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驾本人官职低微,他的住所距离皇宫自然并不近,而建平又严禁当街纵马,等温晏然一行人抵达时,天色已然泛黑。
这并不是个适合上门拜访的时刻,按照大周律例,每日戌时,也就是晚上八点,便进入宵禁时分,街道上严禁行人往来,就算是朝中官员,或者有爵人家,也不可违反——当然后两者真要赶着在大晚上出门,多半也能获得临时通行的文书……
陶驾只是一个没有实职的朝议郎,府邸门禁不严,钟知微以前又来过多次,她上前投了名帖之后,看守的门子只是看了两眼,认清楚钟知微的脸就直接放行,至于同行的其他人,门子虽未见过,但也猜到他们多半是建平内的贵人,便将所有人一同带入了府中。
门子微微躬身:“还请贵客在此暂侯,小人去请家君前来。”
——在大周,“家君”跟“明公”一样,都可以用作对自己主上的称呼,不过陶驾本身官职太低,也就只称一句君。
陶驾官位低,当然不会在来客前拿架子,听说来人里有钟知微,就把人请到了自己的书房之内。
本来在客人拜访主人的时候,随从们应该在外头候立,然而今日来的这群人,虽然看起来主从分明,但都不似寻常下人,陶府中的仆役也不便阻拦,只得任凭他们一齐越过中门,往书房方向行去。
其中被拥簇在中间的少年穿着身鸦青色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纱冠,钟统领站在她右侧,还有一位穿着文士衫的年轻女子站在她左侧,其余人则附翼于后。那少年人双目如寒潭之清,顾盼之间,竟让人有几分不敢逼视之意。
在登基大典那日,陶驾其实也去参拜过天子,不过一是距离太远,二是有旒冕遮挡,再加上他平时不大有入宫的机会,所以并不清楚当今皇帝的长相,而且仅以轮廓论,温晏然如今比起刚穿越那会,确实又长高了一些,气度身形皆与往日有所区别,陶驾早就远离朝堂,往日与大族交游不多,一时间竟难以判断来的是谁家的贵人。
陶驾先向来人中唯一一个自己认识的拱了拱手,招呼:“钟统领。”
钟知微垂首,向对方深施一礼:“陶长。”
——这里的“长”不是官职,而是年长者的意思。
陶驾之前就与钟知微相识,一般是直接以阿微相称,但今日隐约觉得对方此行与往日不同,便也不提往日的私交。
“阁下与钟统领同来,自然是贵客,还请上座。”
那少年人闻言,也并不推辞,直接在主座上落座,随行在侧之人,也都是一副理当如此的神色。
……也的确是理当如此,温晏然虽然年幼,但既然已经登基为帝,那就是天下人的君主,作为以昏君为己任的皇帝,她又不需要刷礼贤下士的名头,跟别人接触时,按正常的社交规范来就行。
陶驾见状,微微怔了一下,却见那穿着鸦青长衫的少年向他点头:“陶朝议也坐。”
这里分明是陶驾自己的府邸,却反倒像是在对方的地盘上一样。
陶驾看着依旧侍立在侧的钟知微等人,心中忽然一动,立即屏退府中下人,关上房门,自己走到那少年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微臣陶驾,参见陛下。”
温晏然颔首:“陶卿不必多礼,朕这次过来,是问一问西边的情形。”
听到“西边”两字,陶驾先是一怔,随即眼眶发热,声音也有些发颤:“微臣一败军之将,何劳陛下屈尊相询……”
其实自从昔年在西边大败过一场之后,陶驾一直没放弃向朝廷上书,想要一雪前耻,然而所有的折子都因为厉帝不想大动干戈而被搁置。
到了最后,陶驾甚至表示,只要朝廷愿意用他,他甘愿去军中做一马前小卒,纵然死在马蹄之下,也胜过高卧于城中百倍。
——温晏然清理过往积攒奏折的时候正好翻到过这一本,有点庆幸当时先帝已经不太理朝政了,不然凭陶驾那些话,就能获得一个发配流放套餐。
温晏然微微抬手,止住陶驾的话头,单刀直入道:“陶卿先为朕说一说西边的风俗。”
陶驾喉头滚动,他先稳了下心绪,才开始讲解:“西夷诸部骁勇善战,悍不畏死,而且当地,尤其是台州一带,多山林,不适合建州骑兵施展,对他们本地土人而言,一旦受挫,就会散入山中,外来的兵马反倒不好追索。”
温晏然:“朕却听说,西地也有不少骑兵。”
陶驾:“西边本地马匹比中原矮小,更适合山路。”
温晏然思考了一下,大概明白,西夷那块是以轻骑兵为主,而且依仗地形之利,天然便胜了三分。
而且因为西夷与中原的商贸往来其实相对有限,那些马匹因为适用范围有限,一直也没能被外人大批量培育。
温晏然以前曾在评论区看到过相关总结“团结友爱西夷人”,打仗的三个要点,天时、地利、人和,西夷等于是已得其二,的确不易对付。
陶府中的仆役自然给客人上了茶水,温晏然并不饮用,只是将茶盏托在手中,用指腹轻轻摩挲杯沿。
书房内一时安静无声,天子静思不语,旁人自然也不敢发一言。
温晏然回过神来,向面前朝议郎笑道:“陶卿认得王游刺史么?”
陶驾自然认得王游,而且还跟对方在战场上交过手。
“王将军……”陶驾顿了下,修正了对对方的称呼,“王刺史指挥若定,擅长分散牵制,借此疲惫敌军,她如今虽然年老,亦不可轻忽。”又道,“再早十年,王游在台州恐怕无人可敌。”
温晏然单手支颐,笑:“既然如此,那陶卿此前为何屡屡自荐,要去西地为将呢?”
按照大周制度,将军这个职位跟兵权一向牢牢绑定,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一般是不会任命某人为将的,当日萧西驰之所以能保有这个职衔,也是因为她在庆邑部那边还有一批军队。
陶驾觉得自己嗓子发干,新君并不像先帝那样暴虐,但言行之间,却有另一种让人惧怕之处。
——以前那些朝臣虽然死在先帝手中,但天下都知他们是忠臣,就算家族因此落寞,最根本的名望却不会因此受损,但若是一着不慎,死在如今这位天子手中,恐怕会被当做国贼唾骂。
跪在座下的那位朝议郎一时没有出声,温晏然也并不催促,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耐心地看着对方。
陶驾再度行了一礼,总算将心中的话说出:“臣屡屡请战,乃是因为西夷必反!”
温晏然放在茶盏便的手顿了一下,面上似乎掠过一丝笑意,缓缓道:“西夷自然必反。”
天子的话听不出喜怒,但陶驾却莫名觉得,对方与先帝是不同的。
先帝当然也认为西夷必反,但只是觉得西夷蛮风太重,不堪教化,天然与中原就不是一条心,而如今这位天子,却能够理解西夷反叛的严重性。
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地方上的世家豪族,多以中原人的身份自傲,在面对那些边人夷族时,骨子里带有很深的轻视情绪,却并不觉得那些蛮夷能够成为大患。
陶驾却不这样想,朝廷如今其实已经失去了对西边很多地区的掌控能力,那里气候温暖湿润,谷物一年多熟,对当地生民而言,最大的问题反而是官府的苛待,而且自从当年大乱之后,西夷的控制权,已经落到了王游跟其他本地大族手中,如今台州等地虽然名义上还属于大周,但实际上已经不会遵从中枢的号令。
——温晏然想,能把天下折腾成这样,先帝在昏庸方面也实在很有独到之处……
“微臣以为,与西夷一战,未必要胜,却不可大败。”
陶驾本来也是一个极有进取之心的人,他出身武官世家,通晓兵事,却不懂政务,然而当年于台州惨败后,心中便只以雪耻为念,他多年来,一直仔细研究当地的种种民风局势,逐渐倒有了一些超脱于战争本身的思维眼光。
温晏然理解陶驾的意思。
凭西夷现在的情况,朝廷想打胜仗的概率实在太低,那干脆降低目标,只是展示实力,只要不曾大败,西夷那边的部族就会明白朝廷其实多少有点战斗力,中枢这边也能趁势收回一部分对地方的控制权,后面就可以通过战争以外的手段来逐步收服民心。
“……”
天子没有回应,陶驾感觉自己胸中的热血开始降温,脊背上传来一阵阵凉意——他虽然不在朝中,也晓得皇帝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君主,对方今日过来,又以西事相询,其目的昭然若揭,自己却直言西夷诸部难以被打败,说不准便会惹怒对方,自此彻底失去被重新启用的机会。
但他却不能不言。
闲置的时光虽然痛苦,却也让陶驾有了新的感悟——与大周的国运相比,他个人名誉如何,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陶卿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终于有声音传来,一直侍立在侧的那位文士打扮的年轻女子走过来,亲自将陶驾扶到了旁边的座椅之上。
因为俸禄有限,家中又没有旁的收入来源,陶驾府邸内的灯烛数量不多,书房的门窗虽然是关闭的,却总有风从缝隙中吹入,明明暗暗的光线照在那穿着鸦青长衫的少年人面上,显出一种莫测的神采。
“若朕亲至长兴关,陶卿可愿在前军中为将?”
“……”
陶驾闻言,感觉似乎有惊雷在自己耳边炸响,他理解了天子的意思后,居然不喜反惊,再一次翻身跪倒,叩首于地,语音如泣血:“陛下乃万金之躯,社稷系于一身,决不可轻涉险地!”
温晏然不疾不徐道:“朕知道西夷乃是险地,所以才要亲自过去。”
她的个人信息界面十天能显示一回,上次看的时候,在“威信(中部)”跟“威信(南部)”下头又多了一行新的数据——
[威信(西部):0 (-30)(职业加成)]
考虑到威信数据跟她对地域的控制力有直接关系,温晏然大概明白自己在西边那块地方是个多遭人恨的形象了……
“既然如此,那臣不能从命!”
半晌后,陶驾终于将这句话咬牙说出。
天子御极以来,颇有雷厉风行之态,然而不管对方是打算将自己下狱、流放还是杀头,陶驾都已无所谓,他本来觉得败于西夷是人生最大的耻辱,但与皇帝的这番交谈,却有效降低了往事在他心中的阴影——新帝又没有学过兵事,居然有胆子御驾亲征,以后史书有载,提到他时怕也不会说是败军之将,而是为了雪耻唆使皇帝上前线的亡国之贼了!
温晏然倒是很好说话,完全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那陶卿可以留守后方,等着为朕收尸。”
“……”
一时之间,陶驾只觉心神皆丧,五内如焚——天子在说服大臣上实在有独到之处,比起给皇帝收尸,他的确宁愿自己尽忠在前算了……
想到此处,陶驾又忍不住对钟知微怒目而视,身为天子近臣,对方居然不拦着一点么?
其实在今日之前,钟知微也不晓得皇帝有前往长兴关的打算,不过她本身性格虽然也颇为稳重,不过几次接触下来,钟知微确定自己在兵事方面的能耐不如天子远矣,于是把所有的不理解都归纳在了“是自己领悟力还不够”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