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外头传来打更声,池仪轻声道:“陛下,该就寝了。”

温晏然点头,边上内侍过来将木案上的书卷等物收起,并移开灯烛。

“陶荆此刻应该已经到来安好几日了,你们替朕给钟卿带一句话,督促后方物资运送,陶将军那边,也可以动身了。”

来安城位于台州与丹州两地的交界之处,具有特别的战略意义,陶荆提前带着前军过去驻守并修建营房,其随行兵将中多有陶驾的旧部,在这个时代,很多武官职位的传承都依靠血缘,他是陶驾的亲子,就算此前未曾统过兵,在这支队伍中,也天然具有一定的威望。

池仪跟张络都在天子身侧侍奉,自然知道来安那边还没书信传来,不过他们素服天子料事之能,既然陛下说人已经到了,那便是到了。

温晏然不清楚身边内官们的想法,对她而言,了解前军的动向其实没有任何困难,从穿越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像极了花架子的游戏系统总算支棱了一下,将己方军队动向清晰地显示在了[战争沙盘]上头……

一刻之后。

还在营中值守的钟知微听完天子的话,目中泛起一丝了然之色。

身侧的军司马有些不解,钟知微解释了一句:“陛下曾与陶老将军谈过西夷之事,对此地情形颇为了解,陶荆虽然行军极快,但王刺史也是老谋深算之人,加上来安位置要紧,此刻陶少将军虽然已经抵达来安,但多半是无法入城,只能在城外驻扎,是以我们要多运些物资过去,以便就地建造营盘。”

*

来安城外的军营当中。

“王刺史不愧是当年名震台州的虎威将军。”

说话的人是陶荆,而虎威将军则是王游当年趁着台州土人叛乱时自表的名号。

陶荆确实没能进入来安城——台州四族虽然因为内讧而互相攻讦,但王游到底是个果断的人,在知道建平大军驻扎在上兴关的时候,就直接派队伍占了来安,如今陶荆只能先在城外驻扎下来,还好台州内部不太稳当,他可以从容建造军营。

因为家道中落的缘故,陶荆虽然出身武官世家,性情倒很是沉稳,他吸取了长辈昔年的教训,力求稳扎稳打,尤其现在还是异地作战,他每往台州前行一段距离,都会留下一定人手来建造军营,力求部队前后间可以彼此呼应。

随从的将官对于陶荆的做法其实颇有异议,甚至有人觉得陶氏父子是被王游吓破了胆子,毕竟陶荆若是不那么求稳的话,说不定能在台州方面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进入来安城,为此陶荆还特地斩了一个军司马,才安定了军心。

驻扎下来后,陶荆第一时间派人给上兴关那边送了信。

下属过来请命:“少将军,我等接下来应当如何?”

陶荆回答:“现在就加强戒备,修整营盘,然后静待我父到来。”又道,“尔等无须多虑,此事陛下心中已有定论。”

天子到底极具威信,既然陶荆说了是陛下的想法,旁人无论心中态度如何,都一定会表示支持。

陶驾来得也很快,其实陶荆的信还未送到上兴时,他便被已经通过[战争沙盘]了解了前线情况的温晏然派出,之前陶荆在沿途各处设点,虽然拖慢了自己的速度,却方便了后来人行军,陶驾不用管辎重等细务,仅仅三日后,带了一千骑兵抵达,在来之前的一晚上还特地休养过了精神。

他年近五旬,按照大周的标准,属于绝对的高龄人士,旁人也都能理解为什么陶驾会来台州——若是此次不能翻身,他便再没有洗刷耻辱的机会了。

陶驾带兵抵达后,第一时间便召军中所有中层以上的将官过来议事。

他们此次前来,名义上是让台州就本地大族意图谋反之事给个说法,但两边都心知肚明,西夷大族不可能把自家首领送入朝中请罪,这只是一个开战的借口而已,如今台州那边迟迟没有回应,又拒绝了朝廷军队入驻来安城,两边可以算是正式撕破了脸皮。

一位军中文书道:“下官有些忧虑,台州城池易守难攻,若是王游龟缩不出,我等应当如何?”

此人顾虑的十分合理,来安这边的后勤可以依靠台州腹地,而他们的粮草则需要从上兴关以东遥遥运来,虽然国力尚且能够支撑,但长久拖延下去,总归于朝廷有所妨碍,再加上皇帝本人都来了上兴关督战,若是他们迟迟无法取得战果,那也实在不好向朝廷交待。

陶驾笑:“其实对王游而言,据城池固守乃是上策,可是以台州如今的情势,她若想维持往日威信,就非得出战不可。”

军中文书愣了一下,方才赞叹道:“陛下圣明。”

她现在愈发明白,为什么在动手之前,天子会派使者去台州给王田封官。

只要其他大族对王氏的立场心存疑虑,就必然会明里暗里施加压力,让王游无法选择固守,必须主动出击。

陶驾抬起头,看向前方,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台州,回到了这个曾经给家族带来战败之耻的地方,他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营帐跟城墙,直接落在了某位老对手身上:

“明天把我的旗帜打出来,告诉王游,大周天子已经派她的将军过来了。”

就在陶驾抵达军营的同时,王游也到了来安城。

她虽然已经老了,目光却依旧具备那种令人胆寒的气势,骑上战马后,当年那个名震台州的将军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军队当中,许多西地老将仅仅是看见了她穿着盔甲的身影,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然而王游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她能事实上占据台州多年,第一是靠领军之能,第二是靠理政之能,两者相辅相成,若非贪暴过甚,其实便足以被称为能臣名将了,作为一个有勇有谋的老资历刺史,她当然能看出现在的局势更适合在本地固守,到底是异地作战,能否适应还未可知,拖到士气低落时再动手,便可以事半功倍。

然而黎氏等大族却一直在催促王游动手,而且此次统兵与往常不同,各家都各自派人出来领兵,如今只是表面上服从自己的调遣而已,王游需要一场胜仗来重新奠定自己权威,这样一来,不管是割据自立,还是与建平洽谈,都算是有了本钱。

就在此时,一位亲兵过来回报:“将军,外头外头的旗帜换了!”

王游眯了眯眼,走到城墙上往外看,果然,对方营帐中的旗帜已经变成了“大周前锋建军陶”。

或许是因为日渐西移,晚霞如火,王游的眼睛里,此刻也泛起了燃烧过的灰烬一样的冷意。

她用力一挥手,来安城墙上旗帜,也变成了“虎威将军王”。

王游知道陶驾来了,她也要让对方明白,自己当年能让他惨败一次,今日就能让他惨败第二回!

*

建平前军的军营中。

陶驾今日虽然让士兵们按点生火造饭,却让他们提前就寝。

“王游乃是豪暴之辈,一旦动兵,必然迅若雷霆,她在城内,我辈在城外,需要防备对手晨起袭营。”

他们现在固然已经建造好了营盘,但军营的防守能力还是不如城池,王游乃是善于用兵之人,陶驾认为,有六成可能,对方会在清晨时分发动攻击。

作为老对手,他对王游的判断十分精准。

卯时不到,也就是早上六点之前,打着“虎威将军王”旗帜的军队,从来安城中如洪流一般涌出。

大地因马蹄声而震动,嘹亮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来安位于两州交界处,地势仅仅是相对开阔,在这里战斗,依旧是西夷的本地马匹更有优势,但陶驾这边却也丝毫不惧——禁军的铁骑营虽然只有三千人,但少府那边打造的马掌却并非只能装备三千匹战马,台州一带山石太多,为了防止马蹄磨损,前军的战马都被提前打上了铁掌,骑兵们骑在马上,以雁形阵之势冲向敌军,打头之人,正是前锋将军陶驾。

王游同样也不肯落于人后,在发现建平大军冲上来的势头比预料中的更加凶猛后,她的血性反倒因此激发,王游一马当先,手中提着一柄大戟,向前重重横扫,戟头卡住敌军骑士的兵器,王游借着前冲之势,大喝一声,竟将来人自马背上生生拖下,然后践踏而死。

被编入前锋的建平将士也算精兵,然而在面对王游之时,却没有人是她一合之敌,陶驾见状,直接提着长柄大刀迎上了对方,刀戟撞在一起,碰撞出了雷霆般的巨响,银光烁烁间,两人连过数十招,兵刃相击声频率异常密集地响起,在外人听来,竟然连成了一声。

台州气候潮湿,天空中有细细的雨丝飘下,然而还未靠近双方,就被刀戟上的气劲所震飞。

陶驾感觉自己面颊潮湿,却不知是水还是血,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王游,而王游的眼里也只有他一人,两人各有亲兵作为援护,竟在战场中心,进行了一场充满原始野蛮气息的拼杀。

王游据城池而守,天然有着地利之便,建平那边虽然人数更多,兵甲更足,但一旦接近城墙,就会被箭雨逼退,幸而陶驾军令极严,出战前便令军中司马在后方督战,凡后退者立斩不赦,还会牵连主官,是以将士们全都奋力拼搏。霎时间,四面八方全都被喊杀声与兵刃交击声所淹没,陶荆等副将各率亲兵向前,他的战马被城墙上的箭矢射中,陶荆从马上滚落,却并不后退,反而取出背上长弓,同样也是一箭射去,他此刻离城墙已经极近,而来安城墙高度又比不上建平那等大城,居然当真被陶荆射死了一个小校。

两边在赢下这一场战斗上的意志难分高低,两边的军队互相冲击,像是两只正在角力的远古巨兽,双方从晨起打到午时,身边士卒大多精疲力尽,不得已鸣金收兵。

亲兵向王游禀报:“将军,城外壕沟已经被他们填上。”

王游冷笑:“他们能填,我们也能继续挖,一到晚上,就让人出城重挖壕沟。”又道,“叫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赶紧把州中兵卒送来,若是来安失守,咱们便只能退不能进了!”

亲兵面带苦色,却不得不依从上官号令行事,继续去催促台州本地大族。

战斗持续了三天,两边都是在硬碰硬消耗而已,不过陶驾的依仗是建平,实力更为强劲,就在局势渐渐向他这边偏移的时候,第四天早晨,王游却发现,自己的对手毫无征兆地选择了收兵。

王游虽然横暴,也不乏谨慎,她不知这是否是敌方疑兵之计,先未追击,而是派了前哨去查探,结果却得到了一个让她怒火中烧的“好消息”。

黎氏等大族接到自己的来信后,虽然征召了不少兵马,却没有送到王游那边来,而是私自聚到了一起,借着地利之便,从小路绕到了陶驾后方,重创了陶驾,甚至险些俘虏了被调到后方督管粮草押运的陶驾之子陶荆,而负责带领黎氏等大族人马的将领,正是黎氏这一代的少族长黎怀刀。

事已至此,王游不得不率兵出城,一面追击陶驾,一面也要接应自己人,在双方终于会师之后,她冷冷地看着黎怀刀,厉声道:“你私自出兵便罢了,为何不与我说一声?否则你我首尾呼应,必然不叫陶驾安然退去。”

如果对方及时沟通,王游知道陶驾今日是兵败而退,那肯定不会放过追击对方的机会。

黎怀刀没能成功将陶氏父子留下,本就有些怒气,此刻更是丝毫不肯留情,讽刺道:“我若与将军说了,只怕那姓陶的就不是安然退去,而是大胜而归了罢?”又道,“若是将军担忧军令不畅,可以将调兵之权交出,在下以黎氏一族的名义起誓,必然打得那群建平狗落荒而逃!”

他并不愚蠢,很清楚王游需要巩固自己的威信,所以若是提前跟对方沟通,王游必然会派自己人上去抢这个功劳,如此一来,黎氏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王游盯着对方,目光渐渐变得阴狠起来,她本来想着打赢一战后,就采取“拖”字诀,然而此刻却被旁人夺了风头……

王游深吸一口气,改变了原来的打算——她本不想对建平下死手,只是情势迫人,不得不有所行动!

*

陶驾撤离来安的两日后,战败的消息就传到了上兴关。

那些随行而来的大臣们固然有些慌乱,却也能稳得住,可那些大臣们并不曾料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黎怀刀一战而胜之后,台州方面更是携战胜之威,不断冲锋,连拔建平前军七座营寨,陶驾所率大军,已经显露出了溃散之态。

此事传来后,上兴关震动,丹州震动,连建平也随之震动,温晏然那位宗室叔父都特意写信过来关心巡幸在外的侄女,言辞恳切地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考虑,立刻返回建州,至于本地官吏,更是天天过来求见,请她不要再一意孤行。

空中细雨如丝。

穿着鸦青色长衫的温晏然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一架棋盘,两盒琉璃打造的棋子——这是她出发前特地从天桴宫中那边捎带上来的。

天子自己跟自己对弈,旁人本来不敢惊扰,然而外面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连后衙中都能隐约听闻,出身袁太傅府中的王有殷不得已,过来请求皇帝的示下。

她走入院中后便放缓了步伐,力求让自己的行动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什么区别。

后院内用青石砖砌了一个小小的水池,里面有几尾鱼在悠然游曳,池面被雨丝点碎,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或许是因为雨,或许是因为风,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芳草气息。

茉莉花的花瓣被雨水打湿,落在石砖上,像是一副白色的锦毯。

王有殷不敢踏上台阶,垂首立于雨中,请内官代为通传,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天子的身影印在窗纸上,屋内有清脆的棋子声传出。

——天子依旧是天子,不论局势如何,都镇定如常。

池左丞已经过去回禀,片刻后,窗户被轻轻推开,温晏然手中捻着一枚棋子,目光在王有殷身上一扫而过,随即不紧不慢道:

“朕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授后军将军钟知微假节钺之权,严令内外,无论军中府中,皆不得以言乱军心,违令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