系,至于褚岁本人是谁……除了从姓氏能看出来跟褚氏有关之外,其它信息都处在待填充的空白状态。
她的目光从池仪跟张络两人身上轻轻扫过——很好,从表情的细微处判断,这两位都晓得褚岁是什么人。
御座上没有声音传来,大臣们不敢细看天子神情,难以判断出这位天下至尊的心思,一时间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温晏然笑:“那个褚岁,又做了什么?”
侍御史依靠着强大的职业道德勉强保持住站立的身形没有腿软,垂首回禀道:“此人……写了一篇檄文。”
温晏然:“卿家既知檄文,那便劳烦你念上一遍。”
侍御史的面色也有些发白,经过一番剧烈的心理斗争后,在“不听皇帝命令而死”跟“当众口出不敬之言而死”中,艰难地选择了顺从天子的选项。
据东部所言,这篇檄文的作者便是昔日泉陵侯的亲信褚岁,文章开头先写明了时间地点发出檄文的人物,然后才进入正题,作为东部口中的伪帝,温晏然首当其冲,受到了檄文的重点抨击——
“先帝九女温晏然,慢侮乾坤,矫作遗诏,窃大位而自尊,怀符玺以独专,阴有篡杀之谋,实无抚国之能……”
读到这里时,侍御史几乎语不成句,等再念到“内宦当朝,朽木充殿”时,池张两人先一步跪下,袁言时跟宋文述也纷纷起立,准备请罪。
温晏然微微摇头:“惑众之言而已,太傅、宋卿且安坐。”看一眼池张两人,笑,“你们也都起来。”然后向张络单独示意,“去扶一下褚卿。”
骂完温晏然后,又开始从各个角度证明温谨明继位的正统性“泉陵侯温谨明,帝之爱女,假开府之权,摄南地之事,临危受命,受玺御极,仁德悯下,不求贤名,而贤名远播,是以英才列于府中,强兵聚于幕下,郡守县长皆开门以迎王师……”
等侍御史念完“书传诸郡,使天下闻之”的结尾后,御座上的天子才向着褚息道:
“依你所见,这篇檄文是褚岁的手笔吗?”
褚息冷汗涔涔:“微臣不知。”
温晏然颔首——那就是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目前单凭文章措辞风格无法直接判断出来。
虽然被张络扶回座位上,褚息依旧坐立难安,他干脆摘了顶上冠带,再一次伏地道:“微臣……微臣居于嫌疑之地,依周律当自请归家,还望陛下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