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起伏平缓的鹿之谷路一角,你化为电线杆的阴影,无声无息地伫立在那里。现在是太阳还未升起的早晨,漆漆的东山山峦棱线将在黎明前的天际露出外形的时刻。墨色的空气包裹着潮湿的冷空气,徘徊在仍然沉睡中的住宅区,像步哨一样整齐排列的街灯照亮了冷冷清清的柏油路面。现在唯一在动的东西,就是在带着苍白光芒的黑暗天际,飞翔而过的乌鸦群。它们叼起垃圾收集日时集中在路旁的塑胶袋,扯开袋子,袋里的腐臭食物和残渣散落一地。橘色的车头灯一闪即逝,躯体庞大的货柜车占据了马路,从你的面前飞驰而过。被车吓走的乌鸦又飞回来了,还大摇大摆地吃起地上的食物。你觉得最近好像才看过眼前的这种景象。除了你之外,这里没有别的人影。尖锐的鸟叫声从山的那边传过来,就像缓缓扩散开来的涟漪一样,唤醒拥有一百五十万人口的都市的声音,从街道的那边传了过来。
你隔着马路,监视着斜对面的民宅大门,那是一栋独门独院的和风建筑。这栋房子被沿着马路砌成的石墙围绕,只露出院子里高大的松树和二楼的部分。在石墙的断裂处设了一道门,上面装饰着某种仿饰图案的铁铸门紧紧关闭着,门外的灯早就熄了。你的监视行动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了,然而你所监视的那扇门一直文风不动。你很有耐性地继续监视着。
一辆送报纸的摩托车进入你的视线范围内,但是摩托车没有停在你监视的房子前面。接着出现的是嘎吱嘎吱的声音,送另一家报纸的脚踏车出现了,送报生把对摺的报纸塞进信箱里,他完全没有望向你的方向,就到下一家去了。你看看手腕上的表,时间是五点四十分。昨晚虽然一夜没睡,但你体内的肾上腺素发挥了作用,你的眼神仍然十分清晰,一点困意也没有。不久之后,你听到玄关的门开了又关的声音,然后你看到人影与门重叠在一起。你屏住呼吸,稍微转动了身体的方向好转进死角,让自己完全紧贴着电线杆。
你用一只眼睛窥视斜对面。打开铁门的中年男子来到路上。包括鞋子在内,他全身的衣物都以银色与黑色统一,瘦瘦高高的身材维持得相当好。不过,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小腹微凸;接近完美的明显五官上,却隐藏着可以说是放纵、也可以说是软弱的缺点。起床后梳过的头发,现在看起来还是有一点点的不服帖。亲眼所见的他与杂志上的照片或电视荧幕里的他,表情与神态竟然可以一模一样,这或许可以说是这个男人的一种才能吧!你嘲讽似的想着。
男人在路上反复地做了一阵子教科书上的抬腿运动后,发出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缓缓开始跑上哲学之道。藏身在电线杆后面的你露出脸来,目送男人的背影消失之后,才靠近男人走出来的房子前面,仔细地看了一下门上的名牌。名牌上刻着:龙胆直巳。你用手指抚摸那个名字,把石头的粗糙感和冰冷的触感记忆在脑子里。接着,你跟随龙胆,也爬上相同的坡道。
黑夜已经完全结束,疏水道弥漫着早晨的薄雾,透明的阳光射进其边的散步道。踢着小石子路的声音相当有节奏地传进你的耳朵里。那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所以不是龙胆的脚步声。你又躲藏起来了。三个像体育系学生的年轻男子从你的前方跑了过来,等他们经过之后,你才再度露出脸。你讨厌踩在小石子上的声音,所以选择走铺着石板的散步道来追赶龙胆。很快地,你看到他的背影了。
龙胆往南禅寺的方向走去。他的速度不快,有心的话很快就可以追上他。但是,你稍微压抑了这种想法,只是很谨慎地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他随时在你的视线内,此时只有你和他两个人。龙胆只注意自己的步调,并没有发现你的存在,也完全没有回头。随着你和他之间的距离接近,你的心跳加速了,衣服下的皮肤因为汗水而变得潮湿起来。这纯粹是因为走路的关系吗?还是情绪即将沸腾的前兆?你自己也无法分辨。只是,隐藏在你心中的那股凶暴之火正在燃烧着,这是十分明确的事。从你口中吐出来的热气里,可以看到一道白色的光。
来到若王子附近后,龙胆的速度减慢,已经完全是平常走路的速度了。哲学之道的终点在南禅寺附近,沿着疏水道的堤防边有简易的游戏器材和石凳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公园。龙胆到了那里,便坐在石椅子上,呼了一口气后,拿起毛巾擦拭脸上的汗水。从他的动作看来,可以明白这是他习惯性的休息。龙胆很轻松,完全是没有防备的状态。你看了看四周,确定附近没有别人后,便慢慢地、若无其事地靠近他坐的石凳子。你一边按捺不断在腹内翻滚、无处宣泄的愤怒,一边问道:
“你是小说家龙胆老师吗?”
“是。”龙胆对被人认出之事,似乎有点得意。他点点头,以愉快的口气反问:“你是学生吗?”
“嗯。”你装出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一步步靠近他。“我常看你写的散文和短篇小说。”
“谢谢,谢谢捧场。”
“每一期的《VISAGE》上,都有你的连载短篇小说。”
“啊?对啊!那本杂志原本好像是化妆品公司的宣传刊物,容我不客气地说,那本杂志根本和文艺扯不上关系。但是他们编辑部的人非常诚恳地来邀稿,说一定要刊登我的作品。不过,那算是女性杂志,想不到你也会看。”
“因为我认识那本杂志的编辑。”
“你认识清原小姐?”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他好像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似的,脸上立刻浮现遗憾的神情。“那个——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实在很可怜。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一个好好的人就这样走了。我觉得很遗憾。”
你摇摇头,站在龙胆的正前方,然后从上俯瞰着他,劈头就说:
“不对。她的名字是葛见百合子,她说承蒙你照顾了。”
龙胆一脸错愕,摇着头问:
“——你刚才说的是谁?”
你没有回答。不断涌现的激动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你揪住他身上慢跑服的衣领,把他拉向自己,然后举起右拳,不假思索地挥向他的脸。
“啊!你要做什么?”
对方说了什么你完全听不到。拳头落下的沉重声响让愤怒的火焰燃烧得更旺盛,你的第二拳、第三拳接续打在他的脸上。龙胆因为拳击的冲击力而左右摇摆着,他的脑袋呈现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你。他双手下垂,没有采取任何防御的姿势。你在心里呐喊:就算你这家伙到现在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别想隐瞒自己的罪恶;现在加诸在你这家伙身上的,是你对她做的事的应得报应。龙胆的脸颊已经肿胀、腰已抬不起来,你抬起膝盖撞向他的心窝。他发出苦闷的呻吟声,双手按着腹部,想要蹲下去,可是你一脚踢出,让他的身体整个倒在地面上。你自己也不知道何时身手变得如此敏捷了。
“——饶了我、饶了我。你一定误会什么了!”
龙胆用双手护头,脸朝地面,泪流不止地哀求着你。他流鼻血了,多么丑陋的姿态呀!这种男人!一定要让他知道你的厉害!你的鞋底踩着他的头,让他的脸贴在地面上,让他的嘴巴里塞满泥土,哭不出声音。露出像蛆一样的丑陋姿态的人,就是龙胆直巳,这是最适合这个家伙的姿态。你的脚尖踢着龙胆露在外的腹部和胸部。这时龙胆才好像终于想要保护自己似的,弓起了身体,让自己缩成一团,像马陆一样。可是你不管他是何种姿势,仍然继续踢他的侧腹、脚、背。你毫不留情地用脚尖踢他,用脚跟踩他。龙胆胡乱地挣扎着,他倒在泥土地上痛苦地呻吟,慢跑服上已经满是泥沙。
你的身体一直在发热,并且愈烧愈旺,好像要把内的火焰燃烧殆尽才甘心似的。被烧焦的心只能以暴力的形式来寻找发泄热度的出口。只有看到龙胆挣扎与痛苦扭动的样子,才能让你获得短暂的慰藉。虽然汗水流入了你的眼中,你也毫不在意地继续踢,一点也不留情地踢。龙胆已经动也不动了,也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了。他失去意识了吗?就算他已经失去意识了,你也不想停下来。单方面一味施加暴力的你的丑陋模样,老实说并没有比龙胆好看。可是,除了这么做之外,你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
终于,你心中的火焰似乎快要燃烧完毕了。你冷静下来,心中的怒火退潮了。你就像退潮后被独自留在沙滩上的沙子,站着不动。你耸动着肩膀喘气,好像被异物附身的身体仍然在发烫。你以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眼睛往下看着地面。龙胆失去意识,他的脸肿了,全身到处是瘀青,某些部位偶尔还会痉挛地抽动几下。你对这样的他一点悲怜之情也没有,只是想着:还没有死吧?谁会想要你这种人的命呢?等你恢复意识时,好好想一下为什么会遭到这种对待吧!
你用手帕擦掉沾在手上的鼻血,再一次做了深呼吸,然后突然觉得累了。树梢上小鸟的叫声传进你的耳朵里。从疏水道那一边吹过来的晨风,刺激了你微微出汗的皮肤,你觉得冷了,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因为你听到坡道那边传来脚步声。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着脚步声的反方向,慢慢地走着。现在的感觉只有疲累和困倦。你想忘掉一切,想好好地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