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周律法,地方向中枢送东西时,走哪里走,怎么走,都有一定规范,虽然从上几代皇帝开始,许多律条都日渐废弛,但自温晏然登基以来,建州一带的风气就逐渐开始与往日有所不同。
从北地运送石料的队伍需要先在阳崇县停留一下,接受水部官吏的检验,然后才能往施工地点上送。
北地那边负责押运物资的人是张并山的同族侄女张唯修,她因为家里的关系,自十六岁起便在郡中为吏,如今虽然才二十七岁,已经有了十数载的出仕经验,算得上精明强干。
张唯修一路行来,原本觉得当今的世道与厉帝时期相比没太大差别,等进入建州的范围后,却迅速察觉出了那种变化。
以阳崇县为例,起码张唯修接触到的那些吏员们,行动都颇为干练,从上到下都显出一股法度严密的气象来,与往日那种敷衍了事的感觉迥乎不同。
张唯修留意观察,从此地开始,能接近施工地点的几条道路都有守卫——天子重视流波渠之事,没征用本地县卒,而是从建平派了禁军过来——在流波渠兴修期间,一应人员物资的出入都有记录,温鸿那边送来的石料自然也要接受检查,等检查结束后,张唯修跟水部的官吏都需要签名留印,方便事后追索。
在石料接受检查的时候,张唯修坐在官衙中等候,恰巧瞥见院中快步走过一个穿着内官服饰的人,几位县吏打扮的人一直将对方送到车上才回来。
张唯修将这一幕景象记下,她在北地时就听说如今这位皇帝跟先帝一样,十分信重内官,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昔年先帝就因为此事才跟朝臣们生出嫌隙,如今新帝若是能够重蹈覆辙,不怕建州一带不生出内乱。
大约一刻之后,一位官吏匆匆过来,与张唯修见礼,道:“使者久等。”递上检验通过的文书。
张唯修也欠身接过,然后道:“既然如此,在下这边令人将石料送至商水处。”
那位官吏闻言,缓缓摇头:“这倒不敢劳烦,使者将石料放在阳崇就好,水部自会派人手过来接收。”
张唯修听对方所言,竟然是不许外人接近施工地点的意思。
这些情况不在北地那边的计划当中,毕竟若是不带人亲自去流波渠那边看一看,便不会知道那些服役之人的真实境况,张唯修笑道:“横竖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不若就让在下这边的人直接将石料送到地头上,也省的耽误时辰。”
那位负责交接的官吏摇头:“使者好意自然心领,然而若无通关文书在手,纵是朝中重臣亲至,也无法从阳崇而过,还请使者不要为难下吏。”
张唯修已知此地法度严密,一应事物都有所准备,可见当地主官是个有治事之能的人才,面前的交接者也无法以言语动摇,此刻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后面的话做准备,对方拒绝她一回,总不好再拒绝第二回:
“既然如此,可否安排那些随在下同来县中的黔首在此休整一两日?如今天气炎热,立刻返回怕是有些不便。”
官吏客客气气道:“城外早已搭建好了草棚,使者尽管带人前去休息无妨。”
张唯修道了声谢——她受族叔教导,深知想要弄明白一地情形,必定要从细节处着手,只要流波渠那边待人严格,就算大体上能够遮掩,一些小事上也难保不会露出马脚。
等张唯修将随自己过来的役者全都带去城外安置后,阳崇县的县丞居然亲自带了人手过来,为这些役者煮粥。
张唯修细心观察,很快注意到跟在县丞身后的人都穿着粗布短衣,动作熟练,显然已经此服了一段时间的劳役,加上口音与建平有所不同,就去问了几句。
县丞:“使者所言无误,他们正是从南部征调而来之人。”
张唯修心中有数,就给随从而来的亲信们使了个眼色。
那些役者做事十分利索,很快就已经在泥灶中点上了火,并开始用陶罐煮粥,为首者体格高大结实,皮肤的色泽也因为劳作而便深,但举止却十分有条理,倒有些名家弟子的风范。
粥里除了小麦跟豆子之外,还有野菜跟腌肉,役者们闻到香味时就已经忍耐不住,有些躁动难安,那煮粥之人及时出言安抚,等粥煮好后,又亲自分发,确保所有人都填饱肚子以后,才拿了剩下的那些自己食用。
张唯修的亲信们之前都被教了些话,此刻打着拉家常的名义,去询问那些煮粥之人流波渠的事情,但不管如何询问,都得不到答案,只知道对方名字叫做陈至。
一位随着张唯修一起到来的文士听到后,思忖片刻,忽然失声道:“足下莫非出身青州陈氏?”
陈至欠身:“正是。”
文士跌足叹息:“你也是大族出身,为何要在这里服此贱役呢?”
陈至闻言,却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兴修水渠乃是有利于民生之事,既然有利于民生,又为何不能去做呢?我辈读书人,若是不晓得何为民间疾苦,以后便是出仕为官,也只是空耗俸禄而已。”
张唯修留意去看,发现陈至手上的茧子十分明显,对方不会知晓自己等人的来意,从之前到现在的种种行为举止,显然并非出于伪装,心中顿时一动。
在这个时代,士族上至朝堂,下至民间,都具有很高的声望,那些役者知道陈至是读书人之后,顿时就大为信服起陈至的言语。
陈至煮完粥后,又去洗刷器皿,此事几个穿着布衣的小孩子想走过去替他清洗瓦罐,却被拒绝。
张唯修猜度那是陈至家中仆役,笑道:“既然是青州陈氏之人,身边总不会不带随从罢?”
县丞回避了第一个问题,只道:“陈公子他们来了之后,晚间无事时就会教导本地幼童读书识字,虽不算正式弟子,总归有几分师生之实,那些小孩子感激陈公子他们的教导之德,便随在身侧,想要报答一二。”
此言一出,张唯修便留言到,自己带来的那些役者们神色开始有些不对。
——温鸿虽能治理一方,但士民之间壁垒分明,这些役者都是些普通黔首,哪里见过在劳动中变得脚踏实地的士族?那些役者看见这一幕后,心中必然会生出羡慕之意。
至于张唯修本人,心中想法又有不同,她思忖片刻,默默更正了之前的观点——从现在的情况看,南部大族似乎不但不打算反抗天子的“残暴”之举,反倒想借着修流波渠的机会,刷一波入仕的声望。
就比如陈至,事事亲力亲为,而且服劳役之余还不忘教导本地黔首识字,光凭这些举动,等流波渠修完之后,就能直接入仕了。
张唯修面色数变,最后向着县丞拱了拱手,道:“原来如此。”
等县丞等人离开后,一位跟张唯修关系不错的文士拉着对方的袖子,低声道:“按照现在的情形,之前在郡中所言多半难以实现,等回去之后,只怕令叔父会怪罪。”
张唯修道:“不妨,在下已经决意一力担之——等回去之后,我便上书辞官,离家游学。”
文士本来想说还不至于此,但看着友人毅然决然的神色,忽然间心头一亮:“……修姊莫不是想来建平游学罢?”
张唯修笑而不语。
文士:“……”
她懂了,虽然北地那边没能得出“中枢残暴”的有效结论,但走上这一趟,起码在帮助某些人选择未来道路上算是有所收获,不过作为同僚兼好友,又一块受命来此,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北地……
文士咳了两声,握住友人的手,正色道:“你我共事多年,此次办差不利,总不好让修姊你一人担此大过,等回去之后,我就与修姊一道辞官!”
*
天桴宫内。
北地石料抵达的事情,当日就送到了建平这边,温晏然看过递上来的条陈,笑道:“温郡守不愧是宗室重臣,此番心意,委实令朕动容。”
温惊梅看了眼天子——他记得对方之前也用相同的语气谈论过泉陵侯。
“温郡守治下富庶,行有余力,自然为陛下解忧。”
温晏然点了点头:“温郡守如今还不到五十,想来还能有大把的时间,替朕排忧解难。”
她刚才正看着国师说话,目光却突然产生了一些偏移。
本来沉默许久的游戏面板,又一次频繁闪烁了起来,须臾后,一行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小字随之浮现——
[系统:[流波渠]工程推进过快,达成成就[▇▇▇▇],整体工程速度提升5%。]
温晏然:“……?”
感觉系统似乎屏蔽了什么,但又没有完全屏蔽。
温晏然思考了一下,虽然有些信息丢失了,但从眼前的反馈来看,系统对她的奇观误国计划,应该也是保持着支持的态度的。
——怀抱自信的温晏然如果能打开log日志的话,就会发现,那四个惨遭黑框的字其实是“众志成城”,而且随着她个人路线的严重偏移,某些从《昏君攻略》中被去掉的功能,如今也在慢慢复苏……
温惊梅觉得面前的天子似乎有些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也能理解陛下今日的多思,因为圣寿将近,所以中部一带多有人来来往往,为免生出动乱,各地关卡都被朝廷加派人手看管,力求不让建平受到惊扰。
就在此时,市监左丞池仪抱着一个装有文书的木盒觐见,温惊梅不欲插手朝务,便借口去煮茶,自殿中离开。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示意池仪坐到自己身边,向她笑道:“池左丞开市大吉,可喜可贺。”
她有心扶植内官的权势,而池张两人也没令温晏然失望——市监本就跟商贸有些关联,他们又以私人的名义,逐渐收拢了一些商队,因为内官的名声向来不好,所以旁人虽然晓得他们是天子近侍,也只以为池仪跟张络是借此弄权谋财。
池仪垂首:“如陛下所料,近来北地与西部往来频繁,其中多有违禁之物夹杂。”
大周的商税比较重,所以很多商队都会托庇在有势者门下,近来中部一带因为圣寿的缘故严加戒备,加上新帝登基以后,朝中势力再次洗牌,想要贩运“货物”的人,免不了投到池张两人这边。
池仪细心查探,慢慢抓到了一些心怀反意之人。
为了让旁人相信自己与前代的内官并无不同,池仪进来行事很有些出格之处,外人见到后,不会认为是天子不行,而只会认为是内官品行不端。
池仪想,她本是一介平庸宫人,能够掌握权柄,皆因当日被天子看中,带至西雍宫,如今既然受陛下知遇之恩,最终便是被外臣认作佞誉诬谀之徒,身败名裂,也是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