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晏然示意池仪将装有文书的木盒打开,翻了翻里面的条陈,吩咐:“之后敲打一下,叫那些人收敛一二,但也不要做得太露行迹。”
池仪躬身领命。
她明白天子的意思,是要自己在打压那些夹带违禁物品的商队时,注意把握火候,要让那些人觉得,她是因为不想惹麻烦,才表现得格外谨慎,而不是要为皇帝尽忠,才对其中的“货物”严加管控。
温晏然把条陈重新放回,不紧不慢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朕倒不觉得他们现下便打算做点什么,但若朝廷表现得一无所觉,那就此乘势而起,也未可知。”
这段时间为着她登基以来首次圣寿的事情,各地来往人员都明显变多,从中枢到地方也都严加戒备,对于那些有意作乱之人而言,虽然能够借此隐藏自身的活动痕迹,但因为各地管理都变得严格起来,反倒不是最佳时机,就算有所行动,也只是试探为主。
温晏然从木榻上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池仪亲为天子挽袖,然后铺纸研墨。
她提起笔,在纸上简单勾勒出了大周的大致地图。
“天下二十一州中,靠外的九州自然不必多言,便是素来被认为心腹之地的十二州,如今也大多与朕离心离德。”
池仪早便知晓,天子虽然年幼,但心中对朝野局势却有着十分清晰的了解,她随在对方身边,权势日重一日,与外界接触时,也能感到如今四处都有暗流涌动。
东部与北部早都不服中枢,至于西部,不服的对象还包括了当今的世家巨族,至于南边那块地方,如今虽然因为泉陵侯的事情选择了归顺,但也双方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微妙,倘若天子能想击败温谨明一样,继续击败其他对手,真正归顺于朝廷,若是不然,渐行渐远也未可知。
若是早几个月了解到这种情况,池仪难保心中不会生出惧意,但此刻池仪心中却是一片坦然,她明白自己的君主是一位不可动摇之人,自然也会变得坚毅起来。
温晏然唇角微弯:“泉陵侯已故,朕那位叔叔如今必定有所打算,不过他二人之间又有不同——泉陵侯之心已算路人皆知,可他还是众人眼中的宗室忠臣,且也舍不得那个忠臣的名头。”
她细观天下局势,尤其是东部与北部的情状,也逐渐理解了当年先帝为什么一定要派温鸿去镇守地方,又把温谨明派往南地。
因为地方上的各种势力实在已经深厚到了建平难以插手的地步,温鸿好歹姓温,与天子算是同宗同族,在当前年代,这样的关系就是天然的纽带。
温晏然提笔,在北地画了一个圈,从方位判断,正是温鸿所在的郡。
她看了会舆图,然后才缓缓开口:“好歹是朕的同族长辈,温郡守既然要做忠臣,朕自然不能扫他的兴致。”
北部能聚集起那么多世家大族,自然也是富庶之地,当年先帝让温鸿过去,也是帮中枢稳固一下力量,为中枢敛财。
温鸿履任以来,清查隐田隐户一类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足以取信于建平,又举荐当地世家出身的年轻人入朝为官,借此拉拢地方,他虽然身在夹缝之中,却能左右逢源,算得上如鱼得水,自新帝登基之后,也算是一位老资格的臣子,极具个人声望。
温晏然笑:“朕这边刚想造水渠,叔父就派人送石料入京,忠诚之意,委实天地可鉴。”又在武徵郡边上勾了一笔。
池仪这些日子一直留心北地,自然明白武徵郡边上多铁矿,如今被天子圈住的,大抵就是其中一处。
自大周立国以来,在盐铁两项到底是私营还是公营上一直存在些争议,最开始是放手让民间自己来,等到后来地方势力渐强,中枢需要收拢钱财权势,便在各州都设了盐官与铁官,准备逐步将此项权力回收,却未能彻底成功,等经过包括悼帝跟厉帝在内的几代君主的折腾后,朝廷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对盐铁的掌控权。
温晏然将绘制了简易舆图的第一张纸卷起,又令池仪移近殿内烛火,将纸卷仔细地焚烧殆尽,灰烬则全数弃置于铜盆当中,又重新铺开一张纸,准备写信,同时吩咐池仪:“待会让崔卿去西雍宫,替朕写一道任命。”
这封信是给温鸿的,因为是私信,温晏然全程客气地以叔父相称,表达了准备任命他的二女儿为郡中铁官的意愿,希望对方不要推辞,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她愿意跟对方一起想法子解决。
池仪是天子近臣,当然知道陛下为何如此行事。
从表面上看,是因为温鸿之前送石料到建平,成功让天子龙心大悦,于是开恩赏了对方孩子一个官位。
——毕竟这年头也没什么不能任人唯亲的说法,大量地使用亲近之人,反倒是维持统治的合理方法。
要是稍微往深点想,可能会以为天子跟先帝一样,都想倚重温鸿,来逐步收拢地方权势。
武徵郡位于虞州,当地世家素以韩氏为主,韩氏实力固然强横,但因为德望不如袁氏崔氏宋氏,如今族中官位最高的也只是一个四品郡守。
既然仕途有限,又隐隐看出天下有大乱的征兆,韩氏索性把力气花在经营家乡上头,而盐铁不但获利极多,而且也是想要争雄天下的必须之物。
从剧透的信息看,温鸿本人并不愿意为人附庸,而是准备自己割据一地,虽然他现在与州郡中的世家相处不错,然而一旦有了利益纠葛,两边就未必会像原来那般和谐。
温晏然记得,方才池仪呈上的那些条陈中,提到从北地往西边运货的商队里,夹带了不少铁器,这件事不一定是出自温鸿本人的手笔,但他在北地扎根那么就,对此总归不可能一无所知。
“阿仪,你说朕那位叔父,会不会让他女儿接受这个任命?”
池仪想了想,坦诚回禀道:“市监在北地虽有些耳目,却依旧犹如身在迷雾当中,对诸般情况都不甚了然,实在无法揣度温郡守的打算。”
——市监现在才刚刚设立没多久,本来根本探知不到什么有效信息,能得到张并山那边的动静,还是因为受到了天子的提点,做了些专门性的应对。
温晏然颔首。
其实池仪能这么说,就是已经完全明白了她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个任命。
任命温鸿第二女为郡中铁官,既是试探他本人的野心,也是想探知北地的局势。
温晏然:“要是北地尚且稳定,三五年内不会出现大乱子的话,按照温鸿的为人,多半会劝朕不要与民争利,但若是情势已然严峻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就算得罪州中大族,他也得尽量把所有权势握在自己手中。”
在这个时期,中枢的威信一直处于一种很玄妙的状态,虽然很多人已经并不将那些君臣大义之事放在心中,但表面上却无法公然反对,甚至还要借重朝廷的名义,增加自身的凝聚力。
不管是温鸿还是虞州韩氏,其实都并不足以与建平想对抗,对温晏然而言,当真是一念可决之生死,只是朝廷现在家底有限,如果都拿去对付这些人,就没有力量去解决旁的问题。
温晏然将信写了一半,停下笔,自己看了一遍,然后果断选择了放弃:“还是让崔卿拟稿罢,朕倒时候再亲笔誊抄一遍。”又对池仪道,“回西雍宫,一个时辰后召钟统领过来。”
此刻还不到天子日常锻炼身体的时间,召钟统领过来,显然有旁的任务要分派。
池仪想到这段时间对西边那块的关注,心中忽有所觉,随即应声称是,然后恭恭敬敬地领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