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一眨眼就过去了。需要珍妮整理的东西实在太多,她几乎每天都筋疲力尽。不过与她以往需要面对的事情不同,这种疲惫更多来自于心理层面,而非身体上的。
保罗对她非常体贴。他从酒吧的工作中抽出时间,陪她一起去殡仪馆,那几个钟头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格外难熬。接下来珍妮需要面对的艰巨任务,是打电话联系这一地区的所有酒店,为比尔的追思会预订一间宴会厅或是会议室。好在举办的时间是一月份,空闲的场所很多。他们最终选择了坐落在布莱顿海边的海浪酒店。
葬礼那天,珍妮的三个孩子在棺材抵达前一个小时左右来到她家中会合。他们已经预先将珍妮的孙辈托付给其他家庭成员照看,以免他们承受目睹(外)祖父下葬的可怕经历。他们年纪还太小,无法理解这一切。
灵车刚在屋外停稳,一阵突如其来的情绪就席卷了珍妮。她百感交集,但唯独感觉不到痛苦和悲伤——在这悲痛的时刻,这两种情绪才是她应有的感受。多年的虐待已麻木了她的神经,不过为了孩子们着想,她还是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珍妮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新生活,她祈祷一切都能进行得顺利无阻。
到达教堂后,前来参加仪式的人数之多令珍妮震惊。比尔以前的同事们都来出席葬礼,以示敬意。他们要是知道真相就好了。一想到接下来自己不得不参与的那些话题,内容毫无疑问都是关于赞美比尔充满爱心的天性,珍妮的胃里就一阵抽搐。哀悼者们会讲着诸如“他的中间名字应该叫‘助人为乐’”之类的说辞,还会告诉珍妮他们会无比怀念比尔。珍妮知道,她需要打起精神,好攒足力气接受追思会上那些令人作呕的亲切慰问。
葬礼十分完美,牧师将比尔描述成了一位深爱家庭的可敬之人。泪水的确模糊了珍妮的双眼,但那都是失意和沮丧的眼泪。那个冷血的混蛋倒是让这些人永远都记着他的好。人群跟在棺材后面来到了墓地,棺木被缓缓降入地下。珍妮的目光在那光亮的红木表面上停留了很久。她不知道是怎么控制住自己,才没有跳到上面载歌载舞的。
她将烦琐的任务留给了孩子们——向来宾们指示守灵的场所,自己则静静地站在那里发呆,为这群人在前往会场途中展示出的敬意而惊叹不已。
“妈妈,你还好吗?”道恩泪眼婆娑地挽住了珍妮的手臂。
珍妮拍了拍道恩的手,点点头。“我会挺过来的,亲爱的。先熬过今天,然后我觉得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怎么样了?”
道恩勉强地笑笑,湿润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悲伤。“我还好,妈妈。我太想念他了,但是我还挺得住。来吧,只差最后这一部分就结束了,好吗?”
保罗和麦克站在出殡车旁,各自抽着烟。珍妮看着两个出色的男孩子,自豪感油然而生。他们都事业有成,对待异性也格外友善。在她看来,后者是他们个性中最惹人喜爱的方面。他们四人挤进豪华轿车的后座,司机把他们送到了驾车10分钟路程外的酒店。后排座椅上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独自整理心情。
酒店为他们准备了相当壮观的宴席,餐桌上琳琅满目。珍妮忐忑不安的心情让她根本没有胃口,那些美食她连碰也没碰。于是她催促着孩子们与客人寒暄,向他们保证自己没事,可以一个人待一会儿。当侍应生托着一银盘的雪莉酒从她身边经过时,珍妮拿起一杯走到房间角落,很高兴终于可以远离人群的焦点。比尔的几位同事间的对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听了一阵之后,珍妮觉得无法相信他们正在谈论的是她的丈夫。似乎整个房间里,没人对比尔有一句怨言。没有一个人!
比尔当地著名的造纸厂担任产品经理,他的同事们赞扬着他在任时所表现出的耐心和宽容,她听得怒火中烧。那个侍应生又经过她身边,珍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空杯子放回去,又拿了另一杯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开始觉得晕乎乎的,但她顾不上这些了。她要冲淡那些回忆。比尔在工作中完全是另一个人,这让她感到很焦虑。这一发现其实并不应该让她觉得意外,想想他是如何扮演父亲角色的就知道了。不过,她还是痛恨所听到的一切。
珍妮回顾过去,努力想要想起比尔有没有对哪个孩子大吼大叫过,然后她摇摇头,意识到他从没有过。不,他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她身上。她记得保罗九岁那年把钓鱼竿丢在了湍急的河水中,而因为保罗的粗心,她挨了打。还有一次迈克失踪了好几个小时,他们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迈克几个钟头后就嘻嘻哈哈地跟朋友们一起回来了。那天晚上珍妮被打得遍体鳞伤,她一度在床上疼得缩成一团,呼吸困难,担心自己有内出血的迹象。比尔用枕头蒙在她脸上,防止她哭喊出声。但珍妮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伤情而就医治疗,因为她知道那会惊动警察。她不能让孩子们承受那种痛苦。
可是听到所有这些胡扯,说着比尔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珍妮的嘴角憎恶地抽动起来。她一口灌下杯里的残酒,走近那群人中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孩。那是个漂亮的金发女子,珍妮拍了拍她的肩膀。
“您好,斯莱特夫人。我们正在缅怀比尔的善良呢,还说起来大家将会多么想念他。”
珍妮点点头,一个大大的微笑凝固在她脸上。“我听到了,亲爱的。”她凑近了一些,以为自己在耳语,但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音量其实比想象中大得多。“问题是,过去的三十年里,我一直活在地狱里。”
女孩吃惊地张大嘴巴,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着珍妮滔滔不绝的倾诉。情感的开关一开启,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没错,在你们这些工作伙伴眼中,他可能是个大好人,对他的三个孩子来说也一样。但在背地里,在紧闭的卧室房门后面,他的阴暗面就露出真容了。”她转过身面向人群,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们。“相信我,”她有点口齿不清地说道,但话语中的含义毋庸置疑,“每次你们当中的某个人犯了一点小错,这个人”——她的指头转而指向自己的胸口——“就要承受他的怒火。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根本没法跟这个男人相提并论。设想一下那个角色,再把施暴的强度加倍,你就能看到真正的比尔·斯莱特了。”
珍妮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的三个孩子,他们脸上显而易见的痛苦和困惑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但她知道现在已经不能回头——她必须继续下去,完成这项任务。酒精使得她的情感进一步迸发,看到保罗向她走来时,她抬手阻止他。“对不起,亲爱的。这些事情必须说出来。我实在压抑得太久了。我需要卸下这个可怕的负担。过去三十年中,你父亲每天都对我拳打脚踢。我总能想办法掩饰他的虐待,不让你们知道,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的父亲是个残忍又恶毒的怪物,而不是今天所有人口中的那个圣人。”
“妈妈,别这样,这里众目睽睽。我们到别的房间再讨论,好吗?”保罗哀求道。
她摇摇头,把手提包放在脚边,掀起了掖在黑裙子里的衬衫。“来,你自己看吧。”
抽气声在宽敞的房间里此起彼伏。
保罗冲到他母亲身边,试图把衬衫重新塞回腰带里,但他的眼中已噙满泪水。他们俩撕扯成一团。珍妮坚持要让人们知道真相,而展示她的伤处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这样他们才会相信她的指控。“保罗,你听我把话说完。不要批判我。我这一生都活在恐惧当中,现在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能让全世界都认清这个跟我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恶魔。他每晚都强暴我,如果我不肯乖乖听话,他就狠狠地打我。你需要知道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混蛋。我不会再生活在谎言里了。”
保罗试图握住他母亲在空中乱摆的双臂,珍妮则挣扎着向惊呆的观众们展示更多证据。突然她脚底一滑,跌倒在地,保罗也被绊倒,摔在她身上。
他坐起身来,冷笑道:“你喝醉了。别这样,母亲。如果你继续让自己和我们出洋相的话,我就走人,你以后也别想再见到我。我不能替迈克和道恩表态,但我不能忍受你这样玷污父亲的名誉。今天不行,以后也不行。你听明白了吗,妈妈?”
珍妮咬紧下唇想要站起来,但是保罗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小臂。
“我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如果你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我就会离开这里,以后我们就断绝来往。你听懂了没有?”
他觉得这些伤口都是我自己造成的?珍妮呆若木鸡,点了点头,然后在羞愧中把头埋进胸口。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失去自己的孩子们,任何一个都不行。她伸出手臂让保罗扶她起身。迈克从人群中走出来帮助他的母亲和弟弟。道恩紧跟在迈克身后,她站在珍妮身边,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你怎么能这样?而且偏偏选在今天,还在那么多人面前?你太无耻了,母亲。你应该感到羞愧,你的举动太丢脸了。”
“好了,道恩,先别说了。我们换个地方再讨论,”迈克一面说着,一面搀扶着脚步踉跄的珍妮,走向左边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嗡嗡的人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没过多久,珍妮就注意到,比尔的同事们放下了手中的杯碟,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去。珍妮无力地垂下了肩膀。而当她发现自己正和三个孩子独处一室,与其他的吊丧者分隔开来时,她心里猛地一抽。
“我的天哪!妈妈,你刚才都干了些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们?”保罗站在她面前大声喊道,口水溅了她一脸。
珍妮觉得自己像个被责骂的孩子,她从他身边退缩开来。
迈克拉开了他弟弟。“别逼她,保罗。你这样只会让事情更难办。”
保罗激动地转向他哥哥,比画着双手说道:“经过了刚才在外面发生的那一切,事情还会变得更糟糕吗?”他转身走远,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并向同屋的其他人怒目而视,面红耳赤,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接下来走近珍妮的是道恩。“妈妈,请给我一个理由。我真的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那些瘀青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好在今天污蔑爸爸吗?”
泪水涌上了她的双眼。“你们怎么能有这种想法,认为我会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伤害自己?”她把手伸进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叠东西,然后走到房间墙边的一张桌旁。接下来,她将那些宝丽来照片在桌上铺开。“这就是我这些年要面对的事情。看看这些照片,你们还能说那些伤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吗?”她翻过几张照片,给他们看背面的字迹。每张照片后面写都有日期和挨打的原因。
她的三个孩子走上前来,每人拿起一张照片。他们迅速地看了看手里光洁的相片,又互相对视了一下。保罗把他的那张丢回桌上,好像那会烫伤他的指尖一样。
“这是什么恶心的把戏,妈妈?”
珍妮神情恍惚地晃动着身体,保罗的话好像狠狠地扇了她一记耳光,然后道恩开口了。
“保罗!天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真的认为妈妈想办法伪造出了这些东西?”她拿起一张图像更清晰的照片,举到她弟弟面前。
保罗扭过头,避开照片。“我觉得看着像假的。”
珍妮绝望地摇摇头,大受打击。居然有人,尤其是她的儿子,会认为这些照片是她自己用什么奇怪的方法捏造出来的。
迈克也加入了责骂他弟弟的行列。“别说这种混账话,保罗。如果这些照片是从电脑里印出来的,我觉得你还有理由怀疑,但这些不会造假。看看它们,快点。把照片拿起来,看一眼那背后该死的日期。快点!”当保罗又一次拒绝触碰那些照片时,迈克有点不耐烦地催促起来。然而保罗似乎已经陷入了全盘否认的状态中。
道恩走到她母亲身边,望着她的眼睛。珍妮想躲开她的视线,现在孩子们知道了真相,她突然为这些年被迫对他们说过的谎言而感到羞愧。道恩伸出双臂,将珍妮搂入怀中。她们抱紧对方相拥而泣,保罗和迈克仍在争吵。
一想到她美丽的孩子们要经历如此多苦难,珍妮就心痛不已,但这都远不能与她曾经要忍受的那些苦痛相比。
“对不起……太对不起了,”她悄声对道恩说道。
她的女儿温柔地松开她的怀抱,吻了吻她的面颊,擦干了珍妮脸上的泪水。“我很抱歉,妈妈。我很抱歉为了保护我们,你的生活中充斥着痛苦和磨难。你应该告诉我们的,在我们青少年时期或是成年后都可以。你真的应该让我们和你一起分担痛苦。”
灌下一杯浓咖啡后,珍妮的头脑清醒过来,觉得可以明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我不能那么做,亲爱的。我想保护你们。不管你们的父亲对我有多么混蛋,我看到了他对待你们三个的方式。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是爱他的。对你们三人来说,他是个出色的父亲,这毋庸置疑。如果他胆敢动你们一下,我会立刻向有关机构汇报的。不过他从没那样做过,不是吗?迈克,不要生你弟弟的气。这对他来说很难理解,因为除了慈爱之外,他父亲从未让他看到其他形象。希望有一天,他能愿意接受我揭开的这个真相。但如果你们两个因为这件事而闹翻,我的心里只会更加难受。这些年来我努力培养你们几个孩子,让你们能够理解和尊重爱的含义。我们必须把这件事抛到脑后,继续相互关爱彼此。否则他就赢了,而我将一败涂地。那是我不能接受的。”
保罗冷笑了一声,珍妮转过去看着他。
“那是你的真实想法吗,妈妈?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就应该把这些该死的照片一起跟爸爸埋进棺材里。你到底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你就那么恨爸爸吗?要用这种方式在他所有的朋友面前羞辱他?”
“够了,保罗,”道恩大声说道。“你太不顾忌妈妈的感受了。你能想象今天对妈妈来说是多么混乱吗?”
“哦,妹妹,我完全清楚她有多么的忐忑不安。我能看到那些蛛丝马迹。爸爸去世后她一直举动不正常,现在我知道原因了。你一直在策划着这个,对吧,妈妈?”
珍妮伸出手,向她的儿子哀求道:“不,亲爱的,我根本没有策划过。我承认我不该碰那两杯雪莉,酒精削弱了我的防御心。我应该对那些加予你父亲身上的溢美之词充耳不闻的,可我就是做不到。人们应该知道他有多会演戏,在别人面前假装尽心尽责地履行着家庭义务,而晚上回到家里就是另一张脸孔,我就像是跟魔鬼同床共枕一样。我从没有机会充分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我总是把你们几个摆在首位。我忍下了他的殴打,这样他就不会把气撒在你们身上。保罗,在谴责我今天的举动之前,请想想我说的这些话。这些年来我有过许多后悔的事情,但今天绝不是其中之一。”
保罗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他颈边狂乱跳动的脉搏中,珍妮看得出他有多么愤怒。他的憎恶不仅是对珍妮本人,更是因为她勇敢揭露丈夫混账本质而令他们陷入了尴尬的处境,这些都清楚地写在他的表情和举止当中。她的一个宝贝孩子正处在否定她的边缘——珍妮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渡过这个难关。孩子就是她的生命。迄今为止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着想,会被他们否定的念头让她胃中的酸水涌到了嘴里。珍妮疯狂地在房间里搜寻,瞄准角落里的一只花盆冲了过去。她弯腰吐了出来,清空了胃里那些让她大胆直言的酒精。
道恩来到珍妮身边摩挲着她的后背,好像珍妮不再是个母亲,而变成了孩子。“保罗,你需要好好审视一下你自己,然后接受现实。妈妈这三十年来都被迫保持缄默。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吗?换成是你会怎么做?要是你遇到困难,你能做到一言不发吗?不,你做不到。我们三个谁也做不到。可妈妈忍下来了,她只有一个念头——保护我们。这一切当中,我们才是她的首要任务——我们,保护我们。你得想清楚,赶快想清楚,不然这个家会被你拆散的。不是妈妈,而是你。”
珍妮又干呕了一下,但什么也没吐出来。她站起身来,用外套的袖子抹干净嘴边。“好了,道恩,给你弟弟点时间适应,事情来得太突然,他需要时间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如果他选择无视真相,并且要因为我说出了事实而惩罚我的话,那就随他便吧。我再说一次,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们三个为此反目。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向彼此表达关爱和支持,因为接下来的几天对我们来说应该都会很难捱。”
保罗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我可不觉得有多难。你是个骗子。你想让我们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因为那很对你的胃口。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好吧,我敢保证用不了多久就会真相大白的。我父亲是爱你的。他爱我们所有人。没人能质疑这一点。如果你觉得你能玷污他的名声,抹杀掉我们这个家庭多年来分享过的幸福时光的话,你的内心简直太扭曲了。”
“我什么也不想玷污,保罗。你看不出来吗?我这些年都处在崩溃的边缘。我的意志早就被摧毁了。要挺身反抗你父亲这样的人需要很多勇气。我鲜有的几次反叛,换来的就是几乎要命的毒打。”她再次掀起了胸前的衬衫,强迫她的儿子亲眼见识一下,他的父亲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这次家暴就发生在……就发生在圣诞节那天,就在你们都离开之后不久。他劈头盖脸地对我暴力相向,因为他发现了我跟道恩在厨房里的谈话,而且他怨恨我跟你们共度了美好的一天。”
道恩倒抽一口冷气,又一次泪流满面。“我想起来了。我们说起了他的退休,还有你们一直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的事儿。”
“别难受了,亲爱的。我早就知道那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但我没有预料到你父亲会使出那么大的力气。他的拳脚比平时重得多。”她指向自己的腹部;三个孩子中只有保罗一直扭开视线。珍妮转过身去,给孩子们看她后背遍布的瘀青。“还有这儿。现在你们的父亲已经下葬了,我也预约了医生。因为不管你肯不肯相信,保罗,我觉得你父亲这次重伤了我的肾脏。”
“哦,妈妈,听你说出这些真是太可怕了。你以前过的该是多么糟糕的日子。我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真的又羞愧又震惊。对了,这些年来,有好几次我都看到过,当你伸手从高处的碗橱里拿东西时会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我只是以为那是上了年纪的关系。我想都没想过,你身上会遍是瘀青。我太抱歉了。”道恩为珍妮整理好外套,把衬衫塞回裙子里,再次拥抱了她。
迈克紧紧地抱住了她们俩,然后吻住了珍妮的额头。“妈妈,我也很抱歉。如果你需要的话,道恩或者我自己可以陪你去看医生。你再也不用独自面对这些了。你应该告诉我的,我会把那个混蛋揍得满脸开花。我很怀疑他有没有胆量对抗一个男人。他那种人根本就不敢。道恩和我都相信你,妈妈。我保证保罗最后会想明白的。”
“谢谢你,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自己去看医生,好吗?这么多年来我的事情都是这样独立完成的。”
“只要你不在最后关头打退堂鼓就行了,”迈克提醒道。
“不会的。我最近都在跟自己糟糕的健康状况做斗争。起初我以为只是因为圣诞节的各种准备工作,以及后来每天要花几个小时在医院陪伴你父亲,所以体力透支。但疼痛在过去几天里日渐严重,于是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寻求医生的专业治疗了。”
迈克又亲吻了他母亲一下,然后走向他弟弟。“你听到了吗,保罗?还是说你那该死的耳朵跟你的思想一样都封闭了?爸爸的确去得很突然,不是吗?他的蛮力可能不光给妈妈造成了永久的伤害,也把他自己送进了坟墓。你怎么能混账地站在那里,为了这个指责妈妈?”
保罗瞪着他哥哥,窒息般的沉默降临在房间里,大家都在等着他的回复。可保罗一言未发。他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转身离开。迈克想追过去,但珍妮拦住了他的去路。“随他去吧,亲爱的。他需要进行一番自我反省才能接受现实。我没法形容今天对我来说是怎样一种解脱。我一直都想不出合适的方式跟你们开口。过去的几个星期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有几回我恨不得直接告诉你们,但又总是因为恐惧而沉默下来。我怕你们的父亲会康复出院,然后继续像从前一样对我。我比你们两个想象得都要坚强,但如果他挺过来,并且发现我把这一切告诉了你们,他会杀了我的。这一点我很确定。”
过去几天中与她携手安排比尔的葬礼和追思会的那个人,现在却对她冷眼相待,想到这里珍妮就格外悲伤。另一方面,她知道自己的另外两个孩子不仅相信了她的故事,还全心全意地想要安抚她,让她向前看,这又令她倍感宽慰。这样的孩子,哪位母亲会不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