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晏然正在梳头,听到此事也只是嗯了一声,并没给出进一步的指示。
自己身边这些内官由于工作内容主要都围绕着她展开,所以行为脉络并不难把控,不管是昨日池仪谨慎的沉默,还是今早少府诚惶诚恐的请罪,都是比较容易猜到的事情。
最初在看见那本志怪类书籍的时候,温晏然就对少府那边准备的讨好手段大致有数,后面也算是故意卖了点破绽给对方,以便向潜伏到建平内的奸佞预备份子提供一个合适的机会,可以向自己这个昏君靠拢。
她觉得自己的计划还算合理,没想到最终居然折戟沉沙在了田东阳专业素养不够上头——温晏然每每思及此事,都忍不住心生感慨,对方一个靠骗取权贵信任来获取钱财权势的坏蛋,居然敢对宫中使者甩脸色,显然是对昏君的忍耐能力跟自身的血条厚度都存在着不切实际的判断。
经过一天的自我调节,温晏然已经接受了奸佞势力遭受打击的事实,决定发掘出这件事情积极的一面。
在她浅薄的历史知识中,奸臣这种生物从来只有除不干净的,还没有不够用的,面对这样一个大范围的群体,使用前当然需要进行更严格的筛选。
温晏然想,对田东阳的处置,也算是为所有潜在危险份子立一个标杆出来,告诫天下所有怀抱着“皇帝得听我的”想法的坏蛋,得抓紧时间尽快向“我什么都听皇帝的”坏蛋开始转型,否则她可诛杀田东阳,自然也可诛杀旁的奸佞。
至于少府那边,既然事情已经被定位成了一个错误,温晏然敢肯定,她要是表示无妨,少府那边绝对会顶着一脸“微臣明白了”的表情麻溜地跑去给先帝打工,而且身为天子,温晏然需要让旁人觉得她的行事有着一定的规范,既然如此,就需要就少府的问题给出所有人都觉得事情可以被揭过的惩处。
宫人刚刚帮天子把头发束上,又有一名内官及时前来禀报——方才前朝那边就传来消息,当日遭到禁军破门拿人待遇的董氏一族今天少见地向天子上了一回书,不过不是指责禁军暴虐无礼,也不是哭诉自己委屈,而是董侯的姨母以长辈的名义,姿态严肃地请求朝廷收回家族爵位。
池仪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如此!
以董侯请玄阳子进门的作风就可以看出来,对方是不太能稳得住的性格,再结合上董侯的年龄,想也知道,董氏在建州的风评之所以如此正常,多半是身边有说得上话的长辈加以约束。
朝臣上书的时候,奏折将会被封装起来,一直送到禁中,由天子自行开启,如今温晏然折子还未到手,这件事情就开始在前朝那边大肆传播,显然是董氏自己主动宣扬的结果。
这个结果自然也在温晏然预料当中。
如果说昨日跟朝中重臣的角力结果,多少还跟事情的是非曲直有关的话,那么跟董氏的角力,就只跟双方的实力强弱有关。
哪怕朝臣们一齐过来批评皇帝,也不代表他们时候会放过引发纷争的董氏一族。
这世道的风气就是尽可能把天子的形象往圣明上靠拢,如果皇帝不圣明,肯定得找个合适的背锅对象,来承担一下蛊惑君王的责任。
董氏也是官宦士族,当然明白那些跑去批评皇帝无德的大臣,在面对旁人时,反倒是死保建平内这个小天子的中坚力量,如果自家不主动的话,等朝廷那边讨论出了惩治的法子,基本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倒不如先自行请罪,这样一来,天子或许会看在他们姿态足够谦卑的份上,稍加宽宥,哪怕不宽宥,至少也不能让天子心中不快。
在近侍说话时,董氏的请罪折也紧跟着被送至西雍宫,温晏然打开扫了两眼,便又放了回去,笑了下:“暂且搁置罢。”
池仪将奏折收好——爵位的保留与否对董氏这种官宦世家而言,也能称得上至关重要,然而对于天子来说,这甚至不是一个值得多加关注的问题。
毕竟与今日要处置的其它事情相比,董氏的请罪只算一个小插曲。
早朝一开始,太傅袁言时就率先上书,他一改往日温厚重德与人为善的姿态,以玄阳子一事为引,在奏折中严厉地申斥了百官,抨击了一下当世的浮躁之风,算是为之前的事件公开定下了一个罪责在大臣这一方的基调,最后自请去位,不再担任太傅一职。
温晏然按照官场礼仪走了一番挽留的流程,才同意了袁言时的请求,将其降位为光禄大夫——其实以袁言时的资历,在他本人没有重大过错的情况下,类似的降职都是暂时性的,等过年改元的时候,肯定还会给人升回来。
上一次季跃的事情,主要是禁军内乱,而且天子属于苦主,做到哪一步,朝臣们都难以置喙,但这一回温晏然本人依靠禁军的武力,在外朝态度强横地肆意妄为了一番,结果居然也是占尽了上风,让许多人在心中再次更新了对新君的评价。
知人于任,察祸于微,锐意于事,当今天子虽然登基未久,已经显示出了令人心折的人君之姿。
大臣们奏事不绝,本来待在殿中侍奉的池仪走出来,她看了下天色,派人去尚食那边传话,让他们今日多备一些膳食。
北风其凉,冬雪霏霏。
宫人们已经换了数次炭盆,但合庆殿这边却一点散会的意思都没有。
炭火可以添加,内官可以轮班,但皇帝却没法脱岗摸鱼,御座上的温晏然调整了下坐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之前那些同行们会选择在身前摆几架屏风来挡一挡脸,估计营造天威莫测的氛围感还在其次,主要是能趁着旁人看不见,站起来松散松散筋骨。
御座下方,一位侍中正在回禀:“徐州皋宜郡,禹州襄青郡,皆派郡长史前来,请求朝廷帮忙赈灾,如今正在台中听候宣召。”
——在刺史的权力受限的情况下,郡守可以视作地方上的最高管理者,如今郡长史作为郡守的使者前来,建平这边自然也不敢轻忽。
温晏然的视线在那位侍中身上停了一瞬,笑:“既然如此,就宣他们上殿。”
御座上话音方落,作为奉使谒者的张络便直接跪下:“外吏上殿,请陛下设云屏。”
温晏然轻轻颔首。
大臣们也没有异议——在召见地方官员的情况下设置屏风,多少有点防备刺客的意思。
借着屏风的遮挡,温晏然总算有机会活动下肩膀,同时回忆着这段时间学习到的知识点——地方向中枢请求赈灾,这件事乍听上去十分合理,但按照大周的习惯,地方各郡遇见类似的问题时,多会选择自行解决问题。
如今这些郡守借着雪灾的问题向中枢请求援助,在不少心向中枢的朝臣看来,根本就是欺负天子年幼且登基未久。
两位郡长史都是面皮白净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衣饰也颇为整洁,一上殿便大礼参拜,然后也不起身,其中襄青郡的长史保持着跪姿,沉默不言,而皋宜郡的长史则直起上半身,向前膝行两步,一边垂泪,一边汇报郡中的情状。
按照周制,各个地方都设有粮仓,遇到灾年时,可以从中取出物资用来赈济,不过据这位长史所言,因为近些年年景都不好的缘故,粮仓内的储备已经彻底消耗殆尽。
皋宜郡长史呜咽道:“……郡中粮草已告罄,实在是无以为继,邻郡不肯支借,上峰亦不肯担责,太守实在无法可想,方才派微臣入京。”
大臣们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这位郡长史的目的。除了各地的地方粮仓外,建平这边还有太仓,以及直属于州部的州仓,对方的意思,显然是想调用州仓的钱粮,但刺史拒了皋宜郡守强求调粮的文书,这才不得不上京求助。
这个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历数灾民的惨状:“……诸公明鉴,皋宜郡天寒地冻,大雪压塌房屋,百姓缺衣少食,实在是到了饥者盈路,饿殍相枕的地步!”
温晏然斜身靠在软垫上,她微微垂首,隔着屏风注视跪在地上的两个郡长史,并不言语。
不用天子示意,一位内官就靠近御座,递了张写了皋宜,襄青两郡太守履历的条陈上来。
温晏然扫了一眼,微微扬眉——这两地的郡守在出身上颇有相似之处,虽然族中长辈也有读书做官的,不过都是地方小吏,这种家世搁在同等级的官员里面,处于绝对的底层,按照常理,他们能成为一任县官,都算是祖坟冒青烟级别的好事。
如今却能双双成为郡守,显然是有贵人扶持。
条陈中写道,这两位郡守分别受过褚氏跟崔氏的举荐,才能稳步升迁,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是士族与豪强盘踞之地,要不是有崔褚两家暗中撑腰,估计刚到任就得因为种种原因或调任或免职或身死,遑论做出一番政绩。
这样的职场人脉关联,等于是把泉陵侯一党的身份给写明在了脑门上。
温晏然一面看条陈,一面听着那个郡长史讲述——对方口才委实出色,纵然许多朝臣都知道对方是泉陵侯一派,心中已经存了成见,听到此处也不禁有些动摇。
赈灾跟民生息息相关,当然归于户部管辖,卢沅光一直认真听着,她早在听见两地郡守进京时便隐约明白,此前天子为什么格外关心地方上的雪灾问题。
传言中那位泉陵侯是个善于因势借力之人,今年雪灾严重,对方自然会趁机做些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