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R.G.
为你数十年来的幽默、见识和才智
感谢你
别害怕。我的诉说不能伤害你,尽管我做了那些事;而且我保证,我会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也许会哭泣,或偶尔再一次看到流血——但我绝不会再伸展四肢站起来,并露出牙齿。我在解释。你要是乐意,尽可以把我将要告诉你的当作一种忏悔,但这其中充满了奇怪的事物,仿佛只可能出现在梦里,又或者那些在水壶冒出的蒸汽中出现嬉戏的狗影、坐在架子上的玉米皮娃娃瞬时间四脚朝天地躺在屋角——而它怎么到了那里似乎显而易见——的时刻。更奇怪的事无时无刻不在四处发生。你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但问题是:谁该负责呢?另一个问题是:你能读懂吗?如果一只雌孔雀拒绝孵蛋,我一下子就能读懂其中的含义,而且果然,那天夜里我就看到悯哈妹牵着她的小男孩的手站在那儿,我的鞋塞在她围裙的口袋里。其他的征兆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理解。但往往,我们会遭遇太多的征兆,又或者,一个明显的征兆过于迅速地被遮盖起来。我将它们分门别类,并试着去回忆,可我知道我还是漏掉了许多,正如我读不懂那条花园蛇为什么要爬到门槛那儿去死。就让我从我确切知道的事物开始讲起吧。
故事从那双鞋开始。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始终都无法忍受打赤脚,即使在最热的天,我也总是在乞求一双鞋,谁的鞋都成。我妈妈,悯哈妹,她皱着眉,据她说,是我种种臭美的方式惹恼了她。只有坏女人才穿高跟鞋。我这么做很危险,她说,而且很野。但虽然气急败坏,她还是可怜我,让我穿上了夫人扔掉的一双鞋:尖头的,一只的高跟断了,另一只则磨破了,鞋面上有个饰扣。结果呢,莉娜说我的脚没有用处,面对生活永远都太过娇嫩,而无法拥有一双生活所需要的、比皮革还要结实的脚板。莉娜说得一点儿不错。佛罗伦斯,她说,现在是一六九○年。这年头还有谁长着一双奴隶的手却用葡萄牙贵妇的脚走路呢?因此当我上路来找你的时候,她和太太给了我一双老爷的靴子,那是给男人而不是给女孩穿的。他们往靴子里塞了干草和油乎乎的玉米皮,叫我把信藏在我的长袜里——也不管那上面的封蜡有多么让人发痒。我认得字,但我没有去读太太写了些什么,而莉娜和“悲哀”又不识字。不过我知道要是有人拦住我,那封信会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的头脑发晕,因为这两件混杂在一起的事:渴望见到你,又害怕在中途迷路。没有比这件差事更让我担惊受怕,又更让我跃跃欲试的了。从你消失的那天起,我就梦想着,谋划着。想弄清你在哪里,又怎样才能到达那里。我想沿着小径一路跑过山毛榉和白皮松林,可我又自问该走哪条路呢?谁肯告诉我?在这座农场和你之间的荒野中住着什么人?他们会帮助我还是会伤害我?山谷中那些没有骨头的熊会怎么样?记得吗?当它们移动时,毛皮晃来晃去,仿佛那底下什么都没有?它们的气味掩盖了它们的美貌,它们的眼睛从我们也还是野兽时就认识我们了。你告诉我,这就是为什么盯着它们的眼睛看会要了我们的命。它们会靠近、跑向我们,对我们表示喜爱,想和我们玩耍,可我们却误解了它们的意思,回报以恐惧和愤怒。比奶牛还要大的巨鸟也在那边筑巢,莉娜说,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土著人都像她那样,她说,所以要当心。一个祈祷的野蛮人,邻居们都这么叫她,因为她只偶尔去一次教堂,而洗澡却是她每日的功课,基督徒从来都不这样。她在衣服底下佩戴着亮蓝色的珠链,在第一缕曙光出现、月亮还隐约可见的时候偷偷起舞。比起可亲可爱的熊或是比奶牛还要大的巨鸟,我更害怕无路可循的黑夜。我想不出怎样才能在黑暗中找到你。而眼下,终于有了一条路。我有命在身。一切已安排停当。我将看到你的嘴唇,用我的手指沿着它一直摸下去。你将再次把你的下巴放进我的头发,而我则会对着你的肩膀呼吸,吸进呼出,吸进呼出,我很高兴这个世界正在为我们打开大门,可那股新鲜劲儿却让我颤抖。为了到你身边,我必须离开这唯一的家,离开我唯一认识的人们。莉娜说,从我牙齿的形态来看,我给带到这里时,可能是七八岁的光景。从那时起,我们总共煮过八次野梅子用来做果酱和蛋糕,所以我该是十六岁了。来到这个地方以前,我白天摘羊角豆、扫烟叶,夜里就在厨房的地板上和悯哈妹睡在一起。我们都受过了洗礼,当这一世的生命了结,我们将能够拥有幸福。神父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每七天里,我们要学一次读写。因为被禁止离开,我们四个人就藏在沼泽地的附近。我妈妈和她的小男孩、我、神父。他本来是不被允许教我们识字的,但最终还是教了,只是要时刻当心着想抓他的坏弗吉尼亚人和清教徒。要是被他们抓到了,他就会被投进监狱或者缴纳罚款,或者既蹲监牢又缴罚款。他有两本书和一块石板。我们用小棍在沙地上画,或用小石子在光滑平整的石块上摆出字词。把字母都记住以后,我们就摆出整个的单词。我比妈妈学得快,而她的小男孩一点儿都不成。很快我就能凭记忆写出整部《尼西亚信经》,包括所有的标点符号。我们说出而不是像我现在所做的这样写下忏悔。而在此刻之前,我几乎把这一切忘了个精光。我喜欢说话。莉娜说,石头说,连“悲哀”都说。说得最好的是你。刚给带到这里时,我一个字都不讲。我所听到的一切字眼都跟我和悯哈妹懂的不一样。莉娜说的话我一点儿都不懂。太太说的也是。慢慢地我从嘴里说出一点儿话,而不是在石头上拼写。莉娜说,我在石头上说话的那个地方叫马里兰,老爷就在那里做生意。所以,那里也就是我妈妈和她的小男孩的埋骨之地。或者说,将会是他们的埋骨之地,假如他们准备好要安歇的话。和他们一起睡在厨房的地板上,可不如跟莉娜一起睡在破雪橇里好。冷天,我们在牛棚里属于我们的地盘周围放上木板,在毛皮底下搂着睡。我们闻不到牛粪味,因为牛粪都冻实了,而且我们还盖着厚厚的毛皮。夏天,如果我们在吊床上受到蚊子的攻击,莉娜就会用树枝为我们搭一处凉快的地方睡觉。哪怕是雨天,老爷给你提供了库房,你也绝不会喜欢吊床,而宁愿睡在地上。“悲哀”现在不再睡在壁炉旁边了。给你打过下手的威尔和斯卡利,他们从来不在这里过夜,因为他们的主人不允许。你记得他们吧,他们不肯听从你的吩咐,直到老爷出面才行?他能够命令他们,因为他们是老爷用土地租约交换来的。莉娜说,老爷是精明的生意人,保证只进不出。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我看着,妈妈听着,她的小男孩背在她的胯上。我们原来的葡萄牙主人没有把他欠老爷的债务全部还清。老爷说,用那女人和那女孩顶替,但不要那小男孩,债务就此了结。悯哈妹求他别这样做。她的小男孩还在吃奶。带走女孩吧,她说,我女儿,她说。就是我。我。老爷同意了,调整了对这场交易的预期。就在刚刚开始悬干烟叶的季节,神父带我上了一艘渡船,然后是一艘双桅船,最后是一条大船,他把我塞在他那些装有书籍和食品的箱子中间。第二天,天气变得刺骨般寒冷,我很庆幸自己得到了一件斗篷,尽管它十分的薄。神父说他要到船上的其他什么地方去,嘱咐我待在原地别动。一个女人走近我,说,站起来。我照做了,她就从我肩上把斗篷拿走了。接着又拿走了我的木鞋。然后离开。神父回来后,听说了发生的事,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他四处跑去打听是谁干的,人又到哪里去了,却得不到一个答案。最后,他只好用破布和散在周围的船帆碎条把我的脚包起来。这下我才知道,不像在那位葡萄牙主人家,教士在这里并不受爱戴。当神父请一名水手帮忙时,那人居然往海里啐唾沫。神父是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唯一的好人。船靠岸时,我相信这里就是他告诫过我们不要待的地方。入地狱时先会遇到冰冻,然后就是一直燃烧的火,罪人们的身体无休无止地冒着泡,烧得焦焦的。但先来的是冰,他说。而当我看到地狱的冰刀从各栋房子和树木上垂下来,同时感到白色的空气灼烧着我的面孔时,我敢肯定,火就要来了。随后,莉娜满脸微笑地看着我,并搂住我给我暖身。太太把目光移开。“悲哀”看到我也不高兴。她用一只手在脸前扇着,就好像在驱赶蜜蜂。她在任何时候都是这么怪里怪气的,而莉娜说她又有孩子了。父亲是谁仍旧不清楚, “悲哀”也不说。威尔和斯卡利大笑着否认。莉娜认为那孩子是老爷的。她说她有理由这么想。我问起是什么理由,她说他是个男人嘛。太太对此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有。可我有点儿担心。倒不是因为她怀孕导致我们的活儿更多了,而是因为哺育着贪婪婴儿的母亲让我害怕。我知道当她们作出选择时眼神是什么样的。她们抬起双眼死盯着我,说的什么我完全都听不见。说着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手里却握着小男孩的手。
那男人穿过拍岸的浪花,小心翼翼地迈过石子和沙砾走向海岸。浓雾、大西洋的水汽和从工厂冒出的黑烟笼罩着海湾,迟滞了他的步伐。他看得到他的靴子溅上了水,但他的皮包和双手都是干的。当浪花落在他身后,他的靴底陷进泥里时,他转过身向船上的人挥手,但是由于船桅在雾中消失了,所以他也说不准,他们是否仍然停在那里,还是冒险继续航行了——紧靠着海岸,临近码头和系泊区。和他刚会走路就熟悉了的英国雾,或者由此一路向北他如今居处的雾不同,这里的雾让阳光一烤,便把周围染成了厚重、热烈的金色。要想穿行其中,不啻挣扎着穿过梦境。随着滩泥变成沼泽水草,他便向左转,小心谨慎地迈着步子,直到脚下一绊,一条从海滩通向村庄的木板路出现在眼前。除去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四下里一片死寂。等他走到一片活的橡树林时,雾才飘舞着散开了。他于是加快了步伐,虽然此刻把握着方向,但他也还是有些怀念刚刚走出的那片不辨方位的金色迷雾。
他信心渐增地择路而行,终于来到夹在两座巨大河畔农场间的那个沉睡着的破旧不堪的村庄。在那里,他说服了马夫免收押金把马租给他,只要他在一张票据上签上雅各布·伐尔克的名字。虽然马鞍粗制滥造,但那匹叫雷吉娜的母马却是良驹。他跨上马,感觉好多了,于是信马由缰地驰去,刚开始沿着海滩头跑得有些过快,直到进入勒纳佩的一条小路。在这里还是小心为妙,他于是放缓了雷吉娜的脚步。在这种地方,他无法确知遇友还是遇敌。六七年前,一支由黑人、土著人、白人和黑白混血人——获得自由的奴隶、奴隶以及契约劳工——组成的队伍发动了对抗当地绅士阶层的战争。当那场“人民之战”已无望取得对刽子手的胜利时,其业已造成的结果——包括敌对部族之间的互相屠杀,把卡罗来纳人逐出他们的土地——引发了一系列维护秩序、镇压骚乱的新法律的形成。依据新法,禁止解放黑奴,禁止黑人集会、旅行和携带武器;授予任何白人以任何理由杀害任何黑人的特权;而通过补偿伤残或死亡奴隶的主人,进而永远地将白人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加以保护。叛乱之前及期间,在绅士阶层和劳工之间锻造出的任何社会宽松,都在偏向绅士阶层利益的重锤下被击碎了。在雅各布·伐尔克看来,这些法律无法无天,鼓励了残酷行径,即使不是以牺牲基本道德,也是以牺牲共同利益为代价的。
简言之,一六八二年的弗吉尼亚还是一团糟。谁会跟得上为上帝、国王和土地而激战的步伐呢?尽管他有着相对安全的肤色,独自行路仍须小心谨慎。他知道自己可能会单独骑行好几个小时,除去在内河航道上方飞翔的大雁再没有别的同伴,而且可能会从采伐木后突然冒出一个举着手枪的饥饿游民,或者在洼地里撞上一大家子瑟瑟发抖的逃亡者,抑或碰见一名危险的武装歹徒。他随身带着好几种货币和一把刀,显然是那些人眼中的一只肥羊。雅各布急于走出这片殖民地,进入另一片稍为安全尽管更令他厌恶的殖民地,于是便策马扬鞭。他下过两次马,第二次是为了把一只卡在树缝中的小浣熊流血的后腿给弄出来。在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救援那只吓坏了的动物,避开它的牙齿和爪子时,雷吉娜趁机大嚼路边的野草。他救下小浣熊后,那小家伙便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大概是去找被迫抛弃了它的母浣熊,但也更可能会落入其他野兽的爪中。
他一路疾驰,满头大汗,咸咸的汗水流进了眼睛,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虽然已入十月,雷吉娜却浑身汗湿,着鼻孔喷气。这里没有类似冬天的季节,他想。他现在原本也有可能在巴巴多斯,他曾经考虑过那地方,尽管传闻那里比这儿更热。但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还没等他实施,那决定便失去了意义。一位他从未谋面的叔父去世了,留给他这个被家族抛弃的侄儿一片一百二十英亩的休闲地,那里的气候四季分明,更合他的心意。不过,这种雾蒙蒙、热腾腾、蚊虫乱飞的天气倒也没有使他情绪消沉。尽管在三处不同的水域里换乘三艘船之后,如今又在勒纳佩的小路上艰苦跋涉,他还是以此行为乐。在一片如此崭新、危险的天地里,呼吸着这般生疏而又充满诱惑的空气,从来都令他生气勃勃。刚一驰出温暖的金色海湾,他便望见了自挪亚时代就未被触碰过的森林,海岸线美得叫人落泪,野果在等候采撷。公司那套有关唾手可得的利润在等候一切新来的人之类的谎言并没有使他称奇或者消沉。事实上,正是艰难和冒险吸引着他。他的一生充满着对峙、风险及和解。如今,他从一个落魄的孤儿变成了地主,从四处流浪变得拥有一席之地,从原始粗野地生存变到心平气和地生活。他享受这种从不知晓自己的路上横亘着什么,又会有谁抱着什么动机靠近他的旅程。他是个思路敏捷的人,每逢遇到大小危机需要锐意创新、果敢行动时,就会兴奋得涨红脸。他在粗制滥造的马鞍上摇晃着,面朝前方,目光扫视着四周。从多年前这里还归古老的瑞典民族所有起,至后来他担任公司代理人时,他一直对这里的山川草木了如指掌。再往后,荷兰人统治了这里。在竞争控制权期间及以后,想要弄清谁拥有这块或那块土地,这处或那处的地界划在哪里,从来都没有什么意义。任何一片土地,都有可能今年为一座教堂所有,明年却由一家公司控制,或是变成王室赐予一个子嗣或一位宠臣的私有财产,但绝没有当地土著的份儿,而他们才是所有这一切的真正主人。由于土地产权总是流水般地变换,除去在卖契上注明的那些,他对村镇或城堡的新老名称,诸如奥伦治堡、亨利角、新阿姆斯特丹、威尔特怀克,一概不感兴趣。按照他自己的地理知识,他是从阿尔贡钦出发,取道切萨皮克,再前行穿过勒纳佩,去往萨斯奎哈纳,毕竟,海龟的寿命总要比城市的长。乘船经由南河进入切萨皮克湾后,他上了岸,先是找到一座村庄,然后在马背上穿过土著人聚居区的一条条乡间小路,留心着他们的玉米地,小心穿过他们的猎场,礼貌地请求允许他进村——这儿一座小的,那儿一座大的。他在一条特定的溪水里饮马,避开松林前危险的沼泽地。辨认着某些山坡,一棵枯橡树,一处废弃的兽穴以及突然袭来的松脂气味——这一切可不光是有价值,更是必不可少。在这片异乎寻常的领地上,雅各布只知道,当他走出位于沼泽边缘的这片松林后,他才终于进入了马里兰,目前这里为国王所有。寸土不遗。
进入这片为私人所有的土地,他的各种情绪起伏争斗,不分胜负。与沿岸一带的各殖民点——争夺、作战,反复更换名称;交易权仅限于获胜一方的国家——不同,马里兰地区允许与外国市场互通有无。此举对庄园主有利,对商人更加实惠,而对掮客则最划算。这块领地完全为天主教所控制。教士在各个城镇中招摇行走;他们的教堂威胁着广场和街区;险恶的布道团会突然在土著人的村庄边出现。法律、法庭和贸易都由他们一手把持;而身着盛装、脚蹬高跟鞋的女人们坐在由十岁的黑人孩子驾着的马车里。他被天主教这种放荡、虚浮的狡猾所激怒。“要厌恶那彻头彻尾的娼妓罗马/”济贫院儿童部的全班同学都记得他们启蒙读本中的这些字句,“和她一切亵渎神明的言行/不要饮用她那遭诅咒的杯中的水/不要遵从她的教令。”但这并不是说,你不能和他们做生意,他就曾多次在和他们的交易中占足便宜,尤其是在这里,烟草和奴隶捆绑在一起,每一种货币都紧紧抓着合伙人的臂肘。由于持续不断的暴力或突然爆发的疫病,不是你垮就是我亡,给所有人都造成不便,但贷方除外。
无论多么难以掩饰,蔑视都必须被抛在一旁。前一次涉及该地产的交易是与业主的秘书坐在酒馆的凳子上进行的。如今,出于某种原因,他应邀,更确切地说是应召,到庄园主的家里去——那是一座叫朱伯里奥的庄园。一个生意人受邀和一位绅士进餐?在一个星期天?看来其中定有麻烦,他思忖着。终于,他一边拍打着蚊子,警惕着可能惊吓到坐骑的草蛇,一边打量着朱伯里奥庄园的宽大铁门,引着雷吉娜走了进去。他曾听说过这里有多么恢弘,却还是对展现在眼前的一切准备不足。蜜色石头砌就的住宅确实更像一座法庭。右首边远处,在围着庄园的铁篱之外,因雾气而变得柔和的地方,他看到一排排的住房,安静而空荡。他估摸,人们正在田里想方设法去减少霉湿天气对庄稼的糟害。怡人的烟叶气味,仿若壁炉和伺酒美妇一样,香脂般裹住了朱伯里奥庄园。小径尽头是一座小型的砖砌露天广场,广场边,一条走廊的入口傲然而立。雅各布站住了。一个男孩走过来,他有点僵硬地下了马,然后把缰绳递过去,吩咐那男孩说:
“只饮。不要喂。”
“是,先生。”那男孩应着,牵扯马转身,嘴里嘟囔着“乖小姐,乖小姐”,牵着母马走开了。
雅各布·伐尔克上了三级砖阶后又折了回来,然后转身打量这栋宅邸,啧啧称赞。两扇宽大的窗户,每扇至少有二十四个窗格,位于门的两侧。广阔的二层另有五扇窗户,以迎接在雾气上方闪耀的阳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住宅。他所认识的最富有的人们也只是用木头——而非砖——来建造房子,而且他们建的都是些钉板房,根本用不上这样高大的立柱——它们更适用于议会大厦。真够宏伟壮观的,他心想,不过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这种住房倒也易于修建。柔软的南方木材,光滑密实的石料,无须填隙堵缝,一切设计都为通风,而不必防冻。大概还有长长的门厅、客厅、卧室……造起来容易,住着舒畅,可是,上帝啊,这也太热了吧。
他摘下帽子,用袖口抹去额头的汗珠。接着,他用手指摸了摸衣领,重又踏上台阶,还试用了一下刮靴刀。没等他敲,门便被一个小个子男人打开了,那人周身反差强烈:白发黑脸,年老中透着某种永恒,毕恭毕敬的同时又面带嘲讽。
“下午好,先生。”
“奥尔特加先生在等我。”雅各布越过老人头顶扫视了一眼房间。
“是的,先生。您的帽子,先生?德奥尔特加先生在等您。谢谢您,先生。这边走,先生。”
伴着响亮而又逼人的脚步声,德奥尔特加出现了。
“真够准时啊!来,雅各布。来。”他指着一间客厅说。
“您好,先生。谢谢您,先生。”雅各布一边说着,一边惊奇地打量着东道主的外衣、长袜和他那时髦的假发。裹在那套精致紧绷的装束中一定很热,但德奥尔特加的皮肤干得犹如羊皮纸,而雅各布却仍在流汗。他越来越频繁地从衣兜中掏出手帕擦汗,这状况让他窘迫不堪。
他在一张小桌旁就座,周围都是神像雕塑,关着的窗户把热腾腾的空气挡在了外面。他喝着檫木根啤酒,附和着东道主对天气的评论,并叫他不必因自己一路忍受酷热远道而来感到抱歉。一番客套之后,德奥尔特加迅速把话题转到了生意上。是因为一场灾祸,雅各布早就所说了,但他还是带着一点儿同情,礼貌地倾听着眼前这位当事人兼债务人口中的说法。德奥尔特加的船已在离岸一海里处停了整整一个月,等候一艘本应很快到来的船以把损失的一切重新补上。三分之一的货物染上了斑疹伤寒。由于抛尸地点离海湾太近,被代表业主利益的治安官罚了五千磅重的烟草;他们被迫打捞尸体——当然只是那些能找到的(德奥尔特加说,他们使用了长矛和兜网,光是买这些工具就花了两英镑六先令)——并奉命将其火化或埋葬。他只好把尸体堆在两辆载货马车(又花了六先令)上,运到低洼地,交由海草和短吻鳄代为处理。
他会抛开损失,继续把船驶向巴巴多斯吗?不会,雅各布想。这个懒散的人,如同所有信奉罗马天主教的人一样固执己见,他只会一味地在海港中又干等上一个月,幻想着从里斯本驶来一艘船,载着足以弥补其损失的货物。而在等候填满舱容期间,船沉了,结果就是他不仅损失了那条船,以及原来那三分之一货物,而且还损失了一切,当然,除了那些没被铁链锁着的水手,还有四个卖不掉的、气得眼睛发红的安哥拉人。眼下,他想再贷些钱,并将偿债的期限延长六个月。
餐宴乏味而单调,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因为雅各布感到无比尴尬。他那身粗衣在刺绣的丝绸和带花边的衣领的对比下,僵硬之极。平素里灵巧的手指此时用起餐具来却很是笨拙。他的双手上甚至还留有浣熊的血渍。怨恨的种子此刻开了花。为什么要在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在一位远比他们地位低下的客人面前如此炫耀呢?故意的,他认定;是要让他蒙羞,从而奴颜婢膝地接受德奥尔特加所希冀的安排。晚饭在一阵低声祈祷中开始,所用的语言他无法破解,这之前及之后他们还慢慢地画了十字。尽管双手肮脏,头发汗湿,雅各布还是按捺住内心的恼怒,专注于食物。然而无比饥饿的他却在端上来的丰盛的时令菜面前退缩了:除去腌菜和小萝卜,其他全是油炸的或是做得过老。葡萄酒兑了水,而且过甜,不合他的口味,让他大失所望;而陪同吃饭的人更让人扫兴。两位少爷像坟墓一样沉默。德奥尔特加太太又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问着些无聊的问题——你在下雪天是怎么过活的?——还作出一些违背常理的评论,仿佛她的政治判断与男人的不相上下似的。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发音,他们蹩脚的英语,总之在雅各布看来,原本基于现实世界的谈话没有流露出任何实质内容。夫妇俩都谈到了时局的严重性,谈到了这个未被驯服的世界赋予他们的独一无二的责任;谈到了宇宙与上帝的工作之间牢不可破的联系,以及他们代替上帝所承受的困难。他们说,照管患病或不听话的劳力就足以让他们跻身圣德之列了。
“他们时常生病吗,夫人?”雅各布问。
“不,他们经常假装生病,”女主人说,“他们都是恶棍。在葡萄牙,他们休想耍弄这种伎俩。”
“他们是从葡萄牙来的吗?”雅各布不晓得那女仆懂不懂英语,也不知道他们骂她时是不是只用葡萄牙语。
“哦,葡萄牙的安哥拉。”德奥尔特加说,“那是一片极为友好、美丽的土地。”
“葡萄牙吗?”
“安哥拉。不过,当然啦,葡萄牙是无与伦比的。”
“我们在那里待了四个年头。”德奥尔特加太太补充说。
“葡萄牙吗?”
“安哥拉。不过,我们的孩子并不是在那里出生的。”
“那就是生在葡萄牙了?”
“不。马里兰。”
“啊。英国。”
原来,德奥尔特加是一位牧场主的三儿子,不可能得到什么遗产。于是他去了葡萄牙的奴隶库安哥拉,经营到巴西的船运,但他发现如果到更远的国外去,赚钱更快也更多。他果断迅速地从一种类型的放牧转向另一种,并且发了大财。也就是一时罢了,雅各布心想。目前看来,地位有所上升的德奥尔特加干得似乎也不怎么样,但他毫不怀疑自己总会想出办法来成功,这次宴请就意在证明这一点。
他们有六个孩子,其中两个年长的已经可以上桌就餐了。那是两个闭口不言的男孩,一个十三岁,另一个十四岁,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戴着假发,像是在出席舞会或庭审。雅各布明白,自己的刻薄不值分文,原因是他本人无后——一个男孩,或者哪怕是女孩呢。如今,他的女儿帕特丽仙已追随她死了的弟弟们而去,因此尚无一人可以去收割他希望积累起来的不多却体面的遗产。于是,正如在济贫院中所受的教诲那样,雅各布夯实了他的忌妒心,以在这对夫妇的婚姻中吹毛求疵为乐。他们似乎很般配:虚荣、骄奢,对他们那些锡铅合金与瓷制器皿的自得胜过了对他们儿子的。这就充分说明了德奥尔特加何以负债累累。把赚来的钱都花在华而不实的小摆设上,以节俭为耻,长丝袜,一个盛装打扮的妻子,在大白天浪费地点着蜡烛,无论船只失事还是庄稼歉收,仍然一如既往,无法收敛。仔细观察这对夫妇,雅各布注意到丈夫和妻子从不对视,只在对方看向别处时,才偷偷瞥上对方一眼,他说不准这种偷窥中暗含着什么,但在忍受这愚蠢无聊的谈话和难以下咽的食物时,对此作着最邪恶的猜测倒也让他自得其乐。他们并不微笑,而是冷笑;不哈哈大笑,而是咯咯傻笑。他设想,他们对仆人一定很刻毒,对教士准是很谄媚。他本来还为自己因长途跋涉造成的不可避免的后果——泥污的靴子,脏兮兮的双手,汗流不止,周身汗臭——感到尴尬,但那全都在德奥尔特加太太刺鼻的香水味和厚施脂粉的面孔前相形见绌了。唯一能够稍稍缓解这种难堪的,只有端来食物的那女人身上丁香的气味。
每当他罕见地与这些每天都要换连衣裙却给仆人们穿粗麻布的有钱人的太太们在一起时,他的丽贝卡对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有价值。从他看到他的准新娘扛着被褥、两个箱子和一个沉重的提包挣扎着走下跳板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他本准备好接受一口袋骨头或一个丑处女——事实上除此之外他无可指望,因为漂亮妞儿会有好多嫁给本地人的机会。然而那位在人群中应答他呼唤的年轻女子却是体态丰盈,面容秀丽,而且十分能干。每天花时间到处去寻找是必要的,也是值得的,因为接手庄园需要位贤内助,还因为他想要这样一种类型的配偶:不属于任何教会、处于生育年龄、顺从而不卑躬、有文化但不骄傲、独立又有教养。他当然不会接受张口骂人的泼妇。恰如大副的报告中所描述的那样,丽贝卡正是理想的选择。她身上没有一点泼妇的气息。生气时从不提高嗓门。关照他的需要,做出最细滑柔嫩的水果布丁,在一片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既热情又创新地干着家常杂务,快活得像一只蓝知更鸟。或者说曾经如此。在三个婴儿接连死去之后,他们五岁的女儿帕特丽仙又意外身亡,这一切并没有让她太受影响,只是,一种看不见的哀伤笼罩着她,即使整夜守护在草地里的那些小坟头旁边,也终究抹不掉了。然而她既没有抱怨也没有逃避她的责任。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她更加精力充沛地投入到农活中去,当他外出时,就像眼下,无论是公事、生意、收款、出贷,他都丝毫不必操心家里的那些营生。丽贝卡和她的两个助手像日出一样可靠,像柱桩一样牢固。何况,他们还有的是时间,身体也还健康,他有信心她会再生孩子,至少有一个,男孩,会茁壮成长。
甜点、苹果汁和山核桃算是一种改善,当他无法拒绝德奥尔特加的邀请,只好陪他前去巡视那片地产时,他的心情稍好了一些,总算可以由衷地欣赏这座庄园了。雾霭散去,他能够仔细看清烟草棚、运货马车、一排排木桶——摆放有序,保养良好——精心设计的肉坊、奶坊、洗衣房以及厨房。除了厨房,所有建筑都用石灰粉刷,虽比奴隶住房稍小,但不同的是,它们都修缮完美。此次会面的主题和目的还未被涉及。德奥尔特加已经十分详细地描述了那些他控制不了从而使他无法偿还欠债的事故的经过,却唯独对如何偿还雅各布只字不提。验过那些斑斑点点、被虫蛀的烟叶之后,德奥尔特加还剩在手中可以提供的也就一清二楚了。奴隶。
雅各布拒绝了。他的农场规模不大;他的生意只需要他一个人。何况还没有地方安置他们,也没有活要他们去干。
“可笑,”德奥尔特加说,“你卖掉他们好了。你知道他们值多少钱吗?”
雅各布退缩了。血肉之躯不是他的商品。
不过,在东道主的坚持之下,他只好尾随他来到一些小棚屋跟前,德奥尔特加打断了那些人半天的休息,吩咐二十几个或更多的人集合起来,站成一排,其中就有给雷吉娜饮水的那个男孩。他们宾主二人在那排人面前走着,巡视着。德奥尔特加逐个指出他们的天分、弱点和潜力,却对他们皮肤上仿佛错位的血管似的伤疤只字不提。有一个人脸上甚至打着烙印,按照当地法律,那是一个奴隶第二次攻击白人后必须要有的。女人们的目光都无动于衷,她们凝视着时空之外,仿佛她们其实不在那里。男人们则低头看着地面。只是时不时地,在可能的情况下,当他们认为自己没有被估价时,雅各布才可以看到他们迅疾的瞥视,斜向一边,小心翼翼,不过,大多数人是在评判正在评判他们的这两个人。
雅各布突然感到胃部抽紧。他到达时那么沁香的烟叶味,此时却让他恶心了。或者也许是加了糖的米饭、油炸并滴着蜜汁的猪肉块和德奥尔特加太太一再显摆的可可饮料的缘故?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反正他无法待在一群奴隶的包围之中,他们的沉默让他想到从遥远的远处看到的雪崩。没有声响,只知道有一种他听不到的怒吼。他请求离开,说他无法接受这一建议——运输、管理、拍卖都有太多的麻烦;独来独往是他喜欢自己职业的一个原因。硬币、账单、弃权声明,都是便于随身携带的。只要一个皮包就可以把他所需要的一切都装进去。他们往回朝宅邸走,穿过嵌在装饰华丽的围篱中的侧门,德奥尔特加始终抱着不容置辩的态度。那就由他来卖好了。英镑?西班牙硬币?他会安排运输并雇用管理人。
胃部绞痛,恶心劲儿又来了,雅各布怒火上升。这简直是灾难,他心想。若是不能当机立断,就会导致年复一年的诉讼官司,而在一个由国王的法官们说了算的地区内,一个当地信奉天主教的绅士要比一个远方来的生意人更受偏爱。尽管损失不算太大,但即便这样,到时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更何况是输给这样一个人。他们在庄园中走着,德奥尔特加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让他感到厌恶。此外,他相信,在那呆板的下巴和下垂的眼皮后面,其实隐藏着某种软弱的东西,恰如他那双手,只惯于握缰绳、皮鞭和饰带,却从未曾扶犁耕田或持斧砍树。他身上有种天主教徒之外的东西,那东西肮脏而糜烂。可自己又能怎么样呢?雅各布为自己的弱势地位感到羞愧,仿佛血里有了脏污。难怪在家乡这些人被排斥在议会之外,尽管他认为他们不该像害虫那样被穷追猛打,但除去生意上的事,他绝不会愿意与他们当中地位最低或最高的人混在一起或打交道。雅各布对德奥尔特加那种狡猾、绕弯子、没有半点男子气概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这时两人走近厨房,他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站在门洞里。一个孩子在她背上,另一个藏在她裙后。她看上去很健壮,比其他人吃得要好。他心血来潮,主要是想让德奥尔特加闭上嘴,而且他十分肯定对方会加以拒绝,便开口说:“她。那个女的。我要了。”
德奥尔特加一下子止住了,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啊,不。绝不可以。我太太不会允许的。没有这女人她活不下去。她是我们的主厨,最好的。”
雅各布靠得更近些,闻出那女人的汗珠里散发着丁香的气味,于是怀疑德奥尔特加要失去的不只是个厨娘。
“你说过‘任何一个’,我可以随便挑。要是你说话不算数,那只能诉诸法律了。”
德奥尔特加扬起一条眉毛,只是一条,仿佛那眉弯处栖着一个帝国。雅各布知道,他正在与来自一个身份低下的人的莽撞威胁作斗争,但他一定更在意如何来回敬这一侮辱。他竭力想尽快结束这笔交易,而且想以他自己的方式。
“好吧,”德奥尔特加说,“但这里还有别的女人。更多的女人。你看见她们了。再说这个女人正在喂奶期呢。”
“那就法庭上见吧。”雅各布说。
德奥尔特加笑了起来。法律诉讼自然会以他的胜利而告终,且整个过程中浪费的时间也将对他有利。
“你让我震惊。”他说。
雅各布拒不退让。“也许另外找一个贷款人更中你的意。”他说,享受地看着对方鼻孔乍开,这表明他击中了要害。德奥尔特加欠债不还已是臭名远扬,他不得不去马里兰之外的地方寻求掮客,因为他已经把朋友们和当地的贷款人搅得疲惫不堪,他们深知他必然会拖欠债务因而拒绝贷款给他。气氛紧张起来。
“看来你没理解我的提议。我不是在赖账。我在多赔。一个成熟老练的奴隶远够抵债了。”
“如果不用她,那就不够了。”
“用她?卖掉她!”
“我做的是货物和黄金生意,先生。”地主雅各布·伐尔克说,又不禁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理解,对一个天主教徒来说,适应某些限制有多么不易。”
这话说得会不会太隐晦了?雅各布表示怀疑。一点儿也不,很显然,因为德奥尔特加的一只手正向臀部移去。雅各布的一双眼随着那些戴戒指的手指移动,它们弯曲起来握住了一只刀鞘。他会吗?这个冷血又自负的纨绔子弟当真会攻击他的债主,把他杀掉,然后宣称是出于自卫而得到豁免,从而既摆脱了债务又避免了社会言论之辱吗,哪怕这将意味着一场彻底的财政灾难?只可惜他的刀鞘和他的钱柜一样空空如也。那几个柔软的手指摸索寻找着已经不在那里的刀柄。雅各布抬眼看向德奥尔特加的双目,注意到面对一个平民,这位没有武器的绅士眼中的胆怯。在这样一个星期天,暴露在这样一片荒野中,可以依靠的雇用保镖此时却不见踪影。他想笑。除去在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如此遭遇还有可能在别处发生吗?还有哪里会出现这种面对勇气的战栗呢?雅各布转身走开,将他未武装的后背暴露给对方,以示轻蔑。这是一个奇特的时刻。蔑视的同时他感受到一波兴奋。强劲。稳定。从一个谨慎的谈判者到曾经那个四处走街串巷、潜行谋生的粗野小子的内心转换。经过厨房时,他又瞥了一眼站在门洞里的那个女人,其间甚至没有设法抑制下他的笑声。
就在这时,那个小女孩从她母亲身后走了出来。她的脚上穿着一双过大的女鞋。或许正是那种无所畏惧的感觉,那种刚刚恢复的不顾一切的鲁莽和轻率,连同从一双夸张的破鞋中竖起的仿佛两根柴棍似的细小的双腿的模样,使他放声大笑。那是种对这次拜访的戏剧性伴随着胸部起伏的朗声大笑,是出离愤怒的大笑。他的笑声在那个背着小男孩的女人走上前来时也没有止歇。她的声音几乎高不过耳语,但其急迫性却不容置疑。
“求你了,先生。别要我。要她吧。要我女儿吧。”
雅各布的目光从那孩子的脚上抬起来看她,他的嘴依旧因为发笑而张开着,但那女人眼中的恐惧瞬时触动了他。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摇着头,心想,上帝保佑,但愿这不是笔最凄惨的生意。
“对呀。当然,”德奥尔特加说,他甩掉刚才的窘相,努力重塑尊严,“我这就把她送给你。马上。”在他纡尊降贵地扮出笑容的同时,他的眼睛大睁着,不过他看起来依旧狂躁不安。
“我的回答是坚定的。”雅各布说,心想,我得摆脱这个小女孩,要个男人。但转念一想,也许丽贝卡会乐于接受身边有个孩子。眼前这个在可怕的大鞋里游荡的女孩,像是和帕特丽仙年龄相仿,假若是她被一匹母马踢中头部失掉性命,丽贝卡不会那么受不了的。
“这儿有一个神父,”德奥尔特加继续道,“他可以把她送去你那儿。我会让他们乘船到你要求的任何港口……”
“不行。我说过了,不行。”
散发着丁香气味的女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还闭上了眼睛。
他们写出新的文书。考虑到女孩的年龄,双方商定,总欠款等于女孩外加三大木桶烟叶或十五英镑,而雅各布选择了十五英镑,这样女孩最终的价格便为二十枚八先令币。紧张的气氛消散了,这可以从德奥尔特加的脸上看出来。雅各布急于离开,急于重树自信,便匆匆向德奥尔特加太太、两个男孩和他们的父亲道了别。在走向窄道的途中,他调转雷吉娜的头,向那对夫妇挥手,并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羡慕起那宅邸、大门和篱墙。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哄骗耍滑,没有谄媚讨好,没有耍弄手腕,而是与有钱的绅士面对面地较量。他还认识到—这倒不是第一次—分隔他们的只是事物,而不是血统或品行。所以,要是在他自家的草地上筑起这样牢固的篱墙围住府宅该有多好啊?要是在不那么遥远的未来,在他自己的地产上盖起一栋这么大的住宅又如何呢?就盖在屋背后的小山丘上,一览众山及山谷间的景色,不是很好吗?不必像德奥尔特加的宅邸那样装饰华丽。当然不要如此过分修饰,但要美观。纯粹,甚至高贵,因为不会像朱伯里奥庄园这样风格混杂。能够获得免费劳力使德奥尔特加那种悠闲的生活成为可能。如果没有一船被奴役的安哥拉人,现在他就不会仅仅是负债了;他得用手捧着饭吃而非用瓷器盛着,他会睡在非洲的矮树丛中而不是四柱床上。依靠抓来的并需要花费更多气力去控制的劳动力发财致富,雅各布对此嗤之以鼻。看到劳工们个个骨瘦如柴,他身上残余的某种清教精神令他不忍使用皮鞭、锁链和武装的监工来对付他们。他决心要证明,他个人的勤劳也能够为他积累德奥尔特加所获得的财富和地位,而不必用自己的良心去换金钱。
他轻拍雷吉娜,加紧赶路。太阳西;空气凉爽了些。他急切地想赶回弗吉尼亚,抵达那里的海岸,在入夜之前住进珀西客栈,睡到一张床上,如果不是三四个人并排挤在一起的话。否则,他就加入到其他老顾客当中,蜷缩在随便哪块地面上将就一宿。但首先他得喝上一扎或两扎啤酒,它那清苦的味道可以一举消除那种腐烂、堕落的甜腻和似乎糊在舌头上的烟叶渣。雅各布把雷吉娜还给马夫,付了钱,溜达着朝码头和珀西客栈走去。路上,他看见一个男人在抽打一匹马,让它弯膝跪下。还没等他开口叫嚷,几个粗暴的水手便把那人拉开了,并叫他试了试跪在泥地里的滋味。很少有比野蛮对待家畜更让雅各布气恼的事情了。他不知道那几个水手反感的是什么,但他自己怒气冲冲不仅是因为马匹挨抽,还因为它眼中有一种无声、不予反抗的屈服。
珀西客栈星期天不营业,他本该知道的,于是他就去了从来不关门的一家。这家旅馆简陋且非法,迎合粗汉需要,却提供美味、丰富的食物,而且从来没有咬不动的肉。他喝到第二扎啤酒时,一个提琴手和一个长笛手走了进来,既为娱乐,也为挣钱,尽管那个长笛手吹得还不如他,但还是让雅各布兴致盎然,加入了歌唱。等到进来两个女人,男人们便带着酒兴呼唤她们的名字。两个妓女忸怩了一番后,便各自挑了一个膝头坐上去。雅各布在她们走近时予以了拒绝。多年以前,他曾是妓院和出海水手的妻子们开设的私娼之家的常客,如今他早已厌烦。在朱伯里奥庄园时袭涌而来的那股鲁莽劲儿,并没有发展成他年轻时所寻求的那种愉悦的放荡。
他坐在一张堆满残羹剩饭的餐桌边,聆听着周围的谈话,主要话题都围绕着糖,也就是朗姆酒。糖的价格和需求如今都超过了供过于求的烟草,后者的市场正在被毁掉。那个看上去对朗姆酒简单的制作工艺、骇人的价格和利润颇为在行的汉子,正以一 个市长的权威侃侃而谈。
他是个满脸麻子的壮汉,有一种在异域生活过的气派,眼睛不习惯于看近在面前的事物。他姓唐斯。彼得·唐斯。一个黑人男孩被召唤来,拿着六个大啤酒杯,每只手各握住三个杯子的把,把它们放到了餐桌上。五个人伸手拿起酒杯,猛喝一气。唐斯也是,但却把第一口吐到了地板上,他告诉同伴,这既是对上帝的祭献,也是为了防止中毒。
“为什么?”有人问,“毒药可能潜伏在杯底呢。”
“绝不会,”唐斯说,“毒药和淹死的人一样,总是漂着的。”
众人开怀大笑,雅各布于笑声中坐到了这伙人的桌边,听唐斯讲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最后这壮汉对巴巴多斯女人们的乳房进行了一番令人捧腹的描述。
“有一阵儿我还想过在那儿定居呢,”雅各布说,“除去乳房,那地方怎么样?”
“像妓院。醉人而致命。”唐斯说。
“什么意思?”
唐斯用袖子抹了下嘴唇。“意思就是除去人生珍贵而短暂外,一切都丰富成熟。六个月,十八个月,还有—”他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那他们是怎么应对的?准是一直乱糟糟的。”雅各布想象着在朱伯里奥庄园稳定控制的劳力和甘蔗种植园的杂乱无章之间的差别。
“一点儿也不,”唐斯笑眯眯地说,“他们用船运来更多的劳力。就像木柴,很快烧成灰又很快会得到补充。而且别忘了,还有生育。那地方就是一锅炖汤,黑白混血、克里奥尔人、印第安人与欧裔混血、印第安人与黑人混血、当地土著、中国人、骗子,什么人都有。”他用大拇指点着手指,一一数说着巴巴多斯出产的各种类型的人。
“即便如此,风险还是挺高的,”雅各布反驳道,“我听说,整片土地都因疫病而人口大减。劳力日渐减少,而运进来的也越来越少,到那时会怎么样呢?”
“怎么会减少呢?”唐斯摊开双手,仿佛托着一条船,“非洲人把奴隶卖给荷兰人的热情,一点儿也不啻于英国种植园主购买他们的热情。朗姆酒支配一切,管他是谁在做这生意呢。法律?什么法律?瞧,”他继续说下去,“马萨诸塞已经试图用法律去禁止出售朗姆酒,可连一滴也没禁住。向北方殖民地销售糖浆比先前更快了。我估计,比起毛皮、烟草、木材以及除去黄金的任何东西,糖的利润都更稳定。只要燃料源源不断,大缸里冒着泡,钱就堆起来了。朗姆酒、蔗糖—永远都嫌不够。这生意经世不衰。”
“即便如此,”雅各布说,“这仍然是项走下坡路的生意,而且难做。”
“你这么想吧。毛皮,你得去打猎、杀死、剥皮、搬运,说不定还得为相关权利跟一些土著争斗。烟草需要培育、收获、晒干、包装、搬运,但尤其需要的是时间和始终新鲜的土壤。而糖呢?朗姆酒呢?甘蔗在那里长。你无法让它们停下来;土壤永不会衰竭。你只需要收割、煮、运输。”唐斯双掌一拍。
“真那么简单?”
“差不多。但重点在这里。不会有投资损失。没有。绝不会。不会歉收。不必消灭海狸或狐狸。没有战争干扰。产量大,且无休无止。奴隶也一样。买主则焦渴。而产品妙不可言。一月之内,也就是从作坊运到波士顿,一个人就可以把五十英镑的本钱翻上四倍。想想看。每一个月都净赚投资的四倍。这毫无疑问。”
雅各布不由笑出了声。他认出了这种姿态:由小贩变身的掮客用迅速生财的希望消除了一切迟疑,封堵了一切争论。从唐斯的着装以及直到此时,他还显而易见地没有花钱请大家喝酒的意愿来看,雅各布怀疑,他尚未获得他所描述的唾手可得的利润。
不过,雅各布还是决定以后要一探究竟。
在悠闲地吃罢一顿由牡蛎、小牛肉、鸽肉、防风草和板油布丁组成的饭后,他的味蕾恢复了,他订好一个床位—除他之外,目前只住了一位客人—便出去散步,心里回想着这令人沮丧的一天,以及把那女孩当作一部分付款接受下来的耻辱。他清楚,他再也不会看到德奥尔特加掏出的一文钱了。总有一天—也许用不了多久—人人都会宽慰地看到,斯图亚特家族丢掉宝座,清教徒登位统治。到那时,他想,一桩起诉德奥尔特加的案子就会胜诉,他也就不会被迫接受只占他应得债款百分之一价值的那个小孩了。他明白,他曾以丽贝卡会迫切需要那女孩为借口,在这笔交易中让了步,但其实有比这更真实的一层原因。他从小就知道,对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和小动物来说,这世上没有比陌生人的慷慨收留更好的去处了。哪怕被交换、被抛弃、当了学徒、被卖、被替换、被引诱、为吃受骗、为住做苦力或者被偷,只要处于成年人的监管之下,他们的命运就不致那么凄惨,哪怕他们在父母或主人的心目中还不如一头奶牛重要。但是,如果没有个成年人,他们更可能在石阶上冻死,在河渠里脸朝下漂着,或是被冲上岸滩。他不想为自己的孤儿身份,为那些与不同肤色的孩子们一起偷吃、索要差事报酬的岁月而伤感。他听人说,他母亲是个无足轻重的姑娘,死于难产。而他那个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父亲留下一个易于被用来说俏皮话的姓氏和一个引人深疑的借口,离开了。荷兰血统加诸他英国血统之上的耻辱无处不在,尤其是他在济贫院的时候,还好后来他被一家法律事务所雇去当了个信差。那活计要求会读写,这使他得以与现在的公司签约。继承地产总算缓解了他在出生和血亲上的委屈情绪。然而,他对孤儿和流浪儿仍保有一种于心不安的怜悯的冲动,他去过的每一个地区的港口、街巷和市场上处处可见他们的身影,他们的悲伤以及他自己的悲伤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曾有一次,当人家请求他挽救一个无家可归、无人想要的孩子时,他感到难以拒绝。距今十年之前,他在某河岸发现一个脸色阴沉、头发鬈曲的半死不活的女孩,一名锯木工请求他把她带走。雅各布答应了,条件是锯木工免除他当时正在购买的木材的费用。和现在不一样,那时他的农场确实需要更多的帮手。丽贝卡怀孕了,但先前没有儿子活下来。他的农场总共有一百二十英亩的林地,位于距一座由独立派建立的小村庄七英里的地方,其中只耕种了六十英亩。自从众多的荷兰人(除去有钱又有势的以外)从该地区离开或被驱逐,田产久未开发。除去独立派,这个地方对其他人而言仍与世隔绝。雅各布很快便获悉,他们已在上帝的选民VS救世是人的普遍天性的问题上脱离了他们的教友。他的邻居们都支持前者,并使自己处于远离毛皮站点和战争的内陆。当时雅各布,以毛皮和木材为副业的公司中的一名小规模生意人,发现自己马马虎虎算是个继承人的时候,便醉心于成为一名拥有土地且独立自主的农场主。他并没有改变这个想法。他做着必须要做的事情:讨个老婆,再找个人帮她,种植,修建,当上父亲……他只是在这些之外又补充了经商生活。不然,他就只得安于稳定的农场生活,与那些宗教信仰令他瞠目结舌的人交往,尽管七英里的距离使他们的亵渎无关紧要。然而,身为一个四处奔波的土地主,他深知在他长期外出期间,土地上满是男劳力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他宁肯用稳定的女劳力而非狡猾的男劳力,这主要是基于他自己年轻时的经验。主人经常不在家不失为一种邀约和诱惑——逃跑,强奸或抢劫。不过,他用的那两个临时男帮工表现得毫无威胁。在正常的环境中,女人们天生很可靠。如今他仍对此坚信不移,他相信这个遭母亲抛弃的穿着一双大鞋的孩子,恰如十年前他相信那个鬈发的被叫作“悲哀”的放鹅女孩。而收留这两个孩子可以说是一种拯救。只有莉娜完全是他蓄意买来的,不过她是个女人,而不是孩子。
他走在夜晚温热的空气中,直远到那家酒馆的灯光像宝石一样对抗着黑暗,酗酒狂欢的男人们的声音淹没在海浪丝绸窸窣般的声响之中。天空早已彻底忘记了它如火的朝霞,而把自己装扮成一大张和雷吉娜的皮毛一样黝黑、光滑的油布,冷冷的繁星在上面闪闪烁烁。他凝视了一会儿水面上偶尔映现的斑驳的星光,然后弯下腰,把双手放进水里。沙粒在他的手掌下移动;刚刚泛起的微波在他的手腕上方消散了,浸湿了他的衣袖。渐渐地,这一天的腐屑都被洗掉了,连同浣熊留下的模糊血迹。当他返回小旅馆时,路上空无一物。有热气,当然,但没有雾—无论是金色或灰色的—阻碍他。此外,一个计划正在成形。因为十分清楚自己身为农场主的短处——事实上他是厌倦了它的闭塞和一成不变——他发觉还是商业更合他的胃口。此时他爱抚着这个计划——干一项更令人满意的事业。这规划像糖一样甜,而它的基础也正是糖。确确实实,在朱伯里奥庄园黑奴的亲密无间和远在巴巴多斯的劳动力之间存在着一个深刻的差异。对吧?对的,他想,同时抬眼望着因繁星而显得庸俗的天空。清晰而真实。远处闪耀的银光根本并非遥不可及。从群星间倾泻下来的那条宽宽的奶油带就在那里,等着他去品尝。
热气依旧逼人,和他同床的那个家伙活跃得过分,不过他还是睡得很香。或许是因为他梦见,雾气上方的山顶上,一栋拥有多间屋子的巨宅拔地而起。
自从你不辞而别以来,夏天过去了,之后是秋天,而随着冬日将尽,疾病也返回了。不像以前是“悲哀”生病,这回是老爷。他这次回来时变了,迟缓且不易讨好。他对太太很简慢。他总是出汗,总要喝苹果酒,而且没人相信他身上的水疱是“悲哀”生的那种病引起的。他夜间呕吐,白天咒骂。后来他虚弱得连这两件事都做不了了。他提醒我们,他挑选的帮手,包括我,以前全都出过麻疹,那么他又是怎么得上这种病的呢?他不由得羡慕起我们的健康体魄,感到自己上了新房子的当。我可以告诉你,尽管尚未完成,你的铁匠活看上去已然妙不可言了。两条闪闪发光的眼镜蛇仍在大门顶冠亲吻着。宅邸十分气派,只等着镶玻璃了。尽管还没摆家具,老爷还是想叫人把自己弄到那里。他催促太太,要快要快,别去管那下了好几天的春雨。疾病不但改变了他的面容,也改变了他的心境。威尔和斯卡利走了,当我们几个女人一人拽住毯子的一角把他抬进那栋房子时,他正大张着嘴睡觉,之后再也没醒。无论太太还是我们都不知晓,他是否拥有哪怕一分钟的时间来嗅一嗅他身下樱桃木地板的气味。我们无依无靠。除去我们,没人为老爷裹尸或者哀悼。威尔和斯卡利只能偷偷地挖坟墓。他们被警告离我们远远的。依我看,他们并不情愿那么做。我认为是他们的主人要他们避开,因为那病传染。教堂执事没有来,尽管他是位朋友,而且喜欢“悲哀”。教堂会众也没一个露面。不过,我们还是没把那个词说出口,直到我们把他埋葬在他的孩子们旁边时,太太注意到她的嘴里长了两个。我们才只小声地说了一次。水痘。我们说过后的第二天早晨,除了舌头上的那两个,她脸上又长出二十三个来。总共二十五个。她和我一样渴望你在这里。对她,那意味着拯救生命。对我,那意味着拥有生命。
你大概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后背的样子,不论天空拥着什么:阳光明媚,月亮初升。我在那儿歇着。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头一次看到你的后背时,你正在用风箱鼓风催火。亮晶晶的汗水顺着你的脊柱往下淌,我对自己感到吃惊——竟然想舔舔那儿。我跑进牛棚,以制止这股从心底涌起的念头。什么都挡不住它。只有你。在你之外,空荡一片。我身上感到饥饿的不是胃而是我的眼睛。用多少时间都看不够你的动作。你的一只胳膊抬起来打铁。你跪下一条腿。你弯腰。你停下来先向铁上浇水,然后又朝你的喉咙里灌。在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我存在之前,我就已经被你杀死了。我的嘴张开着,我的两腿发软,心胀得都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