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五十五分
他一骨碌滚下床。
头部隐隐作痛,又感到恶心,他望向窗外。
琼正走向家门。理查德跟在后面,一脸不悦。他不想跟着来。随行的还有一个女人,是个社工,身材矮壮,厚重的鞋跟,用评估的神态打量着房子。
三人来到前门,按下门铃。
没希望了……
他站在楼上的走廊,脚趾在地毯上收紧。他告诉自己,别让她进门不就行了?打死也不开门。逼她去法庭申请,怎么也能拖上个两三个小时。
帕克迟疑着,看着沉睡中的儿女。他想抱起两人,从后门逃走,开车躲到西弗吉尼亚的乡下去。
但这样做根本不是办法,他知道。
门铃再次响起。
怎么办呢?怎么拖延?
再怎么拖延,琼还是会发现异样的。拖延只会让疑心病重的琼更加怀疑。拖延两三个小时又有什么用呢?
他深呼吸,开始走下楼。
墙上的弹孔,血迹,他又能作何解释?也许他可以——
帕克在楼梯的平台处停下。
愣住了。
一个身材纤细的金发女子,身穿黑色长裙与白色上衣,背对着帕克,正在开门。
这幅情景已经够他吃惊了,但真正令他错愕的是房子的状况。
完好如新。
到处找不到一片破陶瓷或碎玻璃。墙上也找不到弹孔,因为墙壁已抹上灰泥并涂了底漆。客厅角落有几张白色油布,上面摆着几桶油漆。昨晚弹痕累累的椅子也已经换上类似的椅子。橱柜也换新了。
掘墓者的尸体——消失了。他陈尸的地方也换上了全新的东方地毯。
琼、理查德和社工站在门口,黑裙女子转身过来。“嘿,帕克。”玛格丽特·卢卡斯说。
“哎!”他愣了一秒才答应。
她神秘地一笑。
他又想起一句话:“早上好。”
“睡得怎么样?”她问,然后又提示他,“睡得还好吧?”
“挺好,”他说,“睡得很舒服。”
卢卡斯回过头去面对访客。她对琼说:“你一定是帕克的妻子吧。”
“前妻。”琼边说边迈进大门。社工是个身材臃肿的褐发女人,她跟在琼身后走进来,最后则是长相俊美却反应慢得出奇的理查德。
帕克继续下楼梯,忍不住摸一下昨晚确定被一串子弹穿过的墙壁。石膏板平滑得有如斯蒂菲的脸颊。
他的肩膀和头部的剧痛,是昨晚掘墓者进厨房门时他在地板滚动撞伤的。要不是这些伤势还在,他会以为昨晚的枪击事件是一场梦。
他觉察到琼正盯着他,还摆出虚伪的微笑:“我刚刚说了‘你好,帕克’。”
“早上好,琼,”他说,“你好,理查德。”帕克走进客厅中央,在琼的脸上亲了一下,握了握她丈夫的手。理查德提着购物袋,装的是毛绒玩具。
琼没有将帕克向社工作介绍,但社工仍向前迈了一步,与帕克握手。她可能报上了姓名,也可能没有,帕克的脑子有点发蒙。
琼看着卢卡斯问:“我们好像没见过面吧。你是……”
“杰吉,卢卡斯。我是帕克的朋友。”
杰吉?帕克提起一边眉毛。卢卡斯发现了他的反应却没有什么反应。
琼用客观评价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卢卡斯苗条的身材,随后她望向客厅。她的眼珠颜色容易令人联想到罗比,只是尖酸刻薄的表情与罗比有天壤之别。
“是你吗?……你做了什么事?重新装潢过了吗?我昨晚怎么没听到动静。”
“正好有空,稍微布置了一下。”
前妻伃细端详着他:“帕克,你的脸色真难看。没睡好吧?”
卢卡斯笑了一声。琼看了她一眼。
“帕克请我过来吃早餐,”卢卡斯解释,然后向两位女客递过女人间默契的眼神,“然后说要上楼叫孩子们起床,结果他自己却倒头就睡。”
琼闷哼一声,重复刚才说过的话:“还是老样子。”
血迹呢?昨晚分明流了一大摊血啊。
卢卡斯问客人:“要不要喝点咖啡?要不要吃个面包甜卷?帕克亲手做的。”
“我想喝点咖啡,”社工说,“顺便给我半个面包吧。”
“面包做得很小,”卢卡斯说,“要吃就吃一个吧。”
“那就整个给我好了。”
卢卡斯走进厨房,片刻后端了餐盘出来。她说:“帕克的厨艺很不错。”
“我知道。”琼回应,对前夫的天分不太有兴趣。
卢卡斯一一递过咖啡杯后问帕克:“你昨晚几点从医院赶回家的?”
“呃……”
“医院?孩子生病了吗?”琼故意虚张声势地说,顺势看了社工一眼。
“他是去探望朋友。”卢卡斯回答。
“我没留意时间,”帕克说,“大概很晚吧?”这个说法后面跟着一个大问号。这场戏的编剧是卢卡斯,他认为应该按照她的剧本行事。
“什么朋友?”琼质问。
“凯奇,”卢卡斯说,“他还好,只是摔断一根肋骨。医生是不是这么说的?”
“断了肋骨。”
“跌倒时摔断的,对不对?”卢卡斯继续用奥斯卡金像奖级别的演技表演。
“对,”帕克随声附和,“跌倒时摔断的。”
他啜饮着卢卡斯交到他手上的咖啡。
社工吃了一个面包甜卷之后又吃了一个:“可不可以跟你要一份这个东西的制作方法?”
“没问题。”帕克说。
琼脸上维持着亲切的微笑。她在客厅里走动,仔细查看。“这地方和昨天不太一样。”她经过前夫身边时低声说,“帕克,你跟这个小瘦子杰吉上过床了?”
“没有,琼。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是吗。”
“我再去煮点咖啡。”卢卡斯说。
“我来帮忙。”帕克说。
进入厨房后,他关上通往客厅的门,然后转向卢卡斯,悄声说:“怎么弄的?到底怎么回事?”
她笑了,无疑是被他脸上的表情逗乐的:“你昨晚打电话到拘留所,说你被吓了一跳。值夜班的人打电话通知我。我试过你家电话,结果电话公司说你家电话断线。费尔法克斯郡的特攻队在三点半左右赶到,进行无声包围,结果发现楼下有一具尸体,你却在床上呼呼大睡。枪杀掘墓者的人是谁?不会是你吧?”
“一个小孩。他说掘墓者杀了他父亲,还说是掘墓者带他过来的。别问我为什么。那男孩后来什么也没说就溜走了……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大巴上的尸体是谁?”
“是司机。我们猜测掘墓者先让他活着,放他跑向后面的出口,然后再射杀他,然后开枪射击油箱,起火后他爬出车窗,利用烟雾作掩护,趁全城堵车时溜掉了。比外表看起来聪明得多。”
但帕克摇摇头:“不对。聪明的人是菲尔丁,是他教掘墓者这样做的。他根本不想牺牲这个手下。作完这个案子后,他也没想要洗手不干。他们可能未来还想合作几年……可是,房子呢?”帕克挥挥双臂,“怎么会——”
“是凯奇。他打了几个电话。”
最会创造奇迹的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我们害你卷进这场混乱的。能帮这么一点儿小忙是应该的。”
帕克不愿争论。
“对了……你刚才怎么介绍自己的?杰吉?”
她迟疑了一下。“是我的小名,”她说,“家人都这样称呼我。我不常用。”
楼梯传来脚步声,柔柔地踏在阶梯上,是一对兄妹下楼来到客厅的声音。帕克与卢卡斯隔着厨房门听见孩子的叫声:“嘿!妈妈!”
“你们好啊,”琼说,“来,来……这个送给你。”
纸张的窸窣声。
“喜欢吗?”琼问,“喜不喜欢?”
斯蒂菲不置可否地说:“哦,是紫恐龙巴尼。”
罗比大笑,然后惨叫一声:“我的是大鸟——”
前妻根本不懂孩子的心,帕克听着直摇头,对卢卡斯微笑起来。但她没有看到。她的头转向客厅,被孩子的声音迷住了。过了半晌,她望向窗外,盯着飘落的雪花,最后才说:“那个人是你太太?你们俩看起来不怎么像。”
帕克笑了笑。卢卡斯的弦外之意是,你怎么搞的,怎么会碰上这种女人?
问这种问题合情合理,他也乐于回答,可惜说来话长,他们眼下没有这个时间。而且这么一聊起来,她势必也需要跟他分享一些谜底,解释卢卡斯或杰吉的谜题。过程太复杂了。
她的确是一个谜。帕克看着她,看着她的妆容,看着首饰。白色丝质上衣散发出温婉的气息,底下的内衣缀有精美的蕾丝。而且她今天洒了香水,而不只是香皂的气味。让他回想起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
她看了他一下,发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
又被她逮了个正着。不过他不在意。
帕克说:“你怎么看都不像FBI探员。”
“便装巡查,”卢卡斯说,最后笑了起来,“我以前很善于伪装。有一次还假扮黑手党杀手的女人。”
“假装意大利人?凭你那种头发?”
“我用了染发剂。”两人沉默了片刻,“我会待到她走为止。这样比较好,替你家增添一点家庭气息,帮你应付一下社工。”
“太委屈你了。”他说。
她学凯奇耸了耸肩。
“对了,”他说,“我知道你说你今天有事。我和无名氏兄妹想整理一下院子。”
“可是外面正在下雪呢。”
“对,修剪后院的树丛。然后我们想去滑雪橇。可以这样说吧,我们这里不常下雪……”
他停了下来。陈述句最后以疑问句的上扬语调结尾……而且句首居然用“可以这样说吧”。这种说法,惹得身为刑事语言专家的他很不高兴。这是紧张过度吗?
他接着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然后再度停口。
“是在邀请我吗?”卢卡斯问。
“呃,对。”
“我先前说有事,”她说,“其实是想整理整理房子,另外想替朋友的女儿缝一件上衣。”
“这么说,你答应了?”
她露出犹豫的微笑。“大概吧。”沉默了片刻,“对了,咖啡煮得怎样?我不常煮咖啡,想喝的话,通常就去星巴克。”
“好喝。”他回答。
她面对窗户。但她的视线再次移往厨房门,倾听着儿女的声音。她转回帕克:“哦,我想出来了。”
“想出什么?”
“谜底。”
“什么谜底?”
“屋顶上还剩下几只老鹰。今天早上坐在你家的时候想出来的。”
“好吧,说来听听。”
“这个谜语很有欺骗性,因为答案不止一个。”
“很好,”帕克说,“可是这并不表示谜题很有欺骗性,只是表示你的思考方向正确。因为你理解到合理的谜底有多种可能的解题之道。这是解谜大师最先学到的道理。”
“好,”她继续说,“解谜的时候,往往会误以为谜题提供了所有的线索,其实有些线索并没有明讲出来。”
完全正确。他点头。
“而这个谜题的部分线索,跟老鹰的习性有关。”
“啊,”帕克说,“老鹰的习性跟这个谜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她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对准他,显露出一丝他从没见过的俏皮,“因为老鹰可能会被枪声吓跑。也有可能不会。因为,别忘了,三只停在屋顶上,彼此站得很远。谜题提到这一点了吧?”
“提到了。继续讲。”
“好。农夫射中了屋顶上的一只,但是我们不知道另外两只有什么反应。两只可能会待在原地。所以答案是剩下两只。或者其中一只会飞走,另一只留在原地。或者两只都飞走,所以一只也不剩。以上就是三个谜底。”
“这个嘛,”帕克回应,“你考虑到了没有明讲的事实,这一点很正确。”
她皱起眉头:“什么意思?到底答对了没有?”
“答错了。”
“可是,”卢卡斯抗议,“绝对错不了吧。”
“答错就是答错了。”他大笑。
“好吧,至少我答对一部分,对不对?”
“解谜题的时候,没有所谓部分答对的说法。想不想知道答案?”
她迟疑一下:“不想。我不想作弊。我想再研究研究。”
这是亲吻她的大好时机,他抓住机会轻轻地亲了她一下,随后卢卡斯开始倒咖啡,帕克回到客厅抱抱儿女,在新年的第一天向儿女道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