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珍妮急着给海伦和乔尔回信,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有几件事要做。她匆匆穿好外套,拿起手提包,走出房门去了镇上,那里有片城区聚集着很多家旅行社。

珍妮找到第一家旅行社,推门进去,一位年轻的女人正在讲电话。看到珍妮进来,她遮住话筒抬头说:“您好,请稍候。”

珍妮朝她笑笑,在宣传册的架子前逛了一圈,把和她的目的地有关的宣传册都拿了一本,尤其是佛罗里达州的。

桌边那位女子挂掉了电话,对珍妮说道:“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斯蒂芬妮。啊,看来您是打算去佛罗里达州度假。是和家人一起吗?”

“嗨,我叫珍妮。其实我打算一个人旅行的。”

“哇,那倒是挺有勇气的!如果是一个人旅行,可是又想和其他旅客打交道的话,我们倒是有本专门的小册子。这种行程您感兴趣吗?”斯蒂芙妮一边问一边用目光在架子上搜寻。

“是这样的,我的确是独自出发,不过到了那边之后我会待在朋友那儿,所以我今天只是想来预定一下航班的。”

“没问题。您先请坐,把想要出发的日期告诉我,我来帮您查查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航班。”

珍妮跟着她回到桌边,斯蒂芙妮戴上一副小巧的框架眼镜,开始敲打键盘。“我看看,我先登录网站,然后帮您查一下。您打算什么时间出发?”

“我想,大概一个月以内吧。我需要再精确一点吗?”

“我先试试看,所以是4月份,日期是30日之前。好了!有一班飞机从盖特威克机场出发,您看这个可以吗?”

她制定行程的时候可没有考虑到这个:她该怎么去机场呀!希斯罗机场和盖特威克机场都离家好几英里,乘出租车的话要花不少钱。“好吧,我不敢保证一定会有孩子开车送我,姑且假定他们会吧。好,就选盖特威尔机场了。”

“其实您可以搭乘定点班车去机场的,或者也可以乘火车。不管哪种方式,从这里去盖特威克都用不上一个小时。要是您需要的话,我可以一并帮您查清楚。这样您就不用纠结怎么跟孩子们提,要他们开车送你的事情了。我一直认为,旅行的话,乘公共交通是最合适的,这样才有趣嘛。”

“谢谢,听起来太棒了。”

“那好,我们先确定一下航班,然后看看怎么去机场。有一班上午10点从盖特威克出发的飞机,飞行时间9小时。这样落地时间大概就是我们这里的晚上7点。”她飞快地翻了翻桌上的笔记本,然后又回到电脑边,“我记得佛罗里达的时间比我们晚5个小时,所以落地时间应该是那边的下午2点。当然,我在预订之前肯定会再检查一次,确保万无一失。您觉得这个安排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唯一的问题是,要是搭班车或者火车的话,时间就有点紧了。我得提前多久去办登机手续呢?你把这个时间算进去了吗?”

斯蒂芬妮撅了下嘴,脸颊微微泛红:“哎唷,抱歉,我们重新查一次吧?”

珍妮被逗乐了,她点点头说:“好,那就重新查一次吧。”

半小时后,珍妮小心地把机票确认单折好,收进提包,然后离开了旅行社。他们最后换了一班早三个小时的飞机,其他的一切也都按部就班地解决了。

珍妮微笑着朝玛莎百货走去,想挑几件旅行时穿的衣服。她已经好多年没买过新衣服了,自己的几件衣服甚至连一个旅行箱都填不满。珍妮在降价款春装的货架上挑选着,然后询问了售货员是否可以试穿。售货员带她走到店铺尽头的更衣室,在其中一件衣服的衣架上挂了个蓝色的小牌子,用来标记她试穿的件数。

柠檬黄的那条连衣裙轻软飘逸,穿起来实在太美了。珍妮把裙子脱下来,放到准备买下来的那一堆里。她又试穿了刚才一眼就看中的条纹连衣裙,可是当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失望地发现那裙子让她像张帆布躺椅,于是这件衣服被放进了“完全不想买”那一堆里。接着,她又试穿了一条亚麻质地的奶白色裤子,搭配了一件猩红色的衬衫。珍妮照了照镜子,满意地点点头,这一身搭配倒是比她想象的好看多了。

随后,她又把一件白色领子的海军蓝连衣裙加入了“待购买”的行列。她觉得这几件衣服买得很划算,心满意足地走出服装店,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珍妮一边喝咖啡,一边预先练习着可能要和孩子们讲的话——至少是要对道恩和迈克两人讲的,保罗对她的旅行计划恐怕根本就没有兴趣。

珍妮觉得有点累了,便搭上了回家的公交车。到家后她坐到椅子上,对于给孩子们打电话这件事又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她拿起电话拨通了道恩的号码,过度的紧张使得她的胃一阵抽搐。

“嗨,亲爱的,最近过得怎么样?”

“嗨,妈妈!梅根今天有点不听话,真是让人恼火,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挺好的。妈妈,你是要告诉我,你终于把假期行程预定好了吧?”

珍妮咯咯地笑了,“是呀,我这个月月底出发。”

“太好了!我们安排个时间一起去购物吧。出去旅行的话,你的衣橱恐怕得来一次大换血呢。”

“我早想到啦。我回家之前去商场买了几件衣服,不算太花哨,但也足够用了。”

“太好了,妈妈。看到你的自信心又回来了,我真替你高兴。你跟迈克和保罗说了吗?”

“我正准备给迈克打个电话,至于保罗……他现在应该不想跟我讲话吧。”

“妈妈,过一阵子他会想通的。迈克和我都支持你出去旅行,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但愿如此,亲爱的。我们先聊到这儿吧。今天早上我收到了海伦的来信,就是这封信让我打定主意去预定航班的。我准备等下就给她打个电话,把我的安排告诉她。我还从没跟她打过电话呢,应该会很有趣吧。”

“肯定没问题的。你们在信里聊得这么投机,打电话更是小菜一碟了。改天再聊,妈妈。”

珍妮挂掉电话,她有点后悔没有把和乔尔通信的事告诉道恩。尽管原因还不确定,但她还是打算先不向家人透露自己跟乔尔的通信。也许过一阵子,她的想法会有所改变。这样想究竟是对是错,只有让时间来证明了。可是珍妮的确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牵引着她,去帮助那个可怜的囚犯。假如她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孩子们可能会觉得很丢脸,或者也可能嘲笑她的愚蠢无知。如果事情真的变成那样,她刚刚建立的信心可能瞬间就会崩塌。到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珍妮赶紧给迈克打了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迈克很替妈妈开心,他的反应令珍妮心情大好。她急促地了呼吸了几次,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然后在通讯录中找到了海伦的号码,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你好?”

“海伦,是你吗?”

“是我,请问是哪位?”

珍妮从友人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确定,有一瞬间她开始怀疑,觉得难道自己计划和安排的一切都是个错误?别傻了!她谴责自己不该怀疑她们的友谊。

“海伦,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太高兴了!我是珍妮,我是从英国打来的。”

“我的天哪,珍妮!怎么回事……我做梦都没想到过我们可以这样通话。太棒了,你过得还好吗?”

“好,好极了,而且我现在太兴奋啦。”

“兴奋?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珍妮夸张地咧开嘴巴大笑,仿佛她大洋彼岸的朋友此刻就在房间里一样。“我的航班预定好了。”

“棒极了!我们当了这么多年笔友,现在终于要见面了,真是太开心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看我们呢?”

“我订的是四月份最后一周,时间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到时候布莱恩的身体也会好多了。太令人激动了,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切居然成真了。”

珍妮之前的担忧显然是多虑了。海伦声音中显而易见的欣喜和惊奇让珍妮很高兴。“那我就不占用你太多时间了,我会把所有的细节都写下来,这周末寄给你。到时候你能去机场接我吗?”

“当然,你在奥兰多降落是吧?”

“对,大概傍晚的时候落地,5点钟左右。能见到你们两个肯定会很棒。”

“好,那我们晚上就吃烧烤,然后再来两瓶酒。我都等不及了。”

珍妮大笑着说:“对了,你们可别为了我特意忙活,跟平常一样就好。我会配合你们的日程,再偶尔自己出去转转,你看行吗?你们那儿应该挺安全的,可以独自行动吧?”

“在有些地方是没问题,比如说我家附近,可是有些地方就得小心了。等你到了这边再跟你讲吧。要是一天到晚只和我们夫妻俩一起闲逛的话,你肯定也会无聊的。亲爱的,到了我这里,只当是你自己家就好!”

“太感谢了,海伦,真的。下周我会给你写信的。”

“照顾好自己,我们都盼着你快点来呢。”

珍妮挂掉电话,找来纸笔,她还有最后一个任务:给乔尔写封信,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亲爱的乔尔:

非常感谢你的来信。哇,你的问题可真不少。如果我不在这封信里回答的话,你不会介意吧?我是想等到我们见面的时候当面告诉你,当然,前提是我能见到你的话。我刚刚订了本月底飞往佛罗里达的机票。到时候我会住在一个好朋友家里,就是上一封信里我提到的那个笔友。我会空出几天时间来自己外出游览,我打算那几天抽空去见见你。我们先这样安排,可以吗?

亲爱的朋友,对于你所经历的一切,我深表同情。无辜如你,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我实在是惊骇不已。被监禁是一码事,可是你的案子还有那么多疑点,就被判了死刑,我真的很震惊,觉得这一切无法理解。这在英国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好吧,当然不会。我们很多年前就把死刑废除了,这太残忍了,你不觉得吗?

等到探视你的时候,我打算做些笔记,如果可能的话,再咨询一下我能做些什么来解决你当前的困境。比方说,你提出过上诉吗?我手头有些积蓄,也许到了那边之后,我可以和你的律师谈谈,或者是代表你再另行聘请一位。我很迫切地想帮你洗脱冤情。

或许你可以联系几位代理律师,安排一下相关事宜。我知道让你来执行这些事情非常困难,可是你的国家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我完全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你们监狱里有主管吗?我对这个不太清楚。或许他能帮你安排一下?这样可以吗?恐怕这些事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提供一点资金上的帮助。我手头钱不算多,但是如果有需要的话,还是可以支付一部分律师咨询费。

抱歉,我真啰唆。只是马上要开始旅行,又是第一次离开我居住的这个国家,我觉得太兴奋了。我的心里激动得直冒泡泡。真的,这很难解释清楚。

无论如何,先研究一下你能做些什么,然后给我回信,好吗?

珍妮

珍妮把信封封好,然后穿上鞋子。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所以停顿了一下,接着就拿起外套出发了。她把信寄走,乘上了去市区的公交车。

珍妮迟疑地推开了酒吧的大门,探头进去寻找保罗。两位年轻姑娘在吧台那里忙碌着,为繁忙的夜场做准备,可是却没见到保罗的身影。珍妮走了进去,其中一位女孩带着灿烂的笑容迎了上来,露出了光洁的牙齿。

“请问您要点什么?”

“哦,我不是过来喝酒的,请问保罗现在有空吗?”

女孩歪了歪头:“他认识您吗?”

珍妮挑起一边的眉毛,微笑着说:“但愿还认得,他是我儿子。他今天上班吗?”

女孩有点尴尬地回答说:“真是抱歉。是的,他就在办公室里。需要我请他出来吗?还是您想直接进去?”

“要是可以的话,还是我自己进去吧。可以帮我指个路吗?”

女孩伸手一指:“穿过那扇门左转,经过厨房,他的办公室就在右边。”

“谢谢。”珍妮走向了保罗的办公室,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的腿都快僵掉了。突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你好,保罗。”

保罗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嘴巴紧闭着,拉成了一条直线。他盯着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们能谈谈吗?我是说私下里谈谈?”珍妮回头瞥了瞥那两位一直盯着他们看的酒吧员工。

“不能。”

“是不能谈?还是不能私下里谈?”

“妈妈,你到底想怎样?我忙着呢。”这语气听起来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比尔去世之前,他很敬重和爱戴珍妮的。

珍妮觉得很矛盾,她考虑着是该耸耸肩直接走掉,还是留在这里强迫保罗听她解释,把事情搞清楚。保罗马上就要开始应付晚上繁忙的工作,这时候和他谈论这些真的好吗?她也不清楚,这样做究竟能得到什么结果,但是修复两人关系的强烈愿望还是驱使着珍妮继续往下说。

“我想说,亲爱的,我们能不能先把这种愚蠢的矛盾暂时丢开呢?”

“矛盾?”他高声喊道,然后迅速静默了下来,“真是可怕的矛盾,妈妈。爸爸人那么好,你居然指控他虐待你,你还指望我相信这种谎话?”

看到保罗眼里的怒火,珍妮的头低垂下来,靠到了胸膛上。随着身体的紧张,背部的疼痛又浮现出来。“亲爱的,我没说谎。你哥哥和妹妹都接受了这个事实,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相信呢?”

“你那些骗取同情的故事或许可以蒙蔽他们的眼睛,但对我可没用。我努力回忆过你和父亲的点点滴滴,根本就想不出有哪一次他对你动过手。”

“你之所以想不起来,是因为你父亲太卑鄙了!他总能把这些虐待和暴力掩饰得很好,所以你们几个孩子从来都不知道这一切。他成功了,不是吗?”

“妈妈,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我专门研究过你们这种女人,真是让人反胃。你走吧,我要工作了,这里不欢迎你。”

保罗转身走向办公室,可珍妮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珍妮,不假思索地扬起了手。珍妮连忙退后,用胳膊护住头。他们身后那两位员工也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妈妈,马上从我面前滚开,别逼我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保罗走开了,珍妮站在原地,浑身都筛糠似的抖着。她感到不知所措,保罗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动手打自己的母亲?这种暴力是深植于血液中的吗?她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保罗眼中的怒火无疑让珍妮回想起比尔看着自己时的眼光。她很沮丧,但也不愿在公开场合和保罗争论,于是她转过身,伸直脖子扬起头,离开了酒吧。

走到外面之后,她又原地徘徊了几秒钟,希望在动身回家之前把呼吸平静下来,恢复到正常的样子。这次糟糕的会面给她带来的伤害,大概要好一阵子才能恢复——假如她还能从这种伤害中恢复过来的话。曾经那个谦和礼貌的儿子消失不见了,她在想,难道这已成定局了吗?或者将来另外两个孩子里有人能说服他?无论怎样,珍妮意识到在问题真正解决之前她不能单独和保罗见面了。也许心理咨询会有帮助?呵,这境况也真够糟糕了。她摇了摇头,挪着步子走到了公交车站。

接下来的几周就像飓风席卷一样呼啸而过。珍妮花了整整五天收拾行李,现在那行李箱正敞着盖子摆在卧室的地板上,只差关上盖子扣好了。日子每过一天,珍妮的第一次飞机之旅也就近了一天,她能感到自己一呼一吸都更紧张了一分。

道恩竭尽全力代表珍妮去和保罗交涉,可是保罗很固执,他拒绝道歉,也不指望和珍妮和解。珍妮知道,如果不把保罗扬手扇她巴掌的画面从脑海中驱除的话,会连这次旅行就毁了的。于是她努力想要忘掉了这一切。

终于,倒计时来到了最后一天。珍妮拒绝了道恩开车送她的提议,这让道恩很沮丧,可是珍妮坚持自己完成整趟旅行。她很渴望自力更生,对此充满期待。不过当天早上,道恩和梅根还是早早出现在门口,准备送珍妮登机。

“道恩?你怎么在这?孩子一切都好吧?”

道恩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淡褐色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不太好。”

珍妮焦虑地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道恩,千万别要求我取消这次行程呀!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道恩的嘴角边却浮现了一抹微笑。

“亲爱的,梅根她怎么啦?进来说话,别站在台阶上呀。”

珍妮带道恩进了厨房,转过身来看着道恩,道恩却笑得更灿烂了。“她会很想外婆呀!是不是,小宝贝?”她轻拍着怀中的梅根。

“啧啧,可别这么说。这样我更不安心了。我应该只会待一周左右,如果海伦非要留我的话,也可能待两周。谁知道见面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喔,你之前可没说过这些。”道恩听起来有点失望。

“别傻啦,应该不会到那一步的。我敢保证,我没那么受欢迎。你就等着吧,第一周结束之后,他们肯定恨不得在早饭之前就把我送回机场呢,我敢打赌。”

“妈妈,别总妄自菲薄。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真希望我能跟你一起去。”

“嗯,不如等梅根长大一点,我们一起去一次迪士尼乐园吧。她现在太小了,那么大的游乐场可能不太适合她。”

“那太好了,到时候我和西蒙就有你这位全天候的保姆了!”

“哈,你可真狡猾!我很乐意当保姆,你是知道的。”珍妮伸出手臂,道恩握了握珍妮的手。“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前提是这次飞行得一切顺利。”

“肯定没问题,我敢打赌你会喜欢的。说不定能遇到一位帅气的鳏夫,擦出点爱的火花呢。不过可别掺和进什么‘高空俱乐部’1哦,你应该不会吧?”

珍妮笑得花枝乱颤。“哦,天哪,这种想法……不不不,我最好还是别想那些。不过听你说完这些,待会儿在飞机上,要是碰到有人来来回回的去洗手间的话,我肯定会忍不住盯着看的。”

“妈妈,你太搞笑了。看到你这么开心而有活力,真是太好了。看来你正一点点从过去的阴影中恢复过来呢。你就放心过去,痛快地玩一场吧!答应我要好好玩哦。”

“我保证,我只希望保罗……”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道恩伸出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妈妈,够了,别管他了,至少把这事放到旅行结束后再说吧。为了这家伙生气不值得。这是他的损失,不是你的。出发之前一起喝杯咖啡吧?”

“好主意,我上楼去取行李,你来煮咖啡怎么样?”

“我有个更棒的主意。你来煮咖啡、照看梅根,我来帮你搬行李。你应该没装太多东西吧?拉着巨大的行李箱到处跑,累出疝气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应该没有,行李箱的拉链轻轻松松就拉上了。我还留了一些空间,好带礼物回来呢。”

道恩上楼去了,珍妮则在楼下开始烧水。她轻摇着怀中咯咯直笑的梅根,低头吻了吻在她怀中扭动的小宝贝。她在梅根可爱的小耳朵旁边低语:“离开之后,我最想念的肯定是你,小丫头。嘘……可别告诉别人哦。”

梅根还太小了,她无法理解珍妮的话,不过她抬头凝望着珍妮的眼睛,似乎感受到外祖母正在说一些很特别的话。珍妮亲吻了梅根的小脸蛋,紧紧把她抱在胸口,这时道恩回到了厨房里。

“天哪……你确定能自己搞定那个箱子吗?现在后悔还不晚,我可以送你去机场。”

“反正行李箱有轮子。你也太多虑了,我没事的。”

“我当然会担心,我可只有一个妈妈。”

其实想到和乔尔的会面,一股隐隐的不安就在珍妮的血液里奔涌,可她还是回答道:“那就别瞎担心啦,我真的好期待这次旅行。”上周,珍妮收到了乔尔的来信,信中表示,在联邦惩治局允许珍妮到死刑牢房见乔尔之前,她得去办一些手续。这样时间就卡的很紧了,所以她把海伦的住址和电话给了乔尔,可之前并未征得海伦的同意,这让她有点不安。之后她立刻寄出了回信,希望可以在离开英国之前收到回复,不过却一直没等到。这让她认定,拜访乔尔的愿望已经化为泡影了。珍妮在纠结,是该到了美国之后亲自联系监狱,还是先暂停跟乔尔的通信。也许时间会证明,他们之间的距离根本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为什么就这么心软呢?

“妈妈……你没事吧?”

珍妮摇了摇头,努力把脑海中对这次旅行的疑虑擦除掉。“没事,抱歉,亲爱的。只是马上要出发,我开始有点焦虑罢了。”

“这很正常。我们都没好好讨论过这件事。你不在的时候,需要我帮你照看一下房子吗?”

“可以吗?这样的话我就放心多了。我可不希望等到旅行回来,却发现房子被流浪汉给占了。”

“别开玩笑了。在这个地区?不可能的,妈妈。我会每两天过来一次的,别忘了把海伦的电话留给我,以防万一。”

珍妮按住胸口:“万一?比如呢?”

“哦,我也不知道。有备无患嘛,有个老滑头这么跟我说过。不过,我已经忘了是谁啦。”道恩狡猾地眨了眨眼。

“小姐,你这嘴巴可真是厉害!电话就写在那边的便笺上呢,你要带上吗?这样应该比较保险吧?”

道恩撕下那页纸,塞进了手提包。“好了,出发吧。我送你去汽车站,不许拒绝啊!”

珍妮把杯子冲干净,放到沥水板上晾干,最后环视了厨房一周。当她的目光落到桌子上时,她仿佛看到比尔坐在那里,以讥讽的眼光看着她。珍妮在脑海里鄙夷地朝他竖起了中指,离开了房间。

珍妮坚持让道恩送到车站入口就好了。所以两人在那里泪眼汪汪地告了别,便分道扬镳了。珍妮突然觉得有点恐慌,拉着行李箱穿过机场大楼的时候,她挺直了肩膀,尽力不让自己被这种可怕的情绪干扰。这就是一次冒险,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上了飞机,一切就好办了。

大巴上只坐了大概一半的人,达到盖特威克的时候还很早,起飞之前珍妮有好几个小时可以消磨。她买了黛比·马康伯刚刚出版的爱情小说——自从在电视上看了《雪松湾》之后,她就开始关注这位作家的作品了。珍妮坐在候机厅里,一边小口啜饮着咖啡,一边从头开始读着小说,等待登机广播。候机期间,她觉得精神很紧张,喝下去的咖啡好像一直在胃里翻涌。这时,广播通知她的航班开始登机了,珍妮也加入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到登机口前开始排队。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褐色头发的年轻女孩碰了下她的手肘。

“你没事吧?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所以有点紧张。谢谢关心。”

“别担心,没事的,我们很快就会到目的地了。我看到你刚才好像在候机厅里看小说来着,等会儿专心读书就好,这样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了。噢……抱歉,好像说错话了。2”

“你也是一个人旅行吗?”珍妮瞧了瞧四周,觉得附近好像并没有她的同伴。

“是呀,我很喜欢一个人出来玩。说不定待会儿我们会挨着坐呢,那可有趣极了,你说是吧?”

珍妮笑了笑,心里想着,在某种程度上,有个旅伴未尝不是件好事。可另一方面,她又很想接着读那本书,一个人打发时间。“我想这不太可能吧,虽说会挺有趣的。你是去度假吗?还是出差呢?”又有两三个人通过了登机口,她们也拖着行李箱向前挪了几步。

“谢天谢地,我就是去玩的。我每年至少去两次美国。之前我打算每个州都去看看,但是一想到要去阿拉斯加我就马上改主意了,真不知道那里的人要怎么忍受那么冷的天气。不过夏威夷可就完全不同啦。”女孩边说边笑。

“是呀,这个我完全同意。那你之前去过佛罗里达喽?呃,或者说,奥兰多?”

“一两次吧。那里风景很美,前提是别赶上飓风季,我可不打算那个时候过去。估计对那里的居民来说,那个时节也是糟透了,是吧?”

“嗯,对呀。我跟我的笔友通了几年的信了,这次就是过去看她的。她倒是很幸运,住在一所相对老些的房子里,那房子是可以抗飓风的。”

“那很幸运啊!忘记说了,我叫珊迪。”女孩友好地伸出手。

“我叫珍妮,很高兴认识你,珊迪。”

她们又热络地聊了几分钟,随后就轮到她们登机了。

“您是一个人出行吗?”地勤人员问珊迪。

“不是,我和珍妮刚认识,她也是一个人,请问有没有可能把我们的座位安排到一起?”

珍妮的心瞬间沉了一下,不过她面不改色,仍然保持微笑。

“很抱歉,所有的位置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可以登机之后问问坐在旁边的旅客,愿不愿意换个座位,当然,前提是他们是独自一人出行的。”

珊迪回头看了看珍妮,开玩笑似的耸耸肩,好像是在说:“留给我来解决。”珍妮在犹豫,真的就要这样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吗?也许她反应过度了。然而,珍妮被自己的丈夫颐指气使——更确切地说,是被欺压——了那么多年,她这样想实在也不为过。她想要上前一步,对这个年轻女孩说不。可是一想到,接下来要和这个女孩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待上九个小时,珍妮又不敢这样做了。她知道,要是把这女孩惹生气了,这九个小时该有多难熬!

最后,轮到珍妮递上她的护照了。她的手紧张得发抖,只好向地勤人员道歉,免得被认为是恐怖分子。“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太紧张了。您要是能提供任何建议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不用担心。大家总说起飞和降落是最糟的,我倒不觉得。我觉得这是整个航程里最棒的部分。您是自己打包的行李吗?”

“是的,我先生过世了。所以我打算好好享受自由的新生活,”她补充了一句,想说明她出门旅行的原因。

工作人员微笑着说:“我很抱歉。这是您的护照、机票和登机牌,请拿好。旅途愉快!”

“谢谢,您人真好。”

珍妮跟上珊迪,两人并排走入了下一个等候区。透过大大的落地窗,珍妮看到飞机正停在停机坪上,这更让她紧张到无以复加。这时,一只温柔的手轻握住她的前臂,珍妮从一片茫然中回过神来。

“别害怕。嘿,先别想飞行的事了,不如跟我讲讲你的家人吧?”

对于珊迪的善意,珍妮很是感激,她被强烈的愧疚感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也许是对她代着有色眼镜看待珊迪的惩罚吧。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她们都在聊各自的家人。

“我老爸总说我是个书呆子。我看他说的没错,所以我这些年才一直待在IT行业里。我觉得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薪水高,还可以让我有时间四处旅行。你呢,珍妮?你上班吗?”

“不,我是个家庭主妇。其实某种程度上,当年孩子都去上学时,我倒是希望能有更多的自由。可是比尔坚决不同意我出去工作。”

珊迪好奇地挑了挑眉毛。“哇哦,真的吗?换做是我妈妈,肯定不会听他的……”不过在意识到珍妮话里的含义后,她的声音就渐渐低下去了。她指了指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后者正站在通往停机坪的门边:“他们好像准备得差不多了,正打算让我们登机呢。没法和你坐在一起真是可惜!”

“噢,天哪!我还没准备好呢,我觉得我的心跳得比鼓点还要快。”

“来,抓着我的手。你只要想着旅途的终点,跟即将开始的冒险就好了。”

“有道理。你说的没错,我这里是清楚的。”珍妮指着自己的脑袋,又用手指戳了戳前额。“让我担心的是这里。”她的手抓紧了外套上心口的位置。

“我保证,待会儿那种兴奋感会把你的紧张和疑虑都赶跑的。”

珍妮也希望如此。随着工作人员的出现,人们纷纷站起身,发出一阵躁动。珍妮吞了下口水,在珊迪的帮助下一步步挪向巨大的飞机。登上台阶的时候,她被飞机的尺寸吓了一跳,随后一种令人战栗的新鲜感渗入了珍妮的每一颗细胞里。

珊迪非常好心地先帮珍妮安顿下来,才去后面找自己的位置。坐定后,两人的目光都顺着过道望向彼此,向对方竖起了大拇指。珍妮旁边是位五十来岁的生意人,他朝珍妮礼貌地点了点头后就开始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了。想到旅途中可以享受一份不被打扰的清静,珍妮满意地翻开书,把其他一切都抛到脑后去了。不久,飞机开始沿着跑道滑行,准备起飞。

空乘最后确认了一次每名乘客都系好了安全带,然后就到了起飞的时刻。珍妮闭上眼睛,乘务人员转达安全须知的声音在机舱里响起,像是背景音一样,可是她几乎一点也没听进去。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紧紧交叉的手指上,同时也在回忆中努力搜寻那些与孩子们共处的美好画面。她最不想面对的就是圣诞节那天的场景。那一天,她的整个世界倾倒了,随之而来的恐慌与动荡将她的家庭彻底撕成了碎片。她禁不住瑟缩了一下,随后又紧张地瞥了一下左边的男士,担心他是否注意到了自己——还好没有。她将记忆快进,跳过了那天,又想起了每天都去医院看比尔,直到他临终的日子。一阵不合时宜的懊悔突然袭来。随后,当飞机开始沿着跑道前进的时候,保罗的样子浮现在她脑海中:他扬起的手正准备落到珍妮身上。泪水涌上珍妮的眼眶。请别让这画面成为我对儿子最终的回忆。上帝,保佑我平安到达美国吧。

片刻之后,飞机升到了空中,珍妮开始了一次全新的历险。她希望此次旅行可以无怨无悔。


1 译注:原文为“mile-high club”,原意指在飞机里做爱,因为离地面有大概1英里高,其中绝大多数是躲在客机的卫生间里。

 

2 译注:原文为“stuck into”,可以指专心做某事,也可以指卡住,所以说是说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