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樣几乎不参与工作之外的聚会,但顾璟一通电话,简单叫声名字,他竟然一反常态,最惊讶的莫过于康愈。
打过那通电话后,顾璟便低着头与同伴小声说话,偶尔翘起唇角笑一笑,似乎完全没把刚才那通电话放在心上。
一片喝酒笑闹的声音里,只有她静谧,被敬酒也只是浅呷一口,话少得和她外貌挺不符合。
康愈给自己倒半杯酒,端着酒移个位置坐到顾璟身旁。
“顾记者。”
顾璟很给面子的拿起自己酒杯和他轻轻一碰。
“敬顾记者。”
“康检太客气了。”
曲缇挑了些刚烤好的牛肉放进顾璟碗里,她喝过酒就继续吃,对康愈忽然的靠近并不好奇。
康愈看她夹起一块牛肉蘸点调制好的酱料放进嘴里,吃东西的样子和纪樣怪像的,都很慢腾腾,特别有闲情逸致。
“我有个事很好奇,想问问顾记者。”
“你说。”
“你和纪樣认识吗?”康愈注意到到她刚刚打电话时直接称呼纪樣名字。
按理来说没见过面的人,或者为了以示尊重,不是都会喊‘纪检察官’吗?
可顾璟的语气既没有陌生,也没有重视,康愈回忆起来,总觉得她叫他名字时,是带着些轻慢的。
康愈仔细打量顾璟。
他是检察官,不会错过任何有用的蛛丝马迹,可顾璟眼神太过风平浪静,笑起来时也无懈可击。
“你很快就会知道。”
“……”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她不想说,康愈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再问下去,有审犯人的嫌疑。
心不在焉喝酒吃菜,时不时看看表,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在场大多数人已经喝得微醺,似乎已经忘记纪樣会过来这件事。
依据康愈对纪樣的了解,纪樣开车速度慢,估计还得一小时才到。
他刚要出去透透气,农庄的服务员从外头进来问,“外面有个叫纪樣的先生,请问是你们的朋友吗?”
这农庄今天被辛成熙包场,叮嘱过不让外人进入,所以有人来,服务员肯定会进来问一句。
康愈惊了一下,他来这么快?打飞的?
辛成熙听见纪樣名字,酒醒一半,摇摇晃晃想站起来,“是我的客人。”
康愈过去的时候搀他坐下,“各位喝着吃着,我去接他。”
康愈出去后,辛成熙赶紧让人开窗透气,满室混浊气味才稍稍散出去些。
曲缇凑在顾璟耳边说,“纪樣可是辛成熙一直想结交的人,看他多重视。”
顾璟目光移过去,辛成熙竟然亲自收拾起桌上物品,把酒瓶碗筷都摆放整齐。
康愈跟着服务员出去,打远瞧见农庄外抽烟的纪樣,靠在车旁等。
康愈赶紧让服务员把门打开,他跑出去,先看到的是纪樣车都撞坏了。
“我擦,这怎么回事?”
“开过来时候不小心弄的。”纪樣指尖夹着烟的顶端,烟雾缭绕。
他眼睛在看农庄里面,有几扇窗户亮着灯,里面传出欢声笑语声音。
康愈摸着车看半天,“不是,你开车向来小心的,怎么撞成这样?”
车灯都快掉出来了,简直离谱。
康愈这才想起问他,“你没事吧?”
“没。”纪樣掐灭烟,手臂内侧再次落下两滴血,他用手帕擦去,又将手帕叠好放进西装口袋,外衣搭在手臂那里遮得严实。
“顾璟在里面?”
康愈跟着他目光看农庄里面,点点头,“在呢,你俩认识?”
纪樣没说话,走了进去。
康愈稀奇跟后面。
纪樣走挺快,像是着急,可在快推门而进时突然止步。
康愈猝不及防撞上去,碰到鼻子,痛得他捂住脸,“你干嘛啊!”
纪樣神色隐匿在夜色中,晦暗深郁,“你先进。”
“……”
“你可别告诉我你害羞。”
纪樣一瞥他,康愈就耸肩,“行吧。”
康愈可就痛快得多,‘唰’地把门往两边拉开。
纪樣比他高,遮不住。
屋里的人总算看到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纪检察官。
清俊相貌,身姿如劲松。
从夜色中来,气质略带疏离冷淡。
屋里暖光如焰,但也染不红他白冷肤色。
纪樣有一双漆黑淡漠的眼睛,看到谁,谁就忍不住紧张,好像已经站上法庭,在被他诘问。
他视线慢,从人群中一一走过,不算刻意地停在顾璟脸上。
就像一盏已经燃烧了很久很久的油灯,沧海桑田,无人问津。
它被困在孤寂无垠的黑暗深渊里,疲倦,沉重,艰难地支撑着最后的微末光芒。
眼看着就要被罡风吹灭,却在这时,一股平静的力量替它抵挡住,一攒细小的火把在前方亮起。
隔得那么远,它依旧能感受到温度。
于是这盏濒临死亡的油灯再度复活,重新燃起。
真是好久不见了。
顾璟。
“纪检!”辛成熙快步走去,老远就伸出手。
康愈以为纪樣会不给面子,毕竟他向来我行我素。
没想到他还真伸出手和辛成熙交握。
“辛社长,晚上好。”
辛成熙有些激动,“好好好!我很好!能请到纪检察官,四海新闻社真是蓬荜生辉!”
“客气。”
和辛成熙的高兴比起来,纪樣太淡了。
“快入座。”辛成熙本想让继续和自己坐一起,顾璟已将外衣放在顾璟对面的椅子。
辛成熙也就换到这边坐,还热心给纪樣介绍在座所有人。
介绍到顾璟时,康愈发现纪樣眼神流转的速度明显变慢变轻。
“这是我们新闻社的顾记者,刚从国外回来,刚刚就是她给你打电话的。”
顾璟唇角略微弯动,“你好,纪检。”
巧笑倩兮的模样似乎是不认识他一样。
纪樣看着她,良久没有收回视线。
气氛在顾璟这里停滞,个别偷偷说悄悄话的同事发现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好奇看过去,发现纪樣一直在盯着顾璟瞧。
和康愈同行的江检察官奇怪的‘咦’一声,“纪检有点不对劲。”
康愈用手掩着嘴与他搭话,“岂止啊。”
他俩认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纪樣盯着姑娘超过两秒,他总是匆匆一瞥。
好几次工作之后遇到女同事,人家跟他打招呼,他生疏到压根没印象。
辛成熙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虽然结交纪樣很重要,但顾璟可是他员工,亲疏远近这点辛成熙还是分得清的。
“那个,纪检,刚刚顾璟打电话给你有什么不对的,我替她给你……”
“不用。”纪樣端起酒浅尝辄止,没有再看顾璟,“她没做错什么。”
辛成熙放心下来,“我就说纪检没这么小气。”
辛成熙又让服务员加菜加酒。
小小的插曲之后,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只除了几个女同事时不时偷看纪樣。
他喝酒不似其他人那么粗鲁,从容有度,但总是倒得满,很多杯高浓度烈酒入腹,依然能做到面色无常,谈吐分寸,迷坏几个女生,顾璟看到有人拿手机偷拍他。
和从前一样,他还是很受欢迎。
聚到十点,不少人已经不胜酒力睡倒在桌上。
外面的篝火已经搭好,辛成熙叫着新闻社人员出去跳舞,还专程让人把顾璟拉上。
顾璟靠在沙发装醉,辛成熙也就没勉强。
他想邀请纪樣,可纪樣似乎也喝多,以手撑额,用手捏着鼻梁骨修整。
辛成熙还想说什么,康愈冲进来把剩下的人都拉出去,关上门把地儿留给纪樣与顾璟。
人都出去后,屋里一下子变得尤为安静。
顾璟想了想,也准备出去,但出去的路就一条,还得经过纪樣。
她以为他真喝醉了没反应,可刚走到他身前,手腕即刻就被叩住。
她被拉到男人身前,替他挡住大部分灯光,所以纪樣仰起头时,脸部阴影格外厚重。
但他的眼睛是比阴影更漆黑的存在,看着她就不动。
“你喝醉了。”顾璟先说话。
纪樣没有反驳,看到她胳膊上的红点,指腹点擦而过,哑暗声线问:“这是怎么了?”
“蚊子咬的。”
“蚊子?”
怪异的是十年没见,两个人就这么平常的聊起来。
“嗯,采访的老爷爷住得偏僻,蚊虫多。”
“擦过药了吗?”
“擦过了。”
“药在哪里?”纪樣问。
顾璟看向沙发角落里的包,纪樣就牵着她过去坐下。
他找出里面的药膏挤在食指,拿起她手臂,一点点,轻轻地均匀抹在她红点上。
顾璟没拒绝,也没躲。
他在抹的时候,像是随意一问:“这些年你在哪里?”
“法国。”
“嗯。”
也不往下说话,只静静给她抹药。
药是冰凉的膏体,却被他体温染烫,搓在她肌肤上更添痒燥。
顾璟想收回手,纪樣握住,“别动。”
他眉眼都没抬,却好像知道她想法。
“痒吗?我再轻点。”
挺神奇的。
从前从不肯好好与她讲话的乖戾少年,竟然有一天好脾气在给她抹药,哄着她说会轻点。
“你变了很多。”顾璟笑着总结。
“你也是。”纪樣终于是涂完了,收起药放回她包里。
“谢了。”顾璟要起身出去。
纪樣没动,腿交叠的坐姿几乎挡住所有通道空隙。
“让让?”
他很慢的撩起眼。
年少时曾有过的嚣张与轻狂都被时光锤炼成内稳。
如今的纪樣。
是二十八岁成熟且确实蛮有魅力的男人,不会再从像从前那样轻率。
他认真在说:“给我你的电话,绥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