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一周,珍妮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里,陪伴在病重的丈夫左右。在陌生人眼中,珍妮是一位伤心却充满责任感的好妻子。但在她内心深处,即将解脱的喜悦感却愈来愈强烈,难以克制。
自从七天前住进医院,比尔的病情至今也未见好转,医生再三叮嘱家人要做好心理准备,比尔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珍妮发现自己在不顾一切地祈祷,希望比尔早登极乐,这样她就可以重获新生。她希望自己能永远带着真心的笑容生活,而不是这些年来在所有人面前所扮演的假象。虽然已经在朋友和家人面前成功地扮演了幸福的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但是她知道,一旦比尔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会觉得难以置信——比尔竟是这样一个怪物。
珍妮现在自得其乐。每天离开医院回到家后,她可以随意品尝自己喜欢的食物,挑选自己爱看的节目,上床睡觉的时候也很安心,她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强迫她张开双腿。每晚熄灯入睡前,珍妮会写下自己的计划。首先,她必须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她会在谈话中提到,在结束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后,她要重新过上充实的生活。她想告诉每一个人,自己年少时曾多么憧憬美好的婚姻生活,可是比尔暴虐的天性打破了所有幻想。最后她想讲讲未来的生活计划,她是多么渴望去远方旅行。结婚多年来,她唯一的一次假期就是去巴特林斯度假营玩了几天,可那地方简直无聊透了!
除了“未来计划”外,珍妮还列出了待办事项的清单。那上面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请护照。以前她从未申请过,也没有申请的必要,所以现在这成了她的首要任务。清单上其他几项都与料理比尔的后事有关。珍妮已经准备好了比尔去世后她所需的一切材料,首要的一份就是他的人寿保险单。只要医生一宣布比尔的死讯,她就会立刻联系保险公司和殡仪馆。珍妮决定在比尔死后几天内就安排下葬。如果按照她的心意,最好几个小时后就把他埋入地下,但她也只能多忍耐几天了。
珍妮坐回椅子上,感叹自己现在变得多么冷酷无情。随即她又摇了摇头,把这种罪恶感从脑中驱除出去。三十多年来,被迫在家庭暴力中苟延残喘、深受其害,她理应感到愤愤不平。更重要的是,她有权利要求补偿。如果女王能在宫殿门口派发圣徒身份的话,珍妮觉得自己应该排在认领队伍的最前方。除了境遇相似的受害者,没有人能体会这种虐待是如何摧毁一个人的。很多次珍妮都想一死了之。要不是为了孩子,结婚的头三年她就已经自杀了,从那时起一切都变成了一场闹剧。这么多年来,珍妮一直责怪自己没有勇气反抗比尔,或者远离这种暴力的生活。她无处可躲,也无人可以求助,正是这一点,让她无法做出离开比尔这种极端的举措。父母在她青少年时期就相继去世了。珍妮常认为,这种打击是她决定跟比尔继续生活下去背后的重要原因。当年比尔似乎满足了她对爱情的渴望。但是,她真的无法承受比尔所谓的“爱”。可能在某个扭曲的平行宇宙中,那才算爱吧。
比尔被送进医院的第9天,也就是那周的周二,珍妮跳上公交车,那条线路正好从医院的院门外经过。11点钟,她小跑着穿过医院入口,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向病房。不知怎么的,一夜过后珍妮更加开心了。可能是因为她昨天做了个好梦,梦中的她正飞向美国去见笔友海伦,这也是她即将要做的大事之一。
到达病房时,比尔病床周围的帘子被拉上了,这让她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可能是给他擦身的护士考虑到隐私问题遮上了隔帘。她在休息区坐下耐心等候,翻着杂志直到护士忙完。又过了10分钟,帘子拉开了,护士长面色沉重地走到她面前。
“斯莱特太太,我没注意到您在这儿。”
“出了什么事吗?护士小姐,我以为您在给我丈夫擦身,但是看您的表情,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难道他的病情又恶化了?”珍妮非常想双手合十乞求好运,但这种想法马上就消散了。
护士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了病房,身影消失在帘子后。不一会儿,医生向珍妮走了过来。
他笑得很勉强:“斯莱特太太,我十分抱歉,您丈夫已经在20分钟前去世了。我们尽力抢救,但是他没能挺过来。”
她用手捂住胸口,这个好消息让她心脏咚咚直跳。“哦,天啊,这不是真的吧?”眼下说这些话显得很愚蠢,但是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其实您先生这种情况我们早就预料到了。之前我也尽力想帮您做好心理准备,可是不管怎样,对您而言这还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请您节哀顺变。需要我帮忙通知您的孩子们吗?现在您最需要的是家人的陪伴。”
“谢谢你们。可以稍等一会儿再说这个吗?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我先生?”她必须要亲眼确认他死了,确认他邪恶的身体已经彻底没有生命迹象了。
“当然可以,请跟我来。”
医生带着珍妮走向病床。这种情形下,珍妮不得不装出泫然欲泣的样子。她在帘子外稍稍迟疑了一下,医生并没有催她,只是掀开了帘子,静待她情绪缓和后再走进来。
她鼓足勇气走向病床前,扫了一眼她丈夫毫无生气的躯体。她凝视着他的胸口,想看看是否有呼吸的起伏,一个多星期来这是她一直关注的地方,但现在那里一动不动。比尔因住院而迅速衰败的脸色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珍妮靠近床头,仔细看着她曾经深爱的那张脸,但仇恨让她的双眼模糊起来。她脑海中浮现的都是自己在他拳下饱受折磨的场景。珍妮突然想起自己最爱的一部电影,里面有首滑稽的插曲:叮咚,老巫婆死啦。
这首歌和现在的场景简直太配了,珍妮很想将帘子甩到一边,放声高歌一曲。但她意识到要控制住自己这种冷酷的想法。在这种时刻,表现得这么欢乐实在是太不恰当了。她会等到回家后,再私下庆祝自己的胜利。
“您是否需要跟您先生独处一阵?我们一会儿就要把他从病房移到太平间去了。”
珍妮尴尬地朝医生笑了笑,好奇他是不是有魔力,能读懂她此刻的想法。“谢谢你,我想和我先生单独告个别。”
医生伸手揉了揉她的胳膊,随后她听到帘子拉开的声音。医生走了出去,脚步声越来越远。
珍妮坐在比尔旁边的椅子上,轻轻靠在他苍老的脸庞边低语。“亲爱的,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谢谢你用仇恨把我消磨成了伤心的老女人。等你入土之时,希望我所有的仇恨都能与你一起埋葬。你将与那些虐打妻儿的同类一起被地狱之火焚烧,我会等着听你的惨叫,一个恃强凌弱暴虐成性的恶霸的惨叫。我很想知道,那种声音听起来是否和我这些年来的哀鸣一样。假如命运发生了奇异的转折,让你去了天堂,那你可得小心了,千万别让我遇见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我可以向你保证,老伙计,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再相遇,我绝不会让你再碰我一下,而且我会竭尽全力,以牙还牙。你就是个恶魔,世界没有了你,会更加快乐安宁。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伤害我了,我的生活会大有不同。当你偷听到我对孩子们揭露那些你为了控制我而实施的暴行时,你会不会急得想从棺材里跳出来?我不知道这一星期里我的力量从何而来,但我后悔没有早点发现这份能耐。如果我一开始就能发现自己是这么坚强,我们的生活会完全不同。也许命运会赐给我一个善良温柔的男人来爱我,而不是你这种只会打人的垃圾。
“好了,比尔,至少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开心——那就是你的“英年早逝”。圣诞节的那顿毒打耗尽了你的体力,把你带进了坟墓。仅仅是这件事,就让我无比骄傲。你的死亡是由我间接造成的,我对此简直喜不自胜。亲爱的丈夫,让我再说点你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它可以陪着你一起进棺材——我拍了很多照片,数以千计的照片,来证明你曾经在我身上施暴。等我告诉孩子们事实真相时,或许一开始他们会为你辩解,但最终,确凿的证据会让他们无法否认。”
“所以我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不是吗?希望你今后也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照看’我,看着我接受生命小小的恩赐,变得越来越强大,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当你去世时,我生命的很大一部分也随你而去。与其他女人不同,我不会为丈夫的死而悲痛欲绝。我会花上好几个月,不,好多年来欢庆。庆祝你并没有将爱从我身边带走,而是清空了我所有的恨,自从你第一次愤怒地向我举起拳头开始,这种仇恨就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永别了,比尔,我终于解脱了。愿你下地狱吧。”
珍妮紧握双手向上帝和圣彼得祈祷,当这个恶魔抵达天国之门时,请驱逐他。身后的帘子被拉开了,她转身望去,看到护士长正不自在地向她微笑。
“我很抱歉,斯莱特太太,搬运工已经到了,他们要把他带走了。”
珍妮点点头表示同意。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离开了床边。“没关系,护士小姐,我已经跟我的丈夫告别过了。现在,我得去通知家人。”她握住护士的手,对她说:“谢谢您和同事们对比尔的照顾,我会铭记于心。”虽然这些话远非珍妮的本意,但她希望自己的措辞听起来够真诚。
“我会转达您的谢意,斯莱特太太。我们没能改变结局,对此我要再次向您表示抱歉。您没事吧?我是说,您能自己回家吗?”
“可以的。我会逐个通知我的孩子们。我不想他们来这儿。”
“我理解。不过您可以考虑让他们去太平间见您先生一面。因为有些人坚信,能在安详的氛围中和自己所爱之人告别,对日后缓解痛苦很有帮助。”
“安详的氛围?在太平间里?”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不好意思,我没解释清楚。医院会准备专门的房间,给家人到太平间探视去世的亲人使用。”
“啊,我明白了。是的,这样可能对孩子们更合适。他们都是善良的人,用这种方式跟他们亲爱的父亲告别,应该会更好一些。”这番肉麻的话让珍妮几乎反胃。她深吸一口气,朝护士笑了笑,离开了病房。搬运工带着手推车耐心地等在病房入口处。珍妮经过他的身边,径直往前走,即使听到帘子被拉开的声音也没有回头。现在她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将过往的悲惨经历抛到脑后,锁进记忆深处,勇敢地迈向光明的未来。
离开医院后,珍妮去了镇上,她需要一杯咖啡和奶油蛋糕。在她吃着巧克力小饼的同时,珍妮排练着要对孩子们说的话。她想和每个孩子单独会面。
还是干脆打电话告诉他们呢?尽管她恨透了比尔,但是打电话通知孩子们这个噩耗,似乎不太合适。对所有孩子而言,比尔都是位好父亲。他的死对他们将会是沉重的打击。珍妮咽下最后一口咖啡,下定决心要亲自通知每个孩子,随后她就出发了。
道恩的延长产假还没结束,她仍留在家中照顾梅根,于是珍妮先去了道恩家。女儿住在镇子的近郊,离珍妮家步行大概10分钟的路程。时值一月,天气却想象不到地温和,珍妮决定走路过去,路上顺便预演一下怎么跟道恩交代比尔去世的事情。
道恩的新家很小,只有两个卧室。看到妈妈出现在家门口时,道恩很惊讶。梅根被她抱在腰间,正咬着玩具兔子毛茸茸的耳朵。
“妈妈?你怎么在这儿?你说过今天要来吗?”
“没有,亲爱的,我能进去坐坐吗?”
道恩退后一步,让珍妮走进了客厅,客厅装修得很有现代感。
“不好意思,看到你我真是吓了一跳。哦,上帝啊,难道是爸爸出事了?”
珍妮伸出手,打算接过外孙女,道恩也机械地把梅根递了过去。“坐下吧,亲爱的。”珍妮接过外孙女,紧紧地抱住她亲了亲。
道恩跌坐在沙发上,张着嘴等待下文。
“我很遗憾,道恩,你爸爸今天早上过世了。”
道恩捂住自己的脸啜泣了起来。珍妮轻轻晃着梅根,好将孩子的注意力从她悲伤的妈妈身上转移开。
“亲爱的,不要这么难过。至少他不用再继续受苦了。换个角度想想吧,好吗?”
“但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妈妈。况且他还这么年轻。如今60岁根本就不算多大年纪。”
“我知道,亲爱的,这种悲痛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这个小家伙需要一个拥抱。”珍妮说着,把梅根递回道恩。
小宝贝轻轻地靠在妈妈的肩上。道恩哽咽着抚摸女儿,理顺她额前缠绕的金发。
“梅根在成长过程会缺少来自外祖父的疼爱。这才是我最痛心的部分,妈妈。他们还没有机会真正培养起感情。”
“我去烧点水来吧。”珍妮走进与餐厅相连的小厨房,给水壶灌水。她在水槽旁站定,望着窗外那迷你花园中间的草坪,脑中不停地想着,未来几天在孩子们追忆和父亲的美好时光时,她一定要保持缄默,不能说出真相。
珍妮听到女儿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转过身来问道:“你把梅根放进婴儿护栏里了吗?”
“是的,我也需要一个来自妈妈的拥抱。”道恩飞快地穿过房间扑进珍妮怀里,力气大得让母女二人都喘不过气来。
道恩依偎在母亲肩头,珍妮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头发,突如其来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拼命忍住眼泪,不让自己矛盾的情绪在别人悲痛时表现出来。“亲爱的,没事了,你要在心里默念,爸爸已经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道恩紧紧抱着妈妈,号啕大哭,直到再也哭不出声来。珍妮从女儿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给她倒了杯茶。“亲爱的,喝点茶吧。”
母女俩在厨房的小圆桌前面对面地坐下,紧紧地握住杯子,直到关节都发白了。“跟他们俩说过了吗?”
珍妮摇了摇头。“还没有。亲爱的,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矛盾——究竟是该在工作时间告诉他们,还是等到他们下班回家了再说。”
“我能理解你的难处。但是如果你今早没有跟我说,我会心碎的。妈妈,我想你应该立刻告诉他们俩。再耽搁下去,他们会疯的。”
“怎么说?我要怎么在电话里通知他们,爸爸去世了?我也不想说得这么直接,亲爱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对吧?”
“让我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可能会好一些,你觉得呢?虽然我也很难说出口,但是我已经准备好帮你了。妈妈,这件事对你而言肯定也是巨大的打击。”
“的确是的。也许我该打给保罗,他现在可能正忙着酒吧的准备工作。你能帮我给迈克打电话吗?无论是谁打这些电话,肯定都不好受。”
“好的,我们能不能先把茶喝完?这样的话,我可能会冷静一点。我还是不敢相信爸爸就这么走了。”
面对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女儿又一次流泪了,珍妮心中无比同情道恩。没有女人愿意见到自己的骨肉遭受这种折磨。珍妮越过桌子,轻拍着女儿颤抖的手。
压抑住内心的不安,珍妮离开厨房去打电话。“祝我好运吧。”在她了拨通儿子酒吧的电话。保罗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珍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保罗,是妈妈。”
“哦,妈妈,你好,一切都好吗?你很少在工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恐怕我要告诉你个坏消息,亲爱的。是关于你爸爸的……”
“哦,不!天哪?他去世了?”
“是的,亲爱的,就在今早我去看他之前。现在我在你妹妹家。抱歉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你,我一直拿不准是该立刻打电话告诉你,还是等你有空再说。”
“妈妈,幸好你给我打了这个电话。天哪!你现在怎么样?对你来说一定很难熬吧?”
“我很好,亲爱的。医生早就让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过去一周我大概都在这样做着心理准备。但这个消息依然是个沉重的打击。我觉得有点……怎么说呢,‘麻木’可能是眼下最适合形容我的词语。就像我对道恩说的,就当这是因祸得福吧。你爸爸一直也没有恢复意识,现在也不再会被病痛折磨了。这或许给了我们一个警示,你爸爸的各个脏器可能早就不太健康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你需要的话,我们都会在你身边陪你的。妈妈,对于爸爸的离开,我很难过。我知道你们一直深爱对方。现在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一定很不好过,要我回来陪你住一段时间吗?”
“不。”珍妮的回绝来得太突然了些,声音大到连她自己都注意到了。“我没事。那些与你爸爸共度的美好回忆都会在身边陪着我,这将是莫大的安慰。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们能尽自己的努力,像往常一样好好生活。亲爱的,你还有自己的事业要忙。”
“妈妈,我重申一次,如果你需要,我们会随时出现。要我们帮忙安排葬礼的事情吗?明天我可以找同事调班,我们可以碰个面商量一下。”
“不用了,亲爱的,我早就安排妥当了。”天哪,我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列好了清单,今天下午就可以整理出来。单子是我上周写好的,我需要做点事情打发时间。”
“哇哦,妈妈,你真是有条不紊啊。爸爸的情况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我猜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迈克知道这件事了吗?”
“还没有。道恩正要打电话跟他说呢。不过看她现在的状况,我还是自己打电话跟迈克说吧。晚点再跟你聊,儿子。照顾好自己,我爱你。”
“好的,妈妈,我也爱你。”
当珍妮拨通迈克的办公室电话时,她的心跳得很快。“我来给迈克打电话吧,道恩,好吗?”
她女儿点点头,如释重负地笑了。
“你好,能请迈克斯·莱特接电话吗……我是他母亲。”
“请稍等,斯莱特太太,我给您接过去。”
“谢谢你。”珍妮听到电话里响起莫扎特的钢琴曲,但是她的脑子昏沉沉的,分辨不出是哪一首。
不一会儿,电话里就传来儿子关切的声音。“妈妈,出了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迈克,打扰你了。但你爸爸今天早上去世了。”
电话那头是一片压抑的寂静。迈克哽咽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妈妈,爸爸最后走得痛苦吗?”
“不,亲爱的,他就在睡梦中平静地去世了。”
“感谢上帝,这真是莫大的安慰。妈妈,你在哪儿?在家吗?”
“没有,我在道恩和梅根这里。从医院出来后,我就直接来这儿了。在还没有通知你们大家之前,我没法回家。你还好吗,儿子?”
“还好吧,我现在的感受只能用晴天霹雳来形容。他是个好爸爸,是个让我和我的家庭永远怀念的好人。”
“我知道,亲爱的。莎莉很崇拜她的祖父。她还太小,可能无法理解他去世的事情。我想最好还是等她长大一些再告诉她。”
“是的,我也觉得这样更好。跟你聊完后,我会给塔尼娅打电话,她肯定也会心碎的。妈妈,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等我晚上到家后再给你电话,好吗?”
珍妮知道儿子会计师的工作很
忙,她说完再见后就挂了电话,暗自庆幸她的儿子们都已经接受了这个噩耗。她为他们对待生活的方式而感到自豪,因为他们已经成为正直优秀而又关心他人的年轻人。她的儿子是每个女人都会渴望的理想伴侣,就是当年她与比尔在圣坛上宣誓时,以为自己嫁到的男人。她错得有多离谱。但她很肯定,她的儿子们和他们的爸爸绝非同类。真是谢天谢地。
道恩给妈妈做了个三明治,劝她吃点东西。珍妮小口地咬着。一小时前的巧克力饼干还没消化,她努力地咽下了三明治。吃过午饭,珍妮离开了女儿家,回到自己简陋的住所。
当出租车停在家门口时,珍妮犹豫着要不要下车。
“怎么了,女士,不是这个地址吗?”
“是的,不好意思,我有点心不在焉。我丈夫刚刚去世了。回到我们曾经一起住的家里,这种感觉很陌生。”
“那真是太遗憾了。你慢点下车,不要急。”司机转过头来大声嘱咐道。
打开车门前,珍妮从包里掏出钱付了车费。司机把零钱从车窗递出来,给了珍妮一个同情的微笑,就开走了。珍妮站在人行道上凝视着屋子。仿佛有堵10英寸高的墙竖立在她面前,让她没法进屋,甚至连抬脚都很难。她昏昏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当邻居玛吉喊出她的名字时,她吓了一跳。
“天哪,珍妮,你到底怎么了?”
珍妮低声回答道:“是比尔,他死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自己走进家门。”
“哦,上帝啊,真抱歉。你现在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不要着急,慢慢来。到隔壁来陪我坐一坐吧,等你感觉好点再说。”玛吉挽住珍妮的胳膊,领着她经过屋前,走进玛吉自己整洁的家里。她们来到屋子另一侧的厨房里,玛吉开始煮水,想给她们俩都泡上一杯浓茶——在她看来,一杯热茶就能治愈这世上所有的痛苦。
“亲爱的,不用着急。如果现在不想说,你可以对我保持沉默。但正如大家所说,烦恼是可以有人替你分担的。”
“谢谢你,玛吉。今天上午一切都很好,但等我到了医院,比尔已经去世了。”珍妮微微皱了下眉头,她的解释听起来比想象中要刺耳得多。玛吉并没有打断她,于是她继续说道:“离开医院以后,我先去了道恩家,然后打电话通知了儿子们。那时候我还是很有勇气的,为什么现在我却觉得这么脆弱呢?”
“亲爱的,这里是你的家。这所房子是你和比尔共同生活的地方,肯定有你们许多珍贵回忆,其中既有欢乐又有痛苦。你刚刚失去此生挚爱,现在再走进那扇大门,需要面对的实在太多了。”
珍妮凝视着茶杯和托盘。如果她知道就好了!我和比尔之间分享过的快乐微乎其微。而这30年来我所忍受的痛苦折磨……无数次我都想出声回击,但又害怕他的报复,不得不默默隐忍。如果大家知道就好了。他用自己的魅力、亲切的笑容和友好的玩笑欺骗了你们所有人。如果你们知道他的真面目就好了……
“我也这么觉得。比尔去世了,我怀疑一切还能不能回到从前,我还能不能继续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他的离去带给我的感受,我真的很难用语言描述,我已经无力招架了。”
玛吉用掌心上下抚摸着珍妮的手臂。“没有人会期待你不带一丝情绪地应对这一切,亲爱的。比尔曾是那么体贴的人,他的去世会让很多人都觉得遗憾,你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感受的人。我们都会支持你,伴你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我的建议是,跟大家分享一下你的心情,不要克制自己。上帝赐给人类舌头是有理由的——而且,还是个相当不错的理由。开口跟大家说说你的感受,跟朋友和家人聊聊。我们随时都会倾听,帮你熬过这段最黑暗的时光。只要你愿意聊,我家的门会一直为你敞开。你是知道的,对吧?”
这就是麻烦所在——没有人知道我经历的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那些被这个可怕的男人控制的日子。我怎么能让你们知道我的感受?假如我说出过去的一切,你们肯定会觉得我疯了,把我锁进精神病院,到时就再没人能知道真相了。其实早就丧失理智的是比尔,而不是我。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他不会这样对待我。
接下来的20分钟里,珍妮继续听着朋友的安慰。最后,她叹了口气从桌边站起来。“你说得对,我需要诚实地面对我的感受。我得想想从前的美好,找到勇气走进那扇门。玛吉,谢谢你帮我换个角度看问题。”当她向家门口走去的时候,她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你能做到的。她对自己说。
透过树篱再看了她邻居最后一眼,珍妮赶紧溜进了家里。当她一步步向屋子深处走去的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过去几天,她在家里很放松,因为没有比尔在身旁,那是这些年来她觉得最轻松的时候。她推开了一楼每个房间的门,随后慢慢走上楼,把卧室的门也打开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或许她觉得比尔的恶灵还在附近纠缠,直到她也死去的那天才肯安宁。
她为自己这愚蠢的想法摇了摇头。鬼怪和灵魂是不存在的,对吧?以前她从来不相信这些胡言乱语,现在这是怎么了?有些事触动了她的回忆,让她想起了最近看的一个美国节目,里面的女人向大家讲述了她与鬼魂做爱的故事。一想到比尔会在夜里重新找上她,珍妮就感到一阵恶寒。就在那个瞬间,她决定无论理智与否,都得把房子放到市场上准备出售。她要卖掉他们曾经的家,把自己从这可怕的回忆里解脱出来,这屋子里的每一堵墙、每一个细小的缝隙,都仿佛在提醒着她的从前。
她又陷入了另一个两难的困境。孩子们会怎么看待她这个决定?但这是她的家,她应该有这个决定权。她觉得那种好像在闹鬼的奇怪感受消失了,便满意地下楼走到客厅里,拿起她为比尔的后事准备的文件夹,快速翻看起来。珍妮拿起电话,拨通了清单上第一个号码:殡仪馆。她安排好了第二天正午的会面,工作人员则提醒她要携带死亡证明。直到这时珍妮才意识到,自己还没考虑过死亡证明的事。她向那位男士询问,该去哪里办理,对方告诉她去找医生就可以。珍妮做了笔记,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一趟。
珍妮的下一项任务是给律师打电话,通知他比尔的死讯。她想立刻就把他的遗产处理好。为了开始新的生活,尽快把这一切办妥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大致翻看了比尔的文件后,律师请她放心,一周左右就能办好一切手续。听到遗产的事情处理起来十分简单,珍妮相当欣慰,甚至让一丝微笑浮上了脸庞,这是一天来她第一次允许自己露出笑容。
珍妮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皇家保险公司。在和年轻的职员说明一切后,对方非常同情她,向她致以了大量的慰问。珍妮直接切入正题,询问赔偿金何时候能够兑现。
“是这样的,斯莱特太太,赔偿金在两周内就会兑现给您。”
“啊,这么快?太好了,我真是松了口气。不过我还要再麻烦您一下,请问您知道赔偿金的具体数目吗?我需要为葬礼支付费用,当然,我还要考虑到孩子们的权益。”她赶快这样补充了一句,以便打消那位女职员可能会产生的疑虑,尤其是在比尔死后,她这么快就联系了保险公司。珍妮很好奇,对方有没有猜想过,有些人就是为了得到保险金而谋杀了亲人的。这种事一定经常发生。
“哦,是的。在这种不幸的时刻,我们会尽量考虑死者的亲属,尽可能地缓解他们的痛苦。跟您的通话一结束,我就会尽快开始处理这件事。我向您保证,这将是我最重要的工作。恐怕我没法告诉您保险金的具体数字。在签发支票前,我们首先要确定所有的款项都已付清,以及一些其他的问题。还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斯莱特太太?”
“不用了,谢谢。”
“再次向您表示哀悼。”
“十分感谢您体贴周到地帮我解决了这个难题。这些事情真让人难过。”
“是的,我很遗憾您不得不处理这件事。很快我们会再联系的。再见,斯莱特太太。”
珍妮挂断了电话,向窗外望去。她不知道是该联系一下房地产经纪人,还是再仔细考虑一下卖房子的仓促决定。假如房子真的卖出去了,我应该做些什么呢?我要住在哪里?她不想成为孩子们的负担,可她才57岁,也不打算现在就变卖资产搬到养老院去。一想到后者,她就决定迟些再把房子放到市场上,等到比尔的葬礼之后再考虑,到时候她的头脑说不定会更清醒点。一旦比尔的房产处理妥当,保险金也兑现了之后,对于未来的生活该怎么继续,她可能会有更好的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