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可能是赢得太干脆了,汇报完[门曲坡之战]大捷后,系统就再度陷入了安静。

——之前打败仗的时候,系统会显示队伍折损情况,然而胜利之后,却没有收获的详细信息。

温晏然:“……”

她的系统果然只支棱了那么一下而已,果然还是不能指望太多。

内侍倒了杯温水过来让天子润喉——新帝跟先帝的习惯不同,戌时后便不再饮茶——池仪等人接到消息后,也匆匆赶来侍奉,不过刚到门口,就有同僚出来告知,说陛下喝了水后,又再歇下了。

就在此时,房内传来天子的声音:

“是阿仪么,让他们进来。”

池仪入内,朝着床榻的方向拜了一拜,道:“陛下。”

宫人将帘幔揭开一侧,温晏然并不起身,靠在床头笑道:“你来得倒快。”看一眼池仪身上端正的衣冠,微微扬眉,“阿仪还未休息?”

宫人们将烛火移近,温晏然本来想通过池仪的面色来判断对方是不是熬了夜,但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作为评论区指定权臣,池仪几乎在任何时间段都能保持充沛的精力。

因为近来战事一直不利,温晏然方才一改往日作息习惯地半夜爬起,又不知默默思忖了些什么,很容易让身边人产生一些不妙的联想,也难怪身侧的内侍匆忙找了能做主的人过来。

不过现下池仪已到,张络却不见踪影……

温晏然大略一想便明白其中缘故,笑道:“倒是难为你们辛苦。”

武安城不比建平,人多口杂,为免被敌人发觉不对,温晏然自然不会将作战策略泄露,随她而来的朝臣们看见战局危急若此,无论是真的忠于朝廷,还是心怀二意,都必然会有所行动,限于君臣名分,就算皇帝的威信因为战败而损失了一些,也未必敢于直接对天子采取什么措施,多半是准备从某些近臣身上下手,其中池仪跟张络两人都是内官出身,一向为主流士人所鄙夷,便成了一个十分合适的选择。

如今的情况本该更急迫一些,然而池仪与张络都是擅于权谋之辈,如今齐心协力弹压外朝,又有禁军作为援引,朝臣们一时间也无可奈何,然而钟知微日前已带着铁骑营离开上兴关,最为薄弱的时刻,压力倍增。

池仪垂首行礼:“是微臣无能。”

温晏然笑了一笑,示意池仪走近,然后伸手轻轻握了下她的小臂。

池仪微微一怔,天子虽未明言,她却能从皇帝的动作中,感到一股笃定之意。

——天子自登基以来,料事必中,今夜忽然醒来,大约是对前线情况有了一些积极性的关键猜测。

心念电转间,池仪面色宁定如常,只是退下的时候,向着天子格外郑重地深施一礼。

*

丹州的气候让出身建平的文官们很不适应,今天虽然难得停了一会雨,却没出太阳,日光被乌云所遮蔽,显出一种与中原腹地不同的阴冷感。

李增愈出门的时候,雨又开始下了,因为距离不远,他没让仆人打伞,自己稍稍加快了脚步,往高长渐的住处走去。

今次天子巡幸上兴关,许多朝臣被留在建平,支持朝廷的正常运转,也正因此,李增愈许多旧交都不在此地。

建平的官吏们抵达武安城后,因为可供安置的屋舍有限,许多朝臣们不得不挤在一块,虽然人均居住面积有些寒碜,但好处是方便了彼此拜访串联,可惜前段时间池仪等人以少府的名义,额外赁了许多民居,又以年久失修为名,把朝臣们分别迁至不同区域,将文官们打散,虽然没有明言禁止彼此拜访,然而这段时间以来,禁军那边因着要防备敌人潜入城内,日夜都派人四下巡逻,李增愈等人晓得禁军跟内官之间一向来往密切,猜到对方隐有监视之意,不得不愈发低调起来。

许多与李增愈相善的官吏都被分开,倒是他自己,被留在了官衙边上。

李增愈无人可托,只得亲自过来拜访高长渐。

高长渐出身建州的老牌世家高氏,此前因为守孝多年,在士林中刷了一波名望,其家族又与杜氏袁氏宋氏为故交,虽然官位不显,但地位举足轻重,李增愈过来,是希望能够请他作为援手,帮着劝说天子。

李增愈被仆人引入厅上,向着对面那位乌发白衣的少年人遥遥一礼,高长渐到底是世家出身,虽然衣冠简朴,也难掩其清逸超然之态——因为这个时代染色技术还不够先进的缘故,颜色均匀均匀的布料大多昂贵,白衣反多出现在寒门学子身上。

因为前方频频战败的缘故,李增愈已经有些难以难耐,来不及寒暄就切入正题:“武安城危若累卵,还请贤弟助我一臂之力。”

高长渐:“李侍郎何出此言?”

李增愈:“并非在下危言耸听,如今的情势实在已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压低声音,“贤弟可知,西夷已经打到了门曲一带。”

高长渐先给对方倒了杯茶,才不急不慢道:“正因为事态紧急,才万万不能慌乱。”又道,“在下知晓李侍郎忠君体国,然而天子既然已至上兴关,在尘埃落定之前,便不可轻离此地。”

李增愈皱眉:“如今丹州已为险地,你我身为朝廷忠臣,又岂能坐视陛下就留?”接着诚恳道,“高君且听在下一言,天子当初本不该轻易移驾,皆因内官横行无忌,遮蔽左右,导致贤才之言不能上达天听,方才行此大谬之事,实不相瞒,陛下近来已是夜不能寐,如今若能将池张二人明正典刑,天子便可从容移驾……”

高长渐微微摇头:“以西夷之力,怕是还无法攻破关口。”

李增愈:“在下本来也如此想,然而在今日之前,又有谁会料到,西夷竟能生生打下了半个丹州?”

高长渐思忖道:“上兴关地势显要,易守难攻,然而天子若走,此地驻军的士气必然沮丧,就算本来可守,那时也未必守得住了。”接着道,“听闻西夷打到门曲,便将上兴关拱手让人,若是上兴关被破,又要让天子退至何处?”

李增愈面色发红,道:“若当真兵临城下……”

高长渐面色端肃:“若是当真兵临城下,你我难道还没有一夫之勇吗?当真到了危在顷刻之时,公卿士族皆应上前守城,以励士气。”

“……”

李增愈看了高长渐片刻,叹一声气,拱了拱手,直接起身离开,倒没有嘱咐对方不要外泄两人言语——对方到底出身建州高氏,就算不与他们同心协力,也不会行告密之举。

对方离开后,高长渐继续伏案工作——他被举荐至户部为主事,每日都有许多后勤细务要处置,等将文书整理好并装入木盒当中后,高长渐亲携木盒,往官衙行去。

按照流程,他需要将文书转交给王有殷,然而今天转交之后,高长渐却不曾立刻离开。

王有殷看了他两眼,然后转身入内,片刻后出来传话:“陛下召高主事觐见。”

高长渐扶了下冠带,方才随对方入内。

后衙的面积并不大,高长渐进门后转过拐角便看见,穿着鸦青色长衫的天子此刻坐在廊下翻看着一封荐书。

在离天子还有十步之遥时,高长渐便停下脚步,向着前方的君主深施一礼。

温晏然的目光在来人身上一扫而过,笑:“高卿,雍州杜氏的杜道思是你表姐么?”

高长渐再没想到天子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怔了下才道:“……正是。”

温晏然微微点头:“难怪你瞧起来竟然有三分崔卿的风格。”

她说的崔卿不是崔新静,而是崔益。

温晏然靠在软枕上,随意道:“既然来了,且说一说令表姐罢。”

高长渐:“杜氏杜道思,与崔氏崔新白一向在南地并称,她二人虽然见面不多,却各自心许为至交好友,长兴九年时,姨母不幸亡故,杜家表姐回家守孝……”

温晏然一面听着对方的话,一面对照荐书上的内容来看——杜道思是崔新白的好友,她现在已经出孝了,本该跟表弟一道来朝中为官,但念及好友年少亡故,便转道去祭拜了对方一回,方才拖延到了今天。

聊完杜道思的话题后,温晏然便让高长渐退下,后者也没多言语,十分干脆地离开了后衙。

蔡曲看着高长渐的背影,神色颇为疑惑。

温晏然见状笑了笑:“莫要多虑,他不是来劝朕走的,反而是怕朕心思动摇,弃上兴关不顾,才特意过来劝谏。”

后衙外。

高长渐站在廊下,抬头看着天上的雨幕,内心的所有忧虑就像投入湖中的碎石,在见过皇帝之后,便全然沉定了下来。

他早知天子性情锋锐无匹,如今才明白,在锋锐之外,天子还是一个坚毅不可动摇之人,纵然前线屡屡传来战败的消息,也绝不打算后退半步。

高长渐其实准备了许多话,然而在发现天子还有闲暇细问杜道思之事时,便知皇帝心志未乱,对方守住长兴关的意志之坚定,根本无需任何人来劝说。

*

李增愈虽然没能把高长渐拉到自己阵营当中,却依旧决意与旁的朝臣们一道联名上谏。

也许是因为人数太多,近来一向只点个别朝臣进后衙开小会的天子居然同意组织一个临时朝会。

今天的雨似乎比往日都更大一些。

天子坐在堂前,武安城中的官吏们按品阶立于两侧,依照正常流程,该由内官询问臣子们是否要上奏,然而今天池仪等人全都静默不语,温晏然本人更是直接闭上了眼。

身披铁甲的禁军沉默地立在两侧,堂内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

李增愈正打算直接出列启奏之时,忽然听到外面有马蹄声响起。

——按照城中临时规制,若非紧急军情,不可在大街上纵马。

李增愈暂且停住了动作——若是能有前方战败的消息作为佐证,他接下来的话自然也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数名骑兵在官衙前下马,他们快步入内,遥遥看见天子的轮廓时便跪了下来,为首之人举起手中文书,高声道:“陛下,门曲坡大捷!”

此人正是陶荆,他一句话说完,眼中便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温晏然终于睁开双目,她从座椅上站起,冒着雨向陶荆走来,亲自将身上血污还未洗净的陶荆扶起,笑道:“朕此前便说过,西夷之事,非陶卿不可为。”又令人解下陶荆身上的盔甲,并亲手将一件锦袍披在对方身上,“这件袍子是为你父亲准备的,如今陶卿还在前线,就先由你代为领受。”

陶荆一时间呜咽难言,忍不住重重叩首:“此次能击溃西夷骑兵,全因陛下神机妙算,微臣父子不敢居功。”

不少朝臣注意到,陶荆用的词并非击败,而是击溃。

李增愈等人自然茫然不解,高长渐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能确定。

陶荆心内感激涕零,在天子的计划中,前军会一直示敌以弱,陶驾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最后由钟知微率领的铁甲营给了西夷大军重重一击。

如此一来,天子完全可以把最大的功劳放在钟知微头上,而陶驾本人也完全认同这一点,在他看来,只要能打败西夷,他是否能被评为首功无关紧要,可天子却当众重复了那句“西夷之事,非陶卿不可为”,能得明主如此,又怎能不效死力呢?

陶荆高声道:“陛下以锦囊妙计,告知军中将领,彼时西夷气势正盛,可以示之以弱,避其锋芒,再诱敌深入。当时前军虽然一路后退,兵将却损失不多,黎怀刀追击心切,被我等诱至门曲坡,趁夜斩杀骑兵三千余,俘虏降卒五千余,随后钟将军又按陛下之计,火烧连营,风助火势,台州五十万大军一夕之间,被我等覆没大半。”

话音方落,官衙中一片死寂。

李增愈等人心下震动,几乎到了难以握住手中笏板的程度,半晌后才有人颤声道:“原来之前的战败,都是陛下的诱敌之计。”

温晏然环视群臣,唇角微翘:“前军后撤,是朕的诱敌之计,然而丹州各城的主官一听闻敌兵将至,便忙不迭地弃官而逃,却不是朕有意为之了。”

许多有意劝说天子返回建州的大臣几乎要晕厥当场,他们回想自己所行之事,显然就是天子话中的弃官而逃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