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樱花’这家花店位于淮市人口最密集的十字路口。
顾璟每次驱车路过,总能看到玻璃橱窗内摆放整齐的锦簇花团,女人坐在里面修剪花枝。
十年前她是这家店的常客,倒不是为买花。
纪樣是店主儿子,她来这里,不过是想借帮忙的由头在纪樣面前晃悠,与他多说两句话,却总招回来厌烦。
十七八岁的少女充满热情与勇气,不管遭受怎样的挫折、冷待,都能在短暂的气馁后收拾好心情,重新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冷板凳。
这种事,如今的顾璟是怎么也无法理解。
店内,喻丽安低着头正在包花,手法还是和从前一样娴熟。
顾璟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时碰到门墙悬挂的风铃,短促铃音清脆,和从前一样好听。
喻丽安正进行到关键步骤,没来得及抬头,只说句:“欢迎光临,想要点什么花?”
没人说话。
对方站到自己面前,递过来一根她需要的绑花丝带。
喻丽安愣了愣,抬头看到位年轻姑娘,穿杏色的收腰款风衣,栗色卷发,姝丽浓艳,很漂亮的一张脸。
只是这容貌看起来……有些熟悉。
喻丽安不敢贸然唐突人家,擦擦手起来,“小姐要点什么花?”
“喻姨。”顾璟浅笑,“您不认识我了?”
“你……”喻丽安看着她久久不敢认,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我是顾璟。”
喻丽安其实已经猜到,但十年分别,让她生出几分手足无措,口齿不伶俐地唤声‘小璟’,眼眶竟都湿润了。
顾璟反而镇定从容,“怎么哭啦?”
“你这孩子!”喻丽安嗔去一眼,还是鼻酸。
久别重逢,怎么看也看不够。
打量她时,期间眼泪就没停过。
顾璟递上手帕,喻丽安不好意思地擦擦。
“回过家见过你爸妈了吗?”
“刚回来就见过了,被骂得厉害,您可不能再骂我。”
顾璟这一撒娇,喻丽安哪还舍得责怪,况且顾璟当年离开,本就是因为纪樣伤透她的心。
“是我们家的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顾璟眨着眼睛装傻,“什么呀?我只记得您煮的山药排骨好吃,我在国外也馋这口呢。”
喻丽安被哄得破涕为笑,亲昵握住顾璟的手,“你喜欢,喻姨每天都给你做,换着花样做!”
家里两个孩子,樱桃文静,纪樣性冷。
当初顾璟就很好,活泼开朗,小太阳一样。
她实在喜欢。
想到纪樣,喻丽安表情有些不安,“你和……”
“喻姨帮我挑些花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顾璟笑着转开话题。
喻丽安这才注意到顾璟最大的变化就是眼里已经没有了那份对纪樣的狂热。
“是要送给谁?”
不会是男朋友吧……
顾璟和她提起独居的老爷爷,以及他三十年前就去世的老伴。
喻丽安替纪樣松一口气,笑呵呵帮她挑好合适的花包成花束,坚决没要钱,只留下联系方式。
送顾璟离开后,喻丽安再做事就有些心不在焉,反复思量,还是决定告诉纪樣。
老式居民楼是被时代遗留的产物,阳光越不过这里的腐朽老墙,所以它阴暗,潮湿。
过道长满青苔,稍有不慎就容易摔倒。
顾璟到时,跑腿员正将轮椅搬下车。
付过钱,顾璟先上楼接老人。
楼里的居民几乎已经搬离,只老爷爷独守空房等着他根本不会回来的爱人。
他们没有孩子,相依为命一辈子。
顾璟站在门外敲门,考虑老人行动不便,耐心等。
可几分钟后,什么动静也没有。
试探着推门,没想到竟推开了。
一丝光线滑进漆黑屋里,老人躺在床上迟钝的艰难地侧过头来。
顾璟看到他眼中浮出欣喜,皱纹横亘的眼角提起,激动得想要坐起来,“你回来了!”
“是我。”顾璟把屋里灯打开。
看清她的脸,老人怔仲很久,侧过去用苍老的手背拭走脸上的什么,闭眼叹气,“是你啊顾记者。”
“我答应过会来看您。”
老人干瘦的身体像被害虫腐蚀过的古树,风烛残年,已没什么精气神。
他没让顾璟搀扶,倔犟地花费许多力气才勉强坐立起。
顾璟把花放他怀里。
“送我的吗?”老人笑着摇摇头,想不明白现在小姑娘的心思,送他这老朽一束花是什么意思。
“送您爱人的,女人大多都爱花,我想您爱人一定也会喜欢的。”
她声音轻轻响在漆暗小房子里,如溪水温缓流动,汩汩汇进老人心海。
老人不知被哪句话打动,苍老的眼睛微湿,低头去看花时一颗硕大泪滴砸在花朵里。
他捧起月季花爱不释手,想抚摸又舍不得。
“她喜欢,她最喜欢了。”
顾璟陪在身侧,没去打扰老人难得的欣喜。
老人注意到她,看向她温和毫无嫌弃的眼睛。
“谢谢你啊。”
“你是来采访的吗?我可以配合你的。”
顾璟摇摇头,“要出去走走吗?阳光很好。”
他的确已经很久没出门。
失去心爱的人,人生便只剩潮湿。
从前那个热爱生活,也有些讲究的男人早就被孤独岁月折磨得失去闲情逸致。
但如今就快要去见她了,他想晒干自己身上的霉气。
顾璟扶他下楼。
见到轮椅,老人再次向顾璟投去感激的一眼。
顾璟推着轮椅走出老式居民楼,从阴暗走向光明,直到阳光沐浴在全身。
老人抬头,恍惚的看着天空,忽然问身后推轮椅的年轻姑娘。
“顾记者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有人喜欢你吗?”
顾璟笑笑,“不知道。”
“一定有的,你是个好姑娘。”
她推着老人从公园路过,和他聊了聊最近老年人喜欢的活动,听老人绘声绘色讲着老伴不太生前也很爱跳舞。
傍晚时分,顾璟推着轮椅走到公园湖边,橘红已经染红天际,收割整块湛蓝,吞噬掉云彩。
湖心偶有涟漪,对面的小孩在朝里面投掷小石子。
啪嗒啪嗒。
老人出神的看,感受到心跳越来越慢。
“顾记者……”
顾璟蹲下来认真听。
老人想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却已没有力气,“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您说。”
“我死后把那束花烧给我,我想送给她。”
“好。”
“谢……谢谢你……”
费劲力气说完这句感谢话,在太阳落山,橘红归于黑色时,老人咽下这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顾璟低下眼睫,把胸口的闷气吐出,推着轮椅想返回,看到纪樣站在枯黄的柳枝下,身长影斜,清寂静默。
他走来,伸手想碰顾璟眼角旁的润,顾璟转开脸。
他顿了下,收回手,替她推着轮椅走。
见顾璟在看时间,纪樣低声:“晚七点四十三分,去世时间。”
顾璟沉默记下。
他们一起把老人送到火化厂,在外面等待时,顾璟问:“你怎么会来?”
纪樣看向她怀中那束花,这批月季还是他去陪喻丽安挑选的。
顾璟恍然,“是喻姨告诉你的啊。”
“嗯。”
纪樣一直在观察顾璟神色,从老人去世到送进火化炉,她都十分镇静,但他还是能感觉出,她有几些疲倦与难过。
“今晚家里有炖排骨,当然也有其他好菜。”
顾璟不解其意看向他,纪樣今天的穿着倒是意外应景,通身黑色,含蓄禁欲。
等待室冷气足,他刚才将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膝盖上,不许她推拒。
顾璟装不懂,纪樣就说得直接点,“去我家吃饭?”
又看向她怀里捧着的花,“这花现在还新鲜,烧不成灰,要先晒成干才可以,我帮你。”
“不用。”
“绥绥。”他嗓音紧跟其来。
纪樣其实并不想在火化场这种地方说接下来这番话,但谁又能说得清楚,老人的今天不是他的明天?
失去爱人,人间憾事。
他已经错过十年,不想再错过一生。
“谁是文永从的家属?”工作人员抱着个黑色小盒走进来,打断纪樣到嘴边的话。
文永从是老人的名字。
顾璟说:“是我。”
“这是骨灰,签个字就可以领走了。”
顾璟接过笔写上自己名字,将膝盖上的外衣递给纪樣。
他今晚帮过她,顾璟态度并不冷淡,称得上温柔亲切。
事实从重逢后开始,她就没给过他任何坏脸色,那是失败者会做的事,是还爱的人会做的事。
而今,顾璟早就放下。
“你想说什么我大概猜得到。”
“其实不用,我都明白。”
她看着他颤动眼神,声轻语细,过来人一样的同情,“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十年前,我看你时。”
“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