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我偷了一支蜡烛。我在一个罐子里存了点儿炭火,可以把蜡烛点亮。为了更多地看着你。蜡烛点着后,我用一只手遮住火苗。我瞅着你睡觉。太久太久地瞅着。我不够小心,烛火烧伤了我的手掌。我心想,要是你醒来看到我在看着你,我会死掉。我跑开了,不知道你当时在看着我看你。而最终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没有死。我第一次活着。
莉娜像刚钓上来的鲑鱼似的,焦躁不安地在村子里和我一起等着。奈伊兄弟的马车没有来。我们在路边先站后坐待了好几个小时。一个男孩带着一条狗追赶着山羊群从我们身边经过。他抬了下他的帽子。那是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这样做。我喜欢。我在想这是个好兆头,可莉娜却在一边不停地提醒我许多事情,说要是你不在你的地方,我不许逗留,必须马上返回。我骑不了马,所以必须争取赶第二天的马车回来,就是运鲜奶和鸡蛋到市场上去的那辆。一些人从旁边经过,只是看看而不说话。我们是女人,所以他们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们认识莉娜,却像看生人一样看我们。我们接着等,等了那么久,我没法省着我的面包和鳕鱼了。我把鳕鱼肉吃光了。莉娜一只臂肘撑在膝头,用手捂着脑门。她发了一通脾气,我就继续想那放羊人的帽子。
风很凉,还带着雪的气味。马车终于来了。我往上爬。车夫帮我,他的手在我背后用力地按了好长时间。我感到羞耻。除去奈伊兄弟,我们总共有七个人,而并非只有那两匹马被这春天时节的雪花弄得紧张不安。它们腰腿直颤,还抖动着颈背上的鬃毛。我们也紧张,可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凭雪花落下来,沾到我们的围巾和帽子上,给我们的睫毛罩上一层“糖霜”,给男人们毛茸茸的胡须撒上“面粉”。两个迎风坐着的女人,头发像玉米穗一样被风鞭打着,眼睛在白光中眯成一条线。另一个女人用斗篷盖着嘴,靠在一个男人身上。一个梳着黄小辫的男孩坐在马车底板上,双手抱着脚踝。只有他和我没有毯子盖脚。
突如其来的雪花落在嫩叶上真是美极了。或许雪会在地面上停驻足够长的时间,好让追踪动物这事变得容易。男人们在雪地里总是很高兴,这时候捕猎最是得心应手。老爷说,有雪的时候就没人挨饿。春天也不会,因为即便在浆果树还未结果、蔬菜还不能吃的时候,河里已满是鱼蛙的卵,空中已到处有飞鸟了。可是,这场雪会很快消融的,尽管大、湿、稠密。我把两只脚收到裙子底下,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保护那封信。我把裹着面包的那块布紧紧贴在膝头。
太太让我记住到你那里的路。我得一早搭上奈伊兄弟的马车,沿着驿道往北行。在一家旅馆门口停过一站之后,马车会在刚过正午时分到达一处她叫作哈特基尔的地方,我要在那儿下车。然后向左走,沿阿布纳基小路向西,那儿有一棵小树弯向地面,一根嫩枝朝天长着,我会凭此认出那儿的。可是奈伊兄弟的马车来得太晚了。到我爬上车,在其他人身后的车尾找了块地方坐下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没人问我往哪儿去,但过了一会儿他们便愉快地小声聊起他们住过的地方,以此来打发时间。在海边,女人们说,她们清洗船只,男人们堵塞漏缝、修理码头。他们确信自己不再负债了,可主人另有说法。他打发他们走,往北,去另一处地方,一家制革厂,干更多年。我不明白他们干吗要伤心。人人都得干活。我问,你们是不是把什么亲人丢在后面了?所有的脑袋都转向我,这时风停了。傻瓜,一个男人说。我对面的一个女人说,她太小了。那男人说,跟那没关系。另一个女人提高嗓门说,别理她。太吵了。后面那里安静下来,车夫嚷着。说我傻的那个男人弯下腰去挠他的一只脚踝,挠了好长时间,其间其他人都咳嗽着,擦着他们的鞋,仿佛是在抗议车夫的命令。挨着我的那个女人悄悄跟我说,制革厂没有棺材,只有在酸液里快快地死。
我们到达旅馆时那里已经得掌灯了。开始我没看到,可我们当中有个人一指,我们跟着就都看到了。一束光亮透过树丛闪烁着。奈伊兄弟走了进去。我们等着。他们出来饮马,给我们水喝,然后就又进去了。这之后又有脚拖地走的声音。我向下瞧,看到从他们脚踝连下来的绳子缠绕在马车基座上。雪停了,太阳也不见了。不声不响地,六个人下了车,男人们撑着女人们的胳膊。那个男孩独自跳了下去。三个女人向我打手势。我的心翻腾着,也跳了下去。他们向着我们来时的路往回走,在路旁的树荫下竭尽全力摸索着迈步,那里的雪要少一些。我没跟去。可我也不能待在车里。我胸口似是有一块冰石。不需要莉娜提醒,我就知道绝不能和喝酒喝得笨手笨脚结果发现自己的货物不见了因而火冒三丈的陌生男人们单独待在一起。我得赶快选择。我选择了你。我向西走进了树林。我一心只想向西去。你。你讲的话。你知道的会治好太太的药。你将听到我不得不说的话,跟我一起回来。我只有往西走。一天?两夜?
我在沿路排列的栗树丛中走着。一些已经露出了叶子的屏着气,等待雪化。而那些愚笨的却让嫩芽像干豆子一样掉在了地上。我这会儿正朝北走,那儿的那棵小树弯向地面,有一根嫩枝伸向天空。然后往西去找你。我得在天黑透之前抓紧赶路。地面陡然倾斜,我无路可走,只有随坡而下。我努力辨认,可还是迷了路。树叶才刚长出来,还不足以提供荫蔽,地面上到处都是雪水泥浆,我一步一滑,脚印成了泥洼。天空是葡萄干的颜色。我真不知道我还能再走多远。可我必须走。两只野兔还没来得及跳开就冻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解读这个征兆,我听到流水声,便摸黑朝那声音走。月亮刚露头。我把一只胳膊伸在前面,慢慢地走,免得绊倒。可那声音是松树滴水,根本就没有小河或溪流。我用一只手捧起一点落雪,吞了下去。我没有听到脚爪活动的声音,也没看到什么黑影。是湿毛皮的气味让我停下了脚步。要是我嗅到了它,它也就嗅到了我,因为在我包食物的布子里,除去面包,再没有其他有气味的东西了。我说不准它比我个儿大还是个儿小,是不是孤身一个。我决定一动不动。我一直没听到它走开,但那气味终于消散了。我心想最好还是爬上一棵树。老松树都特别大。哪一棵都是不错的藏身之处,即便它们会撕扯、推拒我呢。树枝摇晃着,但没有在我身下折断。我躲开了一切爬行、站、坐或走的东西。我知道瞌睡不会来,因为我害怕极了。树枝嘎吱响着向下弯。我这个过夜的计划并不怎么高明。我需要莉娜指点我,如何在荒野中掩蔽自己。
莉娜一点儿也不为节日般的气氛以及牵连在内的所有人那种激动不安的满足所动,她拒绝进入甚至靠近那里。老爷坚持修建的第三栋大概也是最后一栋住宅,扭曲了阳光,牺牲了五十棵树。如今死在其中,他便可以永远在那些房间里萦绕了。老爷盖的第一栋房子——泥地面,湿木材——还不如作为她本人出生之所的那栋树皮顶的房子呢。第二栋牢固多了。他拆掉第一栋,为第二栋铺了木地板,这栋宅子有四个房间、一个像样的壁炉和可以关得很紧的窗户。完全不需要再盖第三栋。然而就在没有子女使用或继承的当口,他打算另外修建一座更大的两层住宅,就像他在外奔波时见到的那座,外面修设篱墙和大门。太太叹了口气,私下里对莉娜说,至少,盖房一事会让他在这块土地上待的时间更长一些。
“到处奔波做生意让他的口袋鼓了起来,”她说,“不过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他很乐于当一个农场主,如今……”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一边猛力拔出天鹅的羽毛。
然而,在修建期间,太太脸上总是禁不住挂着微笑。和威拉德、斯卡利、雇佣帮手、运输工以及所有其他人一样,她很高兴,像在收获时节一样烧菜煮汤。愚蠢的“悲哀”开心地打着哈欠;铁匠哈哈笑着;佛罗伦斯像风中的蕨类植物一样没头没脑。还有老爷—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兴高采烈。在他难逃劫数的儿子们出生时,当他喜爱地看着女儿时,甚至在吹嘘一笔尤其成功的生意时,他都没这么高兴过。变化并不是那么突然,但却很深刻。最后几年,他看起来忧郁、暴躁,但当他决定伐倒树木,用它们为自己建一座世俗的纪念碑时,每个醒着的时分他都欢天喜地。
砍死那么多树,而不经它们同意,他的努力当然会招来厄运。果然,宅子封顶竣工时,他病倒了,脑子里除了房子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他使莉娜感到困惑。所有欧洲人都如此。他们曾经让她害怕。然后又拯救了她。如今他们只是令她迷惑。她想不出,太太为什么打发一个被爱冲昏头脑的女孩去找铁匠。为什么不放下骄傲去找一个再洗礼派教徒呢?那位执事会巴不得呢。可怜的佛罗伦斯,莉娜想。要是她没被偷走或是被杀,要是她平安无事地找到他,她就不会再回来了。为什么要回来呢?莉娜起初还略有兴趣,后来就越来越哀伤地瞅着那从老爷为那座蠢房子雇的铁匠到来的当天早晨就开始的求爱。他下了马,脱下帽子,问伐尔克是不是住在这里,其间佛罗伦斯一直僵立着,犹如一只受惊的雌兔。莉娜把牛奶桶换到左手,向山上指。这时牵着小母牛的太太刚好绕过牛棚的拐角,问他有什么事,在他回答时她不满地龇着牙。
“上帝啊!”她咕哝着,撅起下嘴唇,吹开前额上的头发。然后说:“在这儿稍等。”
太太把小母牛牵到牧场那边时,铁匠朝莉娜挤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把帽子戴回头上。他没看一眼站在附近的佛罗伦斯,这女孩屏着气,双手紧紧抓着挤奶凳,仿佛在协助地球引力好让自己牢牢站在地面上。她当时恐怕就已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她认定总是容易得手的“悲哀”一定会很快吸引他的注意力,从而阻挠佛罗伦斯的非分之想。从太太那里听说,他是个自由人,这更加剧了她的忧虑。也就是说,他和老爷一样,拥有权利和特别待遇。他可以结婚、占有财产、到处旅行以及出卖自己的劳力。她应该当即就看到了那层危险,因为他的得意之态溢于言表。当太太返回来,在围裙上揩擦着双手时,他又一次脱下帽子,跟着做出莉娜从未见过非洲人有的举动:他直盯着太太,由于个子很高,目光向下俯视,那双仿佛公羊似的、八字形的黄眼睛始终都没有眨一下。看来,她先前听到的并不是真的;他们说,只可以直视小孩和爱人的眼睛;除此之外那样看任何其他人,便是不敬或者威胁。大火烧毁了她的村庄后,在她被带去的那个镇子上,任何非洲人要是胆敢如此冒失,就要依法遭受鞭笞。一个不解之谜。欧洲人可以平静地砍死母亲,用滑膛枪爆破老人的脸,响声比麋鹿的叫唤还大,可要是一个非欧洲人直视一个欧洲人的眼睛,他们就会勃然大怒。一方面,他们会烧掉你的家;另一方面,他们又会喂养、照管你,为你祈福。每次最好还是只从一个方面去评判他们,证明至少在那个方面,他们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所以她才睡在太太床边的地板上,防止“悲哀”靠近,或太太需要点什么时,旁边也有个人手。
很久以前,若是莉娜比实际年龄大些,或是有人教她疗伤,当她的家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在她周围死去时,她便不会那么伤心:有的死在灯芯草席上,尸体在湖畔重重叠叠,有的蜷缩在村里的小路上和村外的树林里,但大多数都是在对着既不能多留又不忍抛弃的裹在毯子里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中死去的。先是婴儿不出声了,而正当母亲们往他们的尸骨上堆土时,她们自己也开始冒汗,浑身松软得像玉米穗。她和两个男孩,起初还竭力驱赶乌鸦,可他们不是那些乌鸦或那气味的对手,当狼群到来,他们三个全都竭尽所能地爬到一棵山毛榉树的高处。他们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聆听着咬嚼声、吠叫声、嗥呼声、厮打声,最可怕的是那群野兽饱食后的安静。天亮时分,他们谁也不敢用姓名去称呼从尸体上撕下来的或留给昆虫的腐肉碎片。等到中午,就在他们决定跑到泊在湖里的其中一只独木舟上时,穿蓝制服的男人们来了,他们脸上裹着碎布。死亡席卷村庄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当那些士兵只看了一眼乌鸦和秃鹫在散落满地的尸体残件上啄食的场面,就对着狼群扫射一通,尔后在整个村子周围点起火的时候,莉娜得到救援的喜悦瞬间消失了。在腐肉四下飞散之际,她不知道是该继续躲藏不出还是冒着同样会被射杀的危险露面。但那两个男孩在树枝上尖叫起来,直到那些男人听到了,在他们跳下时把他们接到怀里,说着“安静点,小家伙,安静点”时,他们方才止住。即使担心幸存的孩子会使他们受传染,他们也不去顾忌了,身为真正的士兵,他们是不肯杀戮小孩的。
她再也没听说过那两个男孩的下落,而她自己则被带去住到好心的长老会教徒当中。他们说,他们很高兴收留她,因为他们佩服土著女人,他们说,她们和他们自己一样勤劳,但他们看不起土著男人,因为他们像绅士一样,整天只知道钓鱼、打猎。当然,他们都是一贫如洗的绅士,因为他们一无所有——连睡觉时身下的土地都不是自己的——宁愿过着名正言顺的贫民生活。而由于教会的一些长者曾经听说过,或曾亲眼目睹过,上帝对懒散且不敬神的人们的大怒——先向他们的出生地,那妄自尊大、亵渎神明的城市抛出黑死病,接着是熊熊烈火——他们只能祈祷,莉娜的族人在死前能够明白,落在他们头上的灾难只是上帝不高兴的第一个迹象:只把七个碗中的一个倒在了地上,而当最后一个被倒空时则预示着上帝的到来和年轻的耶路撒冷的诞生。他们给她起名叫麦瑟琳娜,只是以防万一,但素常都缩成小名叫莉娜,以示一丝希望。因为担心再次失去住所,害怕没个家孤独地活在世上,莉娜只得承认她是不信教的野蛮人,任凭自己被这些大人物们净化。她得知赤身裸体在河里洗澡是一种罪孽;从果实累累的树上采摘樱桃是偷窃行为;用手抓玉米糊吃是种怪癖。上帝最憎恨的就是懒散,因此望着旷野为母亲或玩伴哭泣,就会招来诅咒。用兽皮护身冒犯了上帝,于是,他们烧掉了她的鹿皮裙,给了她一件粗呢衣。他们从她的双臂上扯掉珠镯,还把她的头发剪掉了好几英寸。虽然他们不允许她陪他们出席任何礼拜天的宗教活动,但早饭前、上午和晚上的每日祈祷却把她计算在内。然而,跪着认错、乞求、哀告或赞美全都没有在她身上扎根,无论她怎么奋力斗争,叫麦瑟琳娜的那部分还是抑制不住地爆发了,而长老会连一声再见都没嘀咕便抛弃了她。
后来某次,在清扫老爷家的泥地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在屋角趴窝的母鸡时,无比孤独、气恼和伤痛的她决定将母亲在极度痛苦地死去前教给她的那些东西拼凑起来,以使自己变得强大。依靠记忆和自己的才智,她把被忽略的习俗胡乱攒集在一起,把欧洲医术和本族医术,把经文和口头传说相结合,回想起或创造出蕴含于事物当中的意义。换言之,就是找到一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方式。她在这个村子里没有舒适之感或立足之地;老爷在那儿又不在那儿。若不是她埋头于各种隐居生活的技巧当中,并且成为自然界中又一活跃的事物,孤独会把她压垮的。她和飞鸟唧唧喳喳地交谈,与植物聊天,对松鼠说话,给奶牛唱歌,向落雨张开嘴巴。全家毁于一旦,唯独她幸免于难,这种愧疚感和她那绝不背叛或抛弃自己珍爱的任何人的誓言一起退缩消沉了。有关那个堆满了死人的村庄的记忆慢慢地化为了灰烬,而在记忆的废墟上,一个单一的意象腾腾升起。火。那么快。那么坚定决绝地吞噬了曾经被建立起来的一切,曾经的生活。以某种方式净化了那片土地,并释放出一种震慑心灵的美。哪怕是在一个简单的炉膛前或是扇火烧开水时,她都会感到一阵愉悦的心悸。
老爷在等候一位妻子的到来,他飓风般行动着,试图把大自然置于他的控制之下。无论他在哪片田地或林地里干活,当莉娜给他送去午饭时,她不止一次地发现,他仰着头,盯着天空,仿佛是在为土地拒绝遵从他的意志而困惑和失望。他们一起照管家禽、家畜;种植玉米和蔬菜。然而,是她教会他如何把他们抓到的鱼晒干;怎样预测并为家畜繁殖作好准备以及保护庄稼不被夜间活动的动物糟蹋。不过他们俩谁都不知道该拿十四天的连阴雨或五十五天的无雨季怎么办。当墨蚊成群地飞来叮咬牛马,迫使它们躲进室内时,他们俩无计可施。莉娜本人知道的并不多,但她绝对知道她的主人是个多么不合格的农场主。至少她还能将野草和秧苗区分开来。可他既没有耐心,也没有务农的天分,又不肯向附近的村民求教,所以对于变幻莫测的天气,对于普通食肉动物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乎它们的猎物本是谁的财物的事实,他从来都准备不足。他无视她的忠告,使用油鲱做肥料,最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畦畦的嫩菜被鱼腥味招来的觅食者们连根拔起。他也不在玉米地里套种南瓜。虽然他承认藤蔓能阻止野草生长,却不喜欢那乱糟糟的样子。不过,他在饲养动物和修建房子上倒是很擅长。
这是一种没有回报的生活。只要天气不是太恶劣,她就住在鸡舍里,直到在那位妻子到来前不久,有一天他匆匆盖起了一间牛棚。那段时间,莉娜除去“是的,老爷”一定只说过五十个词。若不是她抹掉了那个世界死亡之前的六年生活的记忆,孤独、懊悔和忿恨简直就要把她摧垮了。其他孩子,以及佩戴着漂亮珠宝的勤劳的母亲们的陪伴,生活中那些恢弘的计划:何时迁徙、何时收获、何时焚烧、何时狩猎;那些生、死和崇拜仪式。她把敢于回忆的内容都分类贮存,而把其余的都清除掉,这一行为塑造了她的内在和外在。在太太到来时,她的自我创造已臻于完美。而不久,她便无法抗拒这种创造了。
莉娜把有魔力的石子放在太太的枕头下;用薄荷保持房内空气清新,把当归根强行放进她的病人生脓疮的嘴里,以从她身体中驱逐恶魔。她备下她所知道的最强效的药:鬼咬山萝卜、艾蒿、圣约翰草、掌叶铁线蕨和长春花;熬好,滤清,用匙子从太太的齿缝中灌进去。她曾考虑过背诵一些她从长老会那里学来的祷告词,然而既然那些未曾救活老爷,她也就不再那么想了。他去得很快。朝太太尖声喊叫。接着低声乞求把他抬进他的第三栋住宅。那宅子大而无用,因为没有孩子或孩子的孩子住在里面。没有人驻足惊叹其规模,或者钦羡那不吉的大门,虽说铁匠在那上面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两条铜蛇在门顶端相会。当它们遵从老爷最后的愿望彼此分开时,莉娜感到她仿佛进入了被诅咒的世界。不过,如果说那个黑人铁匠的劳动是对一个成年男人的时间一种轻率的浪费,那么他本人的出现则另当别论。他将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还拯救了另一个女孩的生命。“悲哀”。长着一双狐狸眼的“悲哀”有一口黑牙,以及一头从未梳理过的落日颜色的鬈发。她是老爷收留而非买来的,她来到这个家要比莉娜晚,但比佛罗伦斯早,除去被鲸鱼拖到岸上之外,她仍旧对自己过去的生活毫无记忆。
“不是鲸鱼,”太太说过,“肯定不是。当时她在莫霍克地区的北河里水走着,半个身子都浸到了水里,正好被两个年轻的锯木工用拖网捞了上来。他们朝她身上扔了一条毯子,并把他们的父亲带到河岸她躺的地方。据说她一直独自住在一条沉船上。他们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呢。”
无论当时还是后来,她都从未说起过她是怎么到那里的,或者之前她待在何处。锯木工的妻子给她取名叫“悲哀”,应该是出于好意,莉娜想,然而她总是在闲逛游离,总是迷路,什么都不懂,干活也慢慢少了,而两个儿子却对这个有着一种奇特忧郁的女孩密切关注,于是,在喂养了这样一个傻丫头一个冬季之后,妻子便要求丈夫把她送走。他答应了,把女孩送给了一位他相信绝不会伤害她的顾客去照顾。就是老爷。“悲哀”跟在老爷的马后到来时,太太的恼怒几乎就挂在脸上,但她也承认这地方会用到这个帮手的。要是老爷醉心于四处奔波,两个女劳力和一个四岁的女儿是不敷使用的。老爷把莉娜从长老会那里买回来时,她已经是个十四岁的高个子姑娘了。他在镇上印刷工家门前的招贴上搜寻。“一个出过水痘和麻疹的可靠女人……一个大约九岁的可信黑人……厨艺超群的姑娘或妇女,明白事理,英语讲得好,肤色在黄黑之间……在一个白人妇女家待了五年,会干乡下活,带着一个快两岁的孩子……黑白混血小伙,麻子脸,诚实冷静……一个善于伺候人的白人少年……征招一个能够驾车的仆人,黑人或白人皆可……冷静谨慎的妇女……可靠的女仆,白人,二十九岁,有一个孩子……健康的荷兰女子出租……结实,强壮,健康,非常冷静冷静冷静……”直到他读到“吃苦耐劳的女性,已皈依基督教,能做一切家务,可用货物或钱币交换”。
一个等待新娘到来的单身汉,就是需要这样一个女人帮他打理庄园。那时,莉娜的眼睛已经消肿,她脸上、臂上以及腿上被鞭打的伤口已经愈合,几乎都不那么明显了。长老会的成员,大概是回忆起他们给她起名字时的远见,从来不过问她的遭遇,她也没必要去讲述。她在法律上没有立足点,没有姓氏,也没人会相信她的话而去与一位欧洲人为敌。他们只是与印刷工斟酌着招贴上的词句。“吃苦耐劳的女性……”
当他的欧洲妻子步下马车时,她们俩之间当即产生了敌意。已然有一个健康美貌的年轻女性在尽责,这让新婚妻子顿感不快;而这个笨手笨脚的欧洲妻子的虚张声势也激怒了莉娜。然而在荒野中,这敌意毫无用处,因此刚刚萌生便夭折了。甚至早在莉娜为太太的第一个孩子接生之前,两人就都无法冷漠下去了。在这片需要吃苦的土地上,那种骗人的竞争分文不值。何况,她们俩朝夕相处,渐渐地便发现了比社会地位有趣得多的东西。丽贝卡常常对自己的错误放声大笑;请求帮助时也不感到丢脸了。要是忘记了正在茅屋中腐烂的草莓,莉娜便会拍打自己的前额。她们成了朋友。不仅仅因为一个人得帮另一个人拔出胳膊上的蜂刺。不仅仅因为只有两个人合作才能把奶牛从篱笆上推开。不仅仅因为得有一个人稳住最前头,另一个人才能把那些快步马拴好。更主要的是因为两个人谁都不清楚她们在做什么或怎么做。她们俩一起在摸索和出错中学会了:什么能让狐狸离得远远的;何时及怎样施肥;致命的和可食用的野草及有甜味的猫尾草之间的区别;患麻疹的猪仔的特征;宝宝拉稀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让小家伙的大便过硬。对太太来说,农活带来的新奇感胜过了辛苦。此外,莉娜心想,太太还有老爷,她越来越喜欢他,不久便有了一个女儿,帕特丽仙,虽然她之后的几个孩子都很短命——都由莉娜接生,且都在第二年仍由她埋葬了,但因为有老爷和帕特丽仙在,她也就没有那么遗憾。等到老爷把“悲哀”带回家来的时候,两个居家女人便站在一起,一致表示不欢迎。在太太看来,“悲哀”派不上用场。对莉娜来说,她本人就是厄运。红发、黑牙、脖子上复发的疖子,以及那双睫毛过浓的银灰色眼睛中的某种神情,让莉娜后颈上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她眼睁睁地瞅着太太教“悲哀”做针线活,而这是她喜欢并且擅长的活计;当老爷吩咐让这女孩一年四季都睡在壁炉旁的时候——为了让她停止四处游荡,他说——莉娜也未置一词。她对那种舒适将信将疑,但即使是在恶劣的天气里,她也并不钦羡。她的族人建造适宜居住的城市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若不是欧洲人毁灭的铁蹄踏进来,说不定还能再修建上一千年呢。结果证明,酋长大错特错。欧洲人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死光。负责照看小孩的那位老妇人说,事实上,酋长为他预言中的错误道过歉,并且承认,不管有多少人因为无知或疾病垮掉了,总会有更多的欧洲人要到来。他们说着听起来像狗吠一样的语言、怀着对动物毛皮的无限渴求来到这里。他们会无休止地圈地,把整棵整棵的大树用船运到遥远的国度去,会为一时的快乐随意占有女人,会毁坏土壤,玷污圣地,崇拜一个麻木迟钝、毫无想象力的神。他们放任他们的肥猪啃食海岸上的青草,把那里变成任何绿色植物都再也无法生长的沙丘之地。他们从大地的灵魂中挣脱出来,一味地购买土地,像所有孤儿一样不知满足。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吞食这个世界,并吐出可怕的东西,那些东西将毁掉一切土著居民。但莉娜并不是那么肯定。基于老爷和太太努力经营他们农场的方式,她知道,酋长修正过的预言还是有例外的。这夫妻俩似乎很注意土地和地产之间的区别,把他们的牛羊都圈起来,即便他们的邻居并不这么做;而尽管法律允许,他们还是不忍杀死前来觅食的猪。他们希望以耕种为生,而不是让牛羊吞没土地,他们采用的种种手段和方法使他们保持着低收益。因此,莉娜在或多或少地信任老爷和太太的判断的同时,却不相信他们的直觉。他们若是真有洞察力,就绝不会与“悲哀”保持这么亲近的关系了。
“悲哀”是个难处的伙伴,你需要时刻注意她,就像今天破晓时分,迫不得已只好信赖她去挤奶,结果,怀有身孕妨碍了她的行动,她把奶牛的乳房瞎捋一气,使得它,据“悲哀”报告,一阵乱踢。莉娜离开病房去照看小母牛——先和它说话,哼哼一阵儿,然后用一把乳脂慢慢地握住它柔嫩的乳头。乳汁断断续续地喷出,但除了可以让奶牛释放一下外就没什么用处了。莉娜给它的乳头涂上油,确定它舒服了之后,便匆匆跑回住宅。绝不能撇下太太单独和“悲哀”待在一起,如今她挺着个大肚子,就更不可靠了。即使在最好的时光里,那姑娘也像拖着尾巴似的拖着苦难。以前莉娜的村子里就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名字已经随着她本族的语言一起被遗忘了,但莉娜记得那名字的意思是“树木在他身后倒下”,暗示着他对环境的影响。有“悲哀”在场,鸡蛋就无法被捣成泡沫,黄油也不能让蛋糕面糊色泽变亮。莉娜肯定,太太两个儿子的早夭,就可以用“悲哀”这个天然的诅咒来解释。第二个婴儿死后,莉娜感到义不容辞,必须向太太说明这一危险。当时她们正在做肉馅,为老爷的归来作准备。从早晨就开始炖的牛蹄,这时已经凉了。大块牛骨摆在餐桌上,等着加上油脂和软骨一起炖。
“有人故意使坏,”莉娜说,“别人也没办法。”
太太抬起头来。“你在说些什么?”
“你的儿子,约翰·雅各布。他是在‘悲哀’来了之后死的。”
“住口,莉娜。别提那些旧灾旧难了。我的宝宝死于热病。”
“可是帕特丽仙也病了,而且没有——”
“我说了,住口!他死在我怀里,这就足够了,不用说那些愚昧无知的胡话。”她接着描述了每个孩子出牙期的虚弱,她一边厉声说着,一边把肉剁碎,然后将葡萄干、苹果片、姜、糖以及盐搅拌了进去。莉娜把一只大罐子推到跟前,两人把混拌好的肉馅舀到罐里。接着莉娜用白兰地酒把罐填满,封好盖。在室外搁上四个星期或者更久,等到圣诞节,就可以用它们包馅饼吃了。与此同时,太太把一只牛犊的脑和心放进一口锅里,用加了佐料的沸水煮起来。在黄油里炸过,又用煎鸡蛋作装饰,这样一顿晚餐可称得上是款待了。
如今,“悲哀”不光是不可信,不光是四下游逛,跟草和葡萄藤说话,她还怀了孕,不久就会有一次分娩,或许,很不幸,这个婴儿不会死。可万一太太死了,该怎么办?她们能求助于谁呢?尽管浸信会的人曾经免费协助老爷修建第二栋住宅及附属小屋,并且愉快地和他一起砍倒白皮松以作篱柱,但他们和他家之间的关系早就冷淡了。一部分原因是太太怨恨他们将她的孩子们关在天堂之外,但莉娜认为,也是因为“悲哀”的鬼鬼祟祟吓坏了他们。几年前,浸信会的人可能会带来一对鲑鱼,或者送一个如今已经用不上的摇篮给太太的宝宝。也可以指望执事拎来一篮篮的草莓、蓝莓和各种坚果,甚至有一次,他送来了一整块鹿的腰腿肉。如今,当然啦,浸信会成员或任何其他人都不会到生水痘的家里来了。连威拉德和斯卡利都不露面了,这本不会让她感到失落,但她当真失落了。他们终归都是欧洲人。威拉德一天天老了,可他依旧在以干活抵偿当年乘船的费用。他说,原先的七年延长到了二十来年,至于奴役时间为什么不断延长,他早已忘记了因由。他笑容满面地记起的事情中都有朗姆酒的参与;其余的就是试图逃跑。年轻的斯卡利骨骼纤细,后背上留有浅浅的疤痕,他倒是有自己的打算。他正在替他母亲完成契约。不错,他是不知道自己还要再干多久,但是,他吹嘘道,与威拉德和莉娜不同,他的奴役期会在死前结束。他母亲是因为“放荡和不驯”被流放到殖民地来的,据他说,这两点全都没有因此而被压制住。她一死,契约就转到了她儿子身上。后来,一个自称是斯卡利父亲的人摆平了欠债,又把这男孩出租给他现在的主人,弥补了一部分花费。租期很快就该结束了,虽然连斯卡利本人也说不准具体多长时间。他曾经告诉莉娜,关于此事有一纸法律文书为证。莉娜猜测,他根本就没见过那文书,就算见过,他也弄不懂。他唯一确切知道的就是,将来他自由时领取的金额总数足够他买一匹马或者在一门行业中立足。莉娜想不出是什么行业。她思忖着,如果那光辉的自由日迟迟未到,他也会逃跑的,而说不定不像威拉德,他会很走运呢。他比这个比他年长的人机灵,且很冷静,兴许会成功的。不过,她仍表示怀疑;她想,他那些关于有偿劳动的梦想不过是梦想而已。她知道,就算目的不在于睡觉,他也并不反对和威拉德躺在一起。难怪既无亲属又无子嗣可指望的老爷在他的庄园中不用男性呢。这是明智之举,除了在非常时期。就像现在,两个伤心的女人,一个卧床不起,另一个怀有身孕,还有一个心碎的女孩在外游荡,而她自己也对一切都心中没底,包括月亮何时升起。
不要死,太太。不要。她本人、“悲哀”、一个新生儿,也许还有佛罗伦斯——三个无主的女人和一个婴儿远在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因而会成为任何人都可以猎取的野物。她们谁都当不了继承人,也没有谁附属于什么教会或是出现在哪本地方性登记簿中。身为不合法的女性劳工,如果在太太死后留下不走,她们就会成为非法闯入、擅自占有财产者,注定要被购买、租用、殴打、劫持、放逐。而农场则会被浸信会索取或通过拍卖获得。莉娜曾经很享受自己在这个小而紧密的家中的位置,如今却看到其愚蠢的一面。老爷和太太相信,他们能够过上安分守己而又能自由思想的生活,然而没有子嗣,他们的一切付出和辛劳还不如一个燕子窝有意义。他们渐渐与外界隔绝,过着一种自私自利的隐居生活,并由此失去了一个群体的庇护和慰藉。浸信会、长老会、部落、军队、家族,这样一些环绕外部的东西是必要的。傲慢,她想。唯有傲慢使他们以为,他们只需要他们自己,他们能够这般生活,就像亚当和夏娃,像那些不知从何而来、除去他们自己的创造对其余一概不闻不问的神一样。她本该警告他们的,但她的忠心提醒她不可无礼。老爷在世时,还容易掩盖这个实情,即,他们不是一家人,甚至不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团体。他们是孤儿,一个不差地全都是。
莉娜透过小窗起伏不平的玻璃,向外凝视着轻佻的太阳把柔黄色的光倾洒向太太的床脚。远处,小路那端耸立着一片山毛榉林。像往常一样,她对着那些树说起话来。
“你们和我,这块土地是我们的家园,”她轻声说,“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在这里背井离乡。”
太太此时正含糊地说着话,给莉娜或她自己讲着某个故事,她的眼睛急速扫视着,说明那是件极其重要的事。莉娜不明白,什么事如此生死攸关,以至太太要动用她长满脓疮的嘴里那片动转不灵的舌头。她抬起那双裹在绷带里的手,挥动着。莉娜转过头去看那双眼睛对准的地方。那是一个太太用来珍藏漂亮饰品——一些老爷送的不见天日的礼物——的箱子。一个蕾丝花边衣领,一顶你不会看到贵妇人戴的帽子,上面的孔雀羽毛已经被压断了。在几段丝绸料子上头,放着一面镶有精美边框的小镜子,银制部分已经发乌了。
“给我。”太太说。
莉娜拿起小镜,心想,不,千万别照。哪怕在你健康的时候也绝不要去找寻你自己的面容,以免那映像吸走你的灵魂。
“快——点儿。”太太哼哼道,带着孩子般恳求的语气。
莉娜无法不听命,只好把镜子拿给太太。她把它放到那似是戴着连指手套的两只手中间,现在她确定太太要死了。而这种确定对莉娜本人也意味着一种死亡,因为她自己的生命以及一切都取决于太太能否活下去,而后者的存活就靠佛罗伦斯的了。
第一眼看到在雪地里颤抖的她,莉娜便爱上了她。这个吓坏了的长脖孩子好几个星期都没有说话,而终于开口时,她那轻柔的、诵经般音调的嗓音听起来十分悦耳。不知怎的,那孩子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莉娜对自己曾经拥有的那个家细微而又抹不去的思念,在那个家里,人人拥有一切,但无人占有一切。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不能生育,她才更强烈地想要去爱,去奉献。不管怎样,莉娜就是想要保护她,让她远离堕落,而对于“悲哀”那样的人,堕落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最近,莉娜打定主意要充当佛罗伦斯和铁匠之间的壁垒。自从他到来之后,那女孩便有了一种欲望,莉娜认出来,那和她自己曾经有过的一样。那是一种超越理智、不计道德的嗷嗷待哺的欲望。年轻的身体以其独一无二的语言表达着它在世界上存在的唯一理由。他到达时——太闪耀,手段太高明,既自负又老练——只有莉娜看出了危险,但没人会听她抱怨。太太幸福得发晕,因为她丈夫在家,而老爷则像亲兄弟一般对待那铁匠。莉娜曾见过他们俩一起低头讨论画在泥地上的线条。还有一次,她看到老爷在削一个青苹果,他的左靴抬起来蹬在一块石头上,嘴巴和双手同时动着;铁匠则点着头,专心地看着他的雇主。随后,老爷极其漫不经心地,用刀尖挑了一片苹果,递给那铁匠,而铁匠也那样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放进了嘴里。于是,莉娜明白了,她是唯一对那种悄悄接近他们的破裂有所警觉的人。唯一预见到一个自由的黑人将会造成的分崩离析的人。他已经毁掉了佛罗伦斯,因为她拒不正视自己渴望得到的是一个连再见都不屑于跟她说的男人的事实。当莉娜试图启发她,说“你是他树上的一片叶子”时,佛罗伦斯摇摇头,闭上眼,答道:“不,我是他的树。”而莉娜唯一可以希冀的一次沧海巨变却不是这一切的终点。
佛罗伦斯原本是个安静而羞怯的女孩。那是在被毁掉之前。犯下罪孽之前。男人出现之前。莉娜曾一度在帕特丽仙周围徘徊,与太太争夺这小女孩的喜爱,但这个在帕特丽仙夭折后接踵而至的孩子,可以是,也将会是她自己的。而且她会成为与那个不可救药的“悲哀”截然相反的人。佛罗伦斯已经会读写了。已经不需要有人反复告诉她哪件杂活该怎么干了。她不仅一贯值得信赖,而且还对每一分关爱、每一次的轻拍脑袋和每一个赞许的微笑都深怀感戴。多少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她们躺在一起,佛罗伦斯开心而又不厌其烦地听着莉娜讲的故事。恶毒的男人砍掉忠贞妻子的头颅的故事;红衣主教们带着好孩子的灵魂去一个时间本身也很年幼的地方的故事。尤其吸引她的是那些母亲们从狼口和自然灾害中拼命抢救她们的孩子的故事。莉娜的心都要碎了,她回忆起佛罗伦斯最喜爱的一个故事,以及总是紧随其后的那段小声的对话。
故事说,有一天,一只鹰在孵蛋,它的巢很高很高,远离觊觎那些蛋的蛇和兽爪。母鹰的眼睛午夜般漆黑,而在监视敌人时却闪闪发光。一片树叶的颤动,任何其他活物的气味,都会使它眉头深蹙,脑袋猝然一动,浑身的羽毛悄悄地竖立起来。石头上的鹰爪变得尖利;它的喙犹如某位战神的长柄镰刀。它异常凶猛地保护着即将出壳的幼雏。可是有一样东西它无法防御,那就是人类的邪念。一天,一个旅行者爬上附近的一座山。他站在峰巅欣赏着四下的景色。碧绿的湖,永恒的铁杉,飞入被彩虹划破的云朵中的椋鸟。旅人对着美景开怀大笑,说:“完美极了。这是我的。”这个字眼膨胀着,雷鸣般轰隆隆进入山口,掠过一片片锦葵和报春花。动物们纷纷走出洞穴,想知道它的含义。我的。我的。我的。鹰蛋壳抖动着,有一个甚至裂开了。母鹰转动着头,想找出这奇怪、陌生的雷鸣,这令它费解的声响来自何方。刚一看到旅人,它立刻俯冲而下,它要撕碎他的笑声和他那不自然的声响。但受到攻击的旅人举起他的手杖,使出全力击打鹰翼。它尖叫着,下落,下落。掠过碧绿的湖,穿过永恒的铁杉和被彩虹划破的云朵,向下落去。它尖叫着,尖叫着,被代替翅膀的风带走了。
这时,佛罗伦斯会悄声说:“它现在在哪儿?”
“还在下落,”莉娜会这样回答,“它永远在下落。”
佛罗伦斯几乎无法呼吸。“那那些蛋呢?”她问。
“它们自己孵化。”莉娜说。
“它们活了吗?”她低低的声音变得急切。
“我们活下来了。”莉娜说。
佛罗伦斯这时会叹口气,把头靠在莉娜的肩上,直到睡着了,小姑娘的嘴角依然挂着微笑。想为人母及想有母亲的渴望使她们俩晕眩,莉娜知道,这渴望至今仍很强烈,它还在骨头中游走穿行。随着佛罗伦斯一天天长大,由于学得很快,她急于懂得更多,要是她不那么崇拜铁匠,没有因此而变得心智不全该多好,那她就会是去找他的最佳人选。
当太太非要盯着镜中的面容而使她自己精神错乱时,莉娜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对厄运不计后果的引诱,随后便离开了房间。还有一大堆杂活等着去干呢,而且一如既往,看不到“悲哀”的踪影。不管怀没怀孕,她至少该打扫一下那些畜栏吧。莉娜走进牛棚,瞥了一眼那个破雪橇,天冷的时候,她和佛罗伦斯就在那上面睡觉。看到从滑刀到橇身结的蛛丝,莉娜叹了一口气,随后屏住了呼吸。雪橇下面放着佛罗伦斯的一双鞋,就是十年前她给她做的兔皮面的那双——孤零零、空荡荡的,像两口耐心等候的棺材。她战栗着离开了牛棚,然后在住宅门口站住了。往哪儿去呢?她无法忍受那种驱使太太引诱恶灵的自怜,于是便决定到下边的河岸去找“悲哀”,她经常去那里跟她死去的婴儿说话。
太阳缓缓西下,像一位不愿离开婚礼的新娘,河水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到处都不见“悲哀”的影子,但莉娜嗅到了火的怡人气味,便循味而去。她小心翼翼地向着发出烟味的地方移动,不久听到了说话声,是好几个人,声音被故意压得很低。她蹑手蹑脚地向那声音走了一百码左右,然后看到了被深藏在地下的一小堆篝火照亮的身影。一个男孩和几个成年人在两株山楂树下的鹿蹄草地上宿营。一个男人在睡觉,另一个在削木头。三个女人,其中有两个是欧洲人,像是正一边清理饭后的残迹——坚果壳、玉米皮,一边重新打包其他物品。没有武器,应该是安全的,莉娜走近时心想,而她刚一现身,他们便一跃而起——所有人,除去那个熟睡的男人。莉娜认出他们是那天和佛罗伦斯一起搭乘那辆马车的人。她的心收紧了。出了什么事?
“晚上好。”削木头的那个男人说。
“晚上好。”莉娜回应道。
“这是你的土地吗,女士?”他问。
“不是。不过,欢迎你们到这里来。”
“哦,谢谢你。我们不会多待的。”他和其他人都放松了下来。
“我记得你们,”莉娜说,“你们坐过那辆马车,去哈特基尔的。”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考虑着如何作答。
莉娜接着说:“有个女仆和你们一起,我送她上的车。”
“没错。”那个男人说。
“她出了什么事?”
女人们摇摇头,耸耸肩。“她下了马车。”其中一个说。
莉娜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下方。“她下了车?为什么?”
“说不准,我认为她进了那片树林。”
“就她自己?”
“我们劝她跟我们走,她不肯。像是很匆忙。”
“在哪儿?她在哪儿下的车?”
“和我们一样,在那家旅馆。”
“我明白了。”莉娜说,其实她并不明白,但她心想最好还是别逼问下去,“要不要我给你们拿点什么来?农场离这儿不远。”
“心领了,不过不必,谢谢你。我们要在夜间赶路。”
这时那个睡觉的男人醒了,他谨慎地看着莉娜,而另一个此刻似乎正专心地盯着那条河。他们收拾完他们仅有的一点必需品后,其中的一个欧洲女人对别的人说:
“我们最好到那边去。他不会等的。”
他们默默地同意了,便迈步朝河边走去。
“再见。”莉娜说。
“再见,祝福你。”
这时,先前第一个男人回过身说:“你从来没见过我们,是吧,女士?”
“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非常感激。”他说,用手轻触了一下帽沿。
莉娜往回朝农场走,尽量避免去看哪怕一眼那栋新宅子。她松了口气,因为到眼下为止,佛罗伦斯还没遇到什么倒霉事,可同时她又比之前更害怕她会出什么事。那些逃跑的人有一个目的;佛罗伦斯有另一个目的。莉娜没有走进宅子,而是向那条路遛达去。她朝路两边看了看,然后仰起头,嗅了嗅即将到来的天气。春天一如既往地三心二意。五天前,被她嗅到的雨下得比往常更大、时间更长;她认为那场倾盆大雨加速了老爷的去世。随后是个大热天,清新的树木在明亮的阳光下泛着银光,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浅绿的氤氲。随之突降的大雪又使她大惊失色,因为佛罗伦斯要在雪中赶路。现在,得知佛罗伦斯已加紧前行,她于是想弄清天空和微风里正孕育着什么。平静,她判断;春天正在扎稳,生长的季节就要来临。她放宽了心,便走回病房,听到太太正在那里含糊地说着话。还在自怜自哀吗?不,这次她没有向自己的脸道歉。此时此刻,居然,她在祈祷。为了什么,又是在向什么祈祷,莉娜不得而知。她感到既惊讶又不安,因为她一向以为,太太即使不算对宗教怀有敌意,对基督教天主也只是礼敬而已,并不真的感兴趣。唉,莉娜若有所思地自语道,死亡的气息真是个一流的创造者,一个伟大的思想改变者以及各种情感的收集者。弥留之际所作的任何决定有多么强烈,就有多么不可信。在危急时刻鲜有理智可言。然而,佛罗伦斯怎么样了?看看发生突变时她的做法吧:别人刚一偷偷离开,她立刻就选择了走自己的路。正确,勇敢。可是她能办到吗?孤身一人?她有老爷的靴子,有信件和食物,有去见铁匠的迫切需要。她会回来吗,无论是和他一起,在他之后,或是独自一人,还是根本就一去不复返了呢?
夜色深浓,四处都不见星星,但突然之间,月亮动了。松针扎得我周身好疼,而且在那里根本就没法休息。我于是爬下来,寻找一处更好的地方。依靠月光我找到了一段空心木头,心里很高兴,可那上面爬满了蚂蚁,它们像波浪一样起伏涌动。我从一棵小冷杉树上折下一些嫩枝和小枝,把它们堆在一起,然后爬到下面。没那么扎了,而且也不用怕会掉下去。地面又湿又冷。夜鼠来到跟前,嗅了嗅我,接着飞快地跑开了。我警惕着怕有蛇从树上徐徐而下,爬过地面,尽管莉娜说,它们并不喜欢咬我们或者把我们囫囵吞下。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尽量不去想水,而是去想另一个夜晚,另一处湿漉漉的地面。不过当时是夏天,潮湿来自露水而非落雪。你在给我讲关于做铁匠的事。当找到离地面那么近、那么易于开采的矿石时,你有多么高兴。把金属做成各种形状的物体给你带来的荣耀。你父亲干这行,你父亲的父亲也干这行,一代代往前推,一直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那时用白蚁丘做熔炉。而且你知道,祖上认可你,因为就在你说出他们名字的那一瞬,两只猫头鹰出现了,于是你就明白,那是他们在为你祝福。瞧,你说,瞧它们怎样把头转来转去。你告诉我,它们也认可你。我问,那它们也为我祝福吗。你说,等等。等等看。我觉得它们也为我祝福了,因为我这会儿来了。我在向你走来。
莉娜说,有一些圣灵关照着武士和猎人,还有另一些圣灵守卫着处女和母亲。而我哪个都不是。神父说,领圣餐是最灵验的祈愿方式,其次是祈祷。这附近没有圣餐,而当我所要的一切都不讨圣母喜欢时,我羞于向她祈祷。我觉得太太在这个问题上无话可说。她总是躲避着浸信会的人和那些去教堂的村妇。尽管如此,当我们三个,我、太太和“悲哀”,去卖两头牛犊时,她们还是惹恼了太太。她们在后面一路小跑追我们乘坐的马车。太太谈价钱的时候,我们在一边等候。这时“悲哀”跳下马车,走到那商贩的摊位后面,在那儿,一个村妇扇了她好几个耳光,还朝她厉声尖叫。等太太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她和那个村妇的脸都气红了。“悲哀”不顾众目睽睽在那场子里撒尿。生意谈成,卖掉牛之后,太太就驾车带我们走了。走了一阵儿,她拉住马停下来。然后转向“悲哀”又抽了她几个耳光,还骂她傻。我惊呆了。太太从来不打我们。“悲哀”没哭也没答话。我想太太又对她说了点别的话,稍稍温和些的话,可我只看到太太眼里的神情。我和莉娜在等奈伊兄弟的马车时,那些路过的女人就是那样打量我们两个的。她们的眼神没有让人感到恐惧,只是那里面有一种伤人的东西。但我知道,太太心眼比她们好。某年冬季的一天,那时我还小,莉娜问她能不能把她死去的女儿的鞋子给我穿。那是双黑鞋,每只上都有六个纽扣。太太同意了,可看到我穿上那双鞋时,她突然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开始号啕大哭。老爷走过来,把她扶起,抱着她进了屋。
我从来不哭。哪怕那女人偷了我的斗篷和鞋子,让我在船上冻僵了,我也没流眼泪。
想到这些,我很伤心,于是我让自己去想你。你说你在这世上的行当有力而美丽。依我看,你也是一样。我不需要什么圣灵。也不需要圣餐和祈祷。你就是我的保护者。只有你。你能保护我,因为你说你是从新阿姆斯特丹来的自由人,而且你从来都是自由的。不像威尔或斯卡利,倒像老爷。自由或不自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也不懂那意味着什么。但我记得一件事。老爷的大门做好后,那么久不见你踪影,我有时就走着到处去找你。在新宅子和土坡后面,翻过那座山。我看到一排排的榆树间有一条小路,便走了进去。脚下是杂草和泥土。没一会儿,小路就离开了榆树林。在我的右手边,岩石拽拉着地面急降而下,左手边则是一座山。很高,高极了。我向上爬去,爬呀爬,在很高很高的高处,我看见了以前从未见过的猩红色的花。它们的叶子塞满了每个角落。气味芳香,我正要把手伸进花丛,去采几朵盛开的花。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东西,转过身我看到一只牡鹿正沿着岩石那边向上移动。它又高又大。而且很雄壮。站在那散发着诱人芳香的花墙和那牡鹿之间,我在想也许这个世界在向我展示别的什么东西。就好像自己不受束缚,选择什么,牡鹿,花墙,就可以去做什么。我对这种宽松有点害怕。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吗?我可不喜欢。我不想被你松开,因为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是活着的。等我作出选择,并且说了声早上好,那牡鹿便跳跃着离开了。
现在我在想另一件事。另一只指引方向的动物。老爷每年在五月洗澡。我们把一桶桶的热水倒进浴盆,还采集了些鹿蹄草叶撒进去。他坐上一会儿。膝盖戳出水面,盆沿上方的头发平直而湿润。不久,太太就到了,先拿一块肥皂,再换成一柄短帚。全身被擦洗得红润之后,老爷便站起身。她用一块布裹在他身上,好吸干水。随后她进了浴盆,自己往身上泼水。他没有为她搓澡。他到房间里去穿戴。一头驼鹿从林间空地边的树丛中穿过。我、太太和莉娜,我们都看到了。它独自站在那里张望着。太太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她睁大眼睛瞪着。她的脸失去了血色。莉娜喊叫着,抛出一块石头。那头驼鹿缓缓转过身,走开了。像个头领。太太依旧战栗不止,仿佛来了某种邪恶的东西。我在想,她看起来多么弱小啊。那不过是一头对她,或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的驼鹿。太太并没有叫喊,也没接着向身上泼水。她不愿冒险作出选择。老爷走出来。太太站起身,向他奔去。她赤裸的皮肤上沾着鹿蹄草。莉娜和我看向彼此。我问,她怕什么呢?莉娜说,没什么。那她干吗要向老爷跑去呢?因为她能够,莉娜回答。黑压压一片麻雀突然从天而降,落到了树上。那些树似乎长出了这么多鸟,而没有一片树叶。莉娜指点着。她说,我们从来都没有造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造就了我们。刹那间,那些麻雀无声无响地飞走了。我不懂莉娜的话。是你造就了我,还有我的世界。已经完成了。不需要再选择。
多久她才能回来,他会在那里吗,他会来吗,某个游民会不会强奸她?那时她需要鞋,一双合脚的鞋,来换掉包着她两只脚的脏兮兮的破布,而直到莉娜给她做了一双鞋后,她才开口说了话。
丽贝卡思绪杂乱,把事件和时间都混淆了,除了人物。吞咽的需要,吞咽时的痛苦,恨不得把皮肉从骨头上撕下来的强烈冲动,只有当她没有知觉时才稍稍停歇——不是睡觉的时候,因为就梦的内容而言,和醒着时是一样的。
“我在陌生人当中吃喝拉撒了六个星期才来到这片土地上。”
她把这件事跟莉娜讲了一遍又一遍。只剩下莉娜一个人了,丽贝卡信赖她的理解力,重视她的评判。正如此刻,在春夜深蓝色的幕布下,比太太睡得还少的莉娜一边低声细语,一边在床周围摇动着一根羽状树枝。
“在陌生人当中,”丽贝卡说,“除去像鳕鱼一样挤在甲板间,没有别的办法。”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莉娜——此时她已经扔掉了她的魔杖,跪在了床边。
“我认得你。”丽贝卡说,她觉得对方在微笑,尽管并不确定。其他熟悉的面孔偶尔在眼前徘徊,随后就又离开了:她的女儿,那个帮她搬箱子、系紧扎带的水手,绞刑架上的一个男人。不,这个面孔是真实的。她认出了那双焦虑的黑眼睛,那黄褐色的皮肤。她怎么会不认得她唯一的朋友呢?为了向自己证实这一时刻的清晰,她说:“莉娜,你记得吗?那时我们没有壁炉。天气很冷。冷极了。我以为她要么哑要么聋,你知道的。血黏糊糊的。不管多少,从不流走……”她的声音紧张而隐秘,像是在揭露一个秘密。随后她陷入烧热与记忆之间的某处所在,静默了。
在这世上什么都不能使她适应那被水包围、一切都与水有关的生活;她对它又憎又爱。看着它,她既感着迷又觉厌烦,尤其是在正午时分,当女人们被允许在甲板上再多待一小时的时候。那时她便对着大海说话:“老老实实地待着,别碰我。不,动吧,动吧,刺激我吧。相信我,我一定保守你的秘密:你的气味如同新鲜的经血;你拥有全球,陆地只是后来为了讨你开心才添加的;你下面的那个世界既是墓场又是天堂。”
一上岸,丽贝卡就为自己在丈夫方面交到的大好运感到震惊。已经十六岁的她,深知父亲会把自己用船送给任何一个肯给她订船票并免除他养育她之责的人。她父亲是个船夫,私下从同行口中听到形形色色的新闻,当一名船员传言说一位大副正在打听寻求一个健康、贞洁且愿意嫁到国外的妻子时,他不失时机地主动献出了他的大女儿——那个顽固执拗、问题太多、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女儿。丽贝卡的母亲反对这种“出售”——她这么叫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强调了对衣服、花费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的“补偿”——并不是出于爱惜或需要自己的女儿,而是因为这位准丈夫是生活在野蛮人中的非教徒。宗教,就丽贝卡从她母亲那里得来的体会,是由某种奇妙的憎恶点燃并维持的一团火焰。她的父母无论对待彼此还是子女都表现得麻木而冷漠,而把火一般的热情全都留给了宗教事务。对陌生人的点滴宽容都威胁着要浇灭那团火焰。丽贝卡对上帝的理解十分模糊,在她看来,他不过是个更大的王而已,不过,如此想当然地认为倒也平息了她内心因不够虔诚而生的羞愧。他怎么也超不出教徒们的想象,不会比那更仁慈、更高高在上了。肤浅的教徒只需要一个肤浅的神。胆怯的教徒更喜欢怒气冲冲到处复仇的神。尽管父亲迫不及待,母亲却警告她,那些野蛮人或不信国教的异教徒,会在她一上岸就杀死她,因此,当丽贝卡发现莉娜已经在那儿,在她的新郎官为他们盖好的单间小屋外候着时,她便在夜里闩上门,并且不准这个头发乌亮、肤色怪异的姑娘睡在附近的任何地方。她大约十四岁,板着脸,过了一段时间她们俩才彼此信任。或许是因为都是孤身一人,或许是因为都得取悦同一个男人,又或许是因为都对如何经营一座农场一无所知,她们成了彼此的伴侣。不管怎么说吧,和衷共济使她们默契地结为同盟,成了一对。后来,第一个婴儿出生后,莉娜如此温情而又内行地照看起了孩子,想到自己先前那么害怕她,丽贝卡羞愧难当,同时装出一副从来不曾害怕过她的样子。如今,躺在床上,双手被包扎捆绑着以防自残,嘴唇后缩、牙齿外露,只好把命运交付于别人,自己则为一些交织错杂的过去的场景所猎获。在广场上,在快乐的围观人群中间,她第一次见识了绞刑。当时她大概只有两岁,若不是人群那般嘲讽而又享受地观看着那些死人的面孔,她准得吓坏了。还有一次,她和她的家人以及大多数邻居一起目睹了犯人被处以分尸之刑的场面,虽说彼时她还太小,记不住那些细节,然而经过父母多年的反复述说和一再描绘,她的这些噩梦便总是那么栩栩如生。当年或现在,她始终都不明白什么是第五王国派,但显而易见,在家人眼里,那次行刑是一场如国王检阅般令人激动的庆典。
吵架斗殴、拔刀相向和绑架勒索在她出生的那座城市简直是家常便饭,以致关于未曾谋面的新世界中会有杀戮的警告,在她眼里就如恶劣天气的威胁一样。就在她下船上岸的那一年,在二百英里外的地方,殖民者与土著居民之间爆发了一场大战,但等她听说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她所听闻的那些人对人、箭矢对炸药、短斧对炮火的小规模冲突,与她自幼就亲眼目睹的那种血染天地、凝而不流的场面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成堆的仍在活蹦乱跳的脏腑被置于罪犯本人眼前,然后扔进筐里,抛进泰晤士河;散落的手指抖动着寻找丢失的躯干;一个犯重伤罪的女人的头发在火焰中熠熠发光。与那一切相比,死于船难或在战斧下丧生就显得苍白了。她不晓得附近其他的移民家庭对十分平常的肢解有多少了解,不过,在那次事件过去三个月后,当一场激战、一次绑架或骚乱的消息传来时,她并没有像他们那样忧心忡忡。在局部地区,当地不同的部落或民兵组织之间接连不断的小打小闹,在这样一片辽阔、芳香的土地上,就像一幅遥远而又可控的背景幕。在船上,眼前不见城市、鼻中充满恶臭的感觉把她摇晃得进入了一种醉态,多年之后她才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开始自然而从容地呼吸新鲜空气。连雨也呈现出崭新的面目:洁净、无煤烟灰的水从天而降。她双手合拢支着下巴,凝视着比大教堂还高的树木,有那么多木材可以用来取暖,这让她放声大笑,随后又泣不成声,为她的兄弟,为那些在那个被她离弃的城市中受冻的孩子们。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鸟,从没尝过从白色石头上流淌而过的那般清澈见底的水。在学习烹制她闻所未闻的饭菜以及培养对烤天鹅的兴趣的过程中,不乏新奇而又刺激的经历。哦,不错,这里是有漫天的暴风雪,有时雪堆积得比百叶窗的窗台还高。夏虫成群而行,那鸣唱比教堂的钟声都要响亮。然而,一想到若是她仍委曲求全地待在那些臭气熏天的街巷里,受贵族和娼妓的蔑视,屈膝行礼,屈膝行礼,屈膝行礼,那她的生活会是怎样一副样子,丽贝卡每每感到反胃。在这里,她只需向自己的丈夫应答,礼节性地出席(如果时间和天气允许)该区域内唯一一座教堂的活动。她的父母将再洗礼派教徒以及一切独立派教徒称为恶魔崇拜者,但事实并非如此,正是因为抱有所有那些离经叛道的观点,他们才成为仁慈、宽容的人,而那些观点使他们及可怖的贵格会教徒在他们老家自己的教堂里被打得血肉模糊。丽贝卡对他们并没有刻骨的敌意。连国王都在其中十余人被押赴绞刑场的路上赦免了他们呢。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当一场场庆典被取消时,她的父母有多么失望,而对轻易摇摆的君主又是多么愤怒。在那间狭小的阁楼里,他们总是在无休止地争论,总是因妒忌而大发雷霆,因别人与他们不同而生闷气,这一切使她感到很不舒畅,她迫不及待地寻求某种逃脱。什么样的都成。
不过,很久以前有过一次拯救,教会学校要挑选四个孩子接受家佣培训,她有幸成为其中一员,事情因而有了转机。然而,在唯一同意接纳她的那个地方,她却不得不跑着逃开主人并藏在门后。她只在那里待了四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地方要她了。后来,当她父亲得知一个男人正在寻求一位身强力壮的妻子而非一份嫁妆时,她便有了更好的获救机会。无论是当即被杀的警告,还是婚姻幸福的承诺,她都不予听信。要么是没钱要么是不想,总之她不可能沿街叫卖、开个小摊或是当学徒以换取食宿,她甚至都没有资格进入专为上流社会所设的女修道院,因此她可以指望的只能是做佣仆、娼妓和妻子,虽说关于这几种生涯都有种种可怕的传闻,但最后一条路似乎最为安全。为人妻就会为人母,就有保证得到一些亲情之爱。至于她的未来究竟会怎样,就要取决于作为一家之主的那个男人的品性了。所以,嫁到一片遥远的陆地上,与一个她不明底细的男人结为夫妻,有着显而易见的好处:离开差点被处以浸水椅之刑的母亲;离开与父亲一起没日没夜地干活,并学着他对曾经帮着抚养自己的姐姐不屑一顾的兄弟们;尤其是逃离任何可能与她擦肩而过的醉酒或清醒的男人斜睨的眼和粗鲁的手。美洲。无论有什么危险,总不会更糟糕吧?
在雅各布的农场上安定下来的初期,她经常去七英里外的当地教堂,在那里认识了一些多疑的村民。他们从一支较大的教派中脱离出来,形成独立的教派,以实践更纯洁的宗教形式,他们认为他们的宗教对上帝更忠诚也更合他的意。在这些人中间时,她说话小心翼翼、温和亲切。在他们的教堂里,她温顺随和、与人方便,当他们谈论他们的信仰时,她便目不转睛地聆听。而在他们拒绝为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乖巧的女儿——洗礼时,丽贝卡转变了态度。尽管她的宗教信仰很淡漠,但他们也没理由不保护一个婴儿使她免下永恒的地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