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分
帕克与凯奇返回文件室,这次多了副局长。
“六人死亡,”副局长喃喃地说,“我的天啊!死在总部里。”
埃文斯博士脸部中了两枪,陈尸在七楼的橱柜里。警卫阿蒂伤势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他到底是什么人?”副局长质问。
自称是哈迪的男子留下几枚清晰的指纹,已经输入指纹自动辨识系统检索中。如果他的指纹在全美任何一地建过档,马上可以拆穿他的身份。
卢卡斯推开门进来。帕克看见有几滴血溅在她的脸颊上,当即大惊失色。
“你没事吧?”他问。
“是阿蒂的血,”她声音低沉,注意到他的视线停在血迹上,“不是我的。”她先看着帕克,然后再看了看凯奇。她那磐石般的眼神已经软化,但帕克看不出她现在的眼神带有什么意味:“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凯奇向帕克瞟了一眼:“是他想出来的。”
“字颤。”帕克回答。刚才他想凑钱付给保姆时,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他将这张纸递过去:“我注意到他的笔迹出现字颤的现象。如果有人想掩饰真正的笔迹,就会出现字颤。我记得当时负责听写的人是哈迪,只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掩饰笔迹?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勒索信的作者是他。我细看了一下twomiles的小写i,发现那一点的写法是‘恶魔的泪珠’,因此证实他涉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副局长问,“局长现在就想知道。”
“我们中计了。”帕克边踱步边说。他的脑海深处快速地拼凑出诡计的细节。他问卢卡斯:“哈迪是怎么成为侦办小组的一员的?”
“我认识他,”她说,“过去几个月,他常来外勤处,只是亮出警徽,说他负责写一份报告呈交国会,想收集特区重罪案的数据。特区警察局的研究与数据科每年要作两次报告。这种数据属于公众信息,跟目前调查的案件无关,所以没人想过要查看他的身份。今天他跑来,说上级派他来当这个案子的联络员。”
“而且研宄与数据科是个坐冷板凳的部门,”帕克指出,“假如市长或警察局局长果真派重大刑案科或刑调科的人过来当联络员,大慨也不会发现警察局里没有伦纳德·哈迪这个人。”
卢卡斯说:“这样说来,他已经计划两个月了。”她以厌恶的神态叹着气。
“大慨六个月,”帕克喃喃地说,“每一个细节都计划妥当。他凡事追求完美。皮鞋、指甲、衣服……全都无懈可击。”
凯奇问:“可是,躺在停尸间的那个,我们以为是主谋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帕克说:“跑腿的。是哈迪花钱请来送信的。”
“只不过,”凯奇说,“他是意外被撞死的。”
“根本不是意外。”卢卡斯说,抢先说出帕克尚未说出口的话。
他点头说:“是被哈迪谋杀的。偷开别人的卡车撞死他,布置成意外的样子。”
卢卡斯接着说:“让我们以为主谋己经死了,把钱带回来放在证物室。他知道我们会在帆布袋里安装追踪器,也知道他去交钱地点拿钱的话会被逮捕。”
肋骨断裂的凯奇再次疼得五官扭曲,说:“他把装有追踪器的袋子留在楼下,把钞票装进另一个袋子。他也把追踪标签也撕下来了。”
“不过,掘墓者枪击的地点是他猜出来的,不是吗?”副局长问,“不就因为他帮忙,我们才阻止枪手在国家广场滥杀无辜吗?”
“是啊,当然了。”帕克回答。他很惊讶居然没人想通。
“什么意思?”副局长问。
“是他选中了越战纪念墙,因为那儿离这里不远。他知道我们假日人手不足,一定会倾巢而出,把总部里所有人都调去找掘墓者。”
“然后,他趁此机会,便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证物室扛走钞票,”卢卡斯愤愤不平地说,“就跟埃文斯说的一样。他说歹徒把大小细节计划得妥妥当当。我告诉埃文斯,我们在钞票袋里暗藏追踪器,不过埃文斯说歹徒也有反制之道。”
凯奇问帕克:“勒索信上的指纹又作何解释?”
“哈迪碰那封信时必戴手套,不过他确定让跑腿人留下指纹,让我们证实尸体的指纹符合不明身份者的指纹。”
“而且他挑中的跑腿人没有前科,也没有服役的记录,”卢卡斯补充说明,“让我们追查不出跑腿人的背景……天啊,他想得真周到。”
有部电脑发出啪啪声。凯奇靠向前阅读内容:“是指纹自动辨识系统的报告,也有暴力犯罪资料库和康州警察局的档案。我们来看个究竟……”他向下滚动画面。一幅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是哈迪:“真实姓名是爱德华·菲尔丁,最后的已知地址是康州布雷斯里,在哈特福德近郊。哼,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被警察逮捕过四次,其中一次被判刑。也进过少年感化院,不过少年犯的前科不公开。他曾多次因反社会行为接受治疗。在哈特福德州立精神病院当过助手兼工友。那里关的是犯过罪的精神病患者。有个指控他性骚扰的护士被人刺死,之后他就逃跑了。”
“院方认为,”凯奇继续读出屏幕上的信息,“认为菲尔丁怂恿病人大卫·修斯杀害了这名护士。修斯两年前入院。在圣诞节那天。他的头颅受过枪伤,大脑严重受损,对别人说的话言听计从。菲尔丁大概帮助了修斯逃亡。院方的委员会和警方准备调查菲尔丁,不过案发后他失踪了。这是去年十月的事。”
“修斯就是掘墓者。”帕克轻声宣布。
“是吗?”
“肯定。”他接着说,“《哈特福穗新闻时报》的枪击案发生在十一月,塞斯曼就是从那时开始追踪菲尔丁的下落。”他回想起塞斯曼的笔记本,“报社枪击案是他俩联手干下的第一桩。”
《悲伤往事录》……
“可是,干吗杀这么多人?”副局长问,“不可能只为了钱吧。他一定跟恐怖分子有关。”
“没有,”帕克斩钉截铁地说,“完全跟恐怖主义无关。不过副局长说得对,他不是为钱而来。哎,我知道他。”
“你认识菲尔丁?”
“不,我的意思是,我了解这种人。他就像伪造文书的人。”
“伪造文书?”卢卡斯问。
“有些伪造人认为自己是艺术家,而不是盗匪。他们不太在意金钱,重点是想创作出愚弄世人的作品。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创作出天衣无缝的赝品。”
卢卡斯点点头:“照这样说来,哈特福德、波士顿、费城那些案子,全都只是试验而已。只抢走一块手表,几千元钱。用意只想把技巧磨炼得无懈可击。”
“完全正确。这个案子是他的巅峰之作。这一次他要大捞一笔,然后退休。”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凯奇问帕克。
但卢卡斯也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牺牲了跑腿的替罪羊,方便自己脱身。是他自己说出掘墓者的攻击目标的。”
帕克回想起哈迪奋勇进击大巴的模样,接着说:“在国家广场的时候,射中掘墓者的人可能就是他。如果探员活捉到掘墓者,可能会泄露他的秘密。”
“哈迪一定在嘲笑我们,”凯奇说着用力捶在桌上,“从头到尾,他就坐在我们身边暗笑。”
“可是,他人在哪里?”副局长问。
帕克说:“他肯定早就计划好逃跑的步骤了。每个阶段,他的设想都比我们快一步。他已经没有什么绊脚石了。”
“我们可以从大厅的监视录像带翻拍出他的照片,”凯奇说,“传给所有电视台。”
“现在是半夜两点,”帕克说,“谁会看电视呢?而且已经错过了报社截稿的时间。就算把他的照片传出去,他在日出前可能就已经潜逃出国了,过两天就可以躺在整形外科医生的手术台上。”
“机场已经关门了,”副局长指出,“早上之前他上不了飞机。”
“他会开车到路易斯维尔、亚特兰大或纽约,”卢卡斯说,“不过我们会对各地外勤处发出通报。请他们派探员到所有机场、火车站和公车站守着,还有租车公司,去车管所和地方办事处找地址,再打电话给康涅狄格的州警。”她停顿一下,看着帕克。看得出来,她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他全想过了,”帕克说,“并不是说我们不必出动探员,只不过他全料想到了。”
“我知道。”她说。由于使不上力气,她显得更加愤怒。
副局长说:“我会批准将他列入十大通缉要犯名单。”
但帕克并没有听进去。他盯着勒索信看。
“完美的伪造品。”他低声自言自语。
“什么?”卢卡斯问。
他看着手表:“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跟你去。”卢卡斯说。
帕克迟疑着:“你最好别跟来。”
“不行,我非去不可。”
“我不需要帮手。”
“我一定要去。”她的语气坚定。
帕克注视着她的蓝眼珠——那是石头吗?
他辨别不出来。他说:“好吧。”
两人开车通过几乎无人的特区街道,由帕克驾驶。
一辆汽车停在十字路口,在他们右边。在车灯的照耀下,帕克瞥见卢卡斯的侧影,看见她薄薄的嘴唇,圆挺的鼻子,优美的颈部曲线。
他将视线转回路面,向弗吉尼亚州的亚历山德里亚前进。
也许她是在嫉妒你。
他多想握住她的手,陪她坐在休息室或家中的沙发上;或是陪她躺在床上。
聊聊天。聊什么都行。
也许聊聊玛格丽特·卢卡斯的秘密,无论她的秘密是什么。
或者只是聊聊他与无名氏兄妹有时候聊的东西——漫无边际地聊天。他们说是“傻聊”。聊聊动画片、邻居、居家修缮器材大拍卖、食谱、以往的假期或是未来的假期。
或者他与卢卡斯可以分享枪战的故事。无论是联邦警方、州警或边境警备队的警察,没有人不喜欢拿枪战的事迹来吹嘘一番。
秘密可以将来再谈。
他心想,未来还有很多年,她可以找时机再告诉他。
很多年……
他猛然发现自己正在考虑与她建立一种能延续下去的关系,不只是一夜情也不是一周情或一月情。这种一厢情愿的幻想,究竟有何依据?其实没有任何依据,只是个荒唐的想法。
两人之间无论有何关连——她是英勇的战士,他是温柔的主妇——都纯粹是幻想。
是吗?他回想起苏斯博士笔下的“无名氏”,那是一群以灰尘微粒维生的生物,小到没人看得见。但这些生物确实存在,会疯疯癫癫地傻笑,会设计机关,会打造古怪的建筑。为何爱情无法建立在看似无形的东西之上?
他再看着她,而她也看着他。不知不觉中,他伸出迟疑的一只手,碰触她的膝盖。她伸手握住那只手,毫不犹豫。
接着车开到他想找的地址。他将手移开,停下车,一句话也没说。两人一眼也不看对方。
卢卡斯下车,帕克也跟着下车。他绕过车身来到她那边,两人面对面站着。他多想抱住她,伸出双臂搂住她,两手滑向她的腰间,将她拉过来。她看了他一眼,缓缓解开外套的纽扣。他瞥见她穿的白色丝质上衣。他向前走一步,想要吻她。
她向下看了一眼,掏出手枪,扣上外套。她眯眼看着他背后,检查这一带的景物。
“哦。”帕克向后站。
“往哪里走?”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
帕克犹豫着,看着她冷酷的眼睛,然后朝一条蜿蜒的小径点了点头。小径通往一个巷口:“往那边走。”
此人身高大约五英尺。
他的胡子乱如铁丝,头发蓬松茂盛,穿的是破烂肮脏的浴袍。显然刚才帕克猛敲摇摇欲坠的门时,吵醒了熟睡中的他。
他盯着帕克和卢卡斯看了片刻,然后不发一言,赶紧退回公寓里仿佛是被弹力绳猛拉回去。
卢卡斯抢在帕克之前迈进大门。她环顾四周,然后收起手枪。屋里堆满了书本、家具、纸张,墙上挂了上百幅签名的信件与历史文件的碎片。十几个书架上挤满了书籍和文件夹。一张绘图桌上摆满了墨水瓶与几十支笔,占满了小小的客厅。
“杰里米,最近还好吗?”
男子揉揉眼睛,朝老式发条闹钟看了一眼,说:“喂,帕克,三更半夜的。看看我这个东西,你喜欢吗?”
杰里米举起一份醋酯纤维档案夹,帕克接下来。
这男人爱抽烟,指尖泛黄。帕克回想到他从来不在房子里抽烟,唯恐污染了他的作品。杰里米与所有常见的天才一样,习惯再坏,也不会影响天赋。
帕克接下档案夹,凑向灯光,拿来一把放大镜,检视着里面的文件。过了一会儿他说:“笔画的宽度……很高明。”
“何止高明,帕克。”
“好吧,可以这样说。下笔和收笔都很出色。周围的间隔看起来也很正确,而且符合纸张大小。纸张的年代没问题吧?”
“那当然。”
“只不过要用过氧化氢来老化墨水。会被查出来的。”
“大概吧。也有可能查不出来,”杰里米微笑道,“我多学了些新招。你是来这里是逮捕我的吗?帕克?”
“杰里米,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不过她是,对吧?”
“对,她是。”
杰里米将东西收回。“我还没卖掉,甚至还没开始找买主。”他对卢卡斯说,“这只是我的爱好。培养个人爱好总不犯法吧?”
“那是什么东西?”卢卡斯问。
帕克说:“是南北战争时期的南军罗伯特·李将军写给手下大将的信。”他接着说,“我应该加上‘据说是李将军’写的信。”
“是他伪造的吗?”卢卡斯边问边瞟了杰里米一眼。
“答对了。”
“我没有承认。我有权保持缄默。”
帕克接着说:“大概可以卖到一万五吧。”
“一万七,如果某人肯卖的话。不过我绝不会卖。我以前被帕克逮过一次,”杰里米对卢卡斯说,他用中指和拇指拉拉胡子,“他是全世界唯一能看穿我的人。怎么被他识破的,你知道吗?”
“说来听听。”她说。帕克的注意力并不在精致的伪造品上,而是看着卢卡斯。她对杰里米感到既好奇又入迷。她的怒气暂时消散了,帕克看到后心里非常高兴。
“信头的水印,”杰里米说,语带自嘲,“就栽在区区一个水印上。”
“是几年前的事了,”帕克说,“杰里米……怎么说才好。他弄到了肯尼迪总统的一包信件。”
“写给玛丽莲·梦露的信吗?”卢卡斯问。
杰里米的脸孔扭曲:“那些信啊?哈,别提了。太业余了!就算是真的,又有谁在乎呢?我弄到的这批信件,是肯尼迪和赫鲁晓夫之间的通信。根据信件内容,肯尼迪愿意在古巴事件上作出妥协。如果真的妥协的话,整个历史可能改写。他和赫鲁晓夫准备瓜分古巴岛,一半分给苏联,另一半分给美国。”
“是真的吗?”卢卡斯问。
杰里米默不做声,只是盯着李将军的信看,脸上挂着淡淡笑容。
帕克说:“杰里米喜欢编造事实。”他对无名氏兄妹解释“谎言”的概念时,就是以这种巧妙的说法来说明的,“那批信是他伪造的。准备卖五千美元。”
“四千八。”杰里米纠正。
“就这么多?”卢卡斯很惊讶。
“杰里米干这一行不是图钱。”帕克说。
“结果被你拆穿了?”
“帕克,我的技巧天衣无缝,这点你不得不承认吧。”
“是啊,”帕克作证,“手工的确是天衣无缝。墨水、模仿笔迹、下笔、收笔、语法、周遭空白处都注意到了……只可惜啊,政府印制厂在一九六三年八月更改了总统的信头。杰里米弄到了几张改版后的信纸,用来创作伪造品。而他伪造的信日期是一九六三年‘五月’。”
“我的情报错误。”杰里米喃喃地说,“好了,帕克,是手铐还是脚镣?我做错了什么事?”
“杰里米,我觉得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应该知道才对。”
帕克为卢卡斯拉来一张椅子请她坐,自己也找来椅子坐下。
“哎呀。”杰里米说。
“哎呀。”帕克跟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