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四十分
礼宾车停在国家广场旁边,靠近为外交官和国会议员预留的包厢。
肯尼迪市长偕夫人下车,C.P.阿德尔陪伴在一旁。
“一定要寸步不离吗?”克莱尔问探员。
“这是上级的命令,”阿德尔说,“希望夫人能理解。”
克莱尔耸耸肩。
理解?肯尼迪心想。根据他的理解,他等于是被逮捕了,连在他主管的特区公开露面都要警察陪伴,更令他无地自容。
他的政治生涯想撑过今晚,原本希望就微乎其微,如今看了几眼站在看台附近的人,希望已经接近于零了。这些人远远地看着他。斯莱德播报那条新闻时说得模棱两可,但观众不是没听出话中话就是不予理会,结果现在大家似乎全认为肯尼迪间接成为掘墓者的帮凶。
照相机亮起镁光灯,记者拍下明天见报的照片,文字说明是“市长与市长夫人”。他对看台上的几个人挥挥手,然后以严肃而得体的态度回避大家随口问的问题,例如,“你躲到哪里去了?”“杰瑞,你还好吧?”其实没人真的想问出答案;他们只是努力想与即将卸任的市长保持距离。
肯尼迪听到的另一个问题是:“听说你今晚不来看烟火了,杰瑞,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阵风就是克莱尔。
非裔美籍教师协会的秘书刚才来过电话,以有点尴尬又有些理直气壮的语气说,虽然预定由市长担任首席演讲人,但看情形市长最好还是不要来出席晚会了:“这样或许对所有人最好。”
可以偷溜回家的话,他也不会有怨言。但在市政厅办公室时,陪他坐在沙发上的克莱尔想出了不同的点子:“不如去大醉一场,好好欣赏一下烟火。”
“那样好吗?”肯尼迪没有把握。
“有什么不好?亲爱的,你又不是习惯生闷气的人。即使要下台,头也要抬得高高的。”
他考虑了几秒钟,觉得这句话是今晚他听到最明智的一句话。她找出一瓶酩悦,在两人搭礼宾车过来的途中享用。
市长夫妇蜿蜒穿过人群,来到看台,先与拉尼尔众议员握手。拉尼尔一眼就看出C.P.扮演的是看守的角色。
拉尼尔想说些什么,却似乎觉得怎么讲都难免显得耀武扬威,因此只是点点头,以丝毫不带挑逗意味的口吻说:“克莱尔,你今晚打扮得真美。”
“保罗。”她回应拉尼尔,然后对站在一旁默不做声的拉尼尔夫人点头示意,说,“敏蒂。”
“杰瑞,”拉尼尔问,“枪击案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还在等消息。”
“我们替市长找到位子了,就在那边。”一名初级助理说。他指向一排没人坐的橙色折叠椅,位于其他观众的背后。“也替你的朋友找到位子了。”他看了一眼身材魁梧的探员。
“不用不用,”肯尼迪说,“我们坐在台阶上就行。”
“那怎么行,请市长……”
就算肯尼迪失去了财经自治权,但至少这一刻,他仍保有部分社交自主权,因此对拉尼尔和助理摆摆手,陪克莱尔坐在最上面一阶台阶上,先脱下夹克铺在木阶上让太太坐下。C.P.表面看来似乎十分迟钝,其实十分通情达理,知道如果联邦探员紧随市长,会替市长制造什么样的难堪,因此在距离市长夫妇几英尺的地方坐下,不愿贴身看守。
“以前小时候,我常到这里来玩,”探员对市长说,“每个星期天都来。”
肯尼迪听了觉得很讶异。多数FBI探员是外地人:“你是本地人?”
“没错。就算给我一百万,我也不愿意搬到马里兰或弗吉尼亚去。”
“你家住哪里,阿德尔探员?”克莱尔问他。
“动物园附近,靠近公园大道。”
肯尼迪虚弱地笑了笑。至少看押他的人是个忠实的市民,他因此备感庆幸。
刚才的香槟暖了身子,他向克莱尔靠近,握着她的手。两人望向国家广场,凝视着人头攒动的人潮。肯尼迪很高兴看到看台上没有麦克风。他不希望听任何人演讲。也不希望有人递给他麦克风,希望他即席发表看法。天啊,他又能讲什么?他只想陪妻子坐在这里欣赏烟火绽放在华盛顿的夜空中,忘却这一天的煎熬。在广播电台对掘墓者提出呼吁时,他说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现在想想,今天也是很多事物的最后一天:振兴特区的希望破灭了;众多市民的生命即将惨遭终结。
也是他任期的尾声。拉尼尔与国会其他想夺回特区主管权的人,大概能够以“掘墓者”事件作为施力点,挖出值得弹劾的破绽,扣上干扰警方调查之类的罪名。再加上教育局的弊舞案,不出几个月,肯尼迪就得鞠躬下台。温德尔·杰弗里斯和其他幕僚也将随他一起被扫地出门,两千年大计也会就此画上句号。
他对特区抱有的所有希望将就此终结。可怜的特区将倒退十年。也许下一任市长——
但这时肯尼迪注意到一个怪现象。民众似乎都在朝东边移动,仿佛被人驱赶的牛群。为什么?他十分纳闷。这里才是观赏烟火的绝佳地点啊。
他转向克莱尔,正想提到这个现象,但她却忽然紧张起来。
“什么声音?”她问。
“什么?”
“枪声,”她说,“我听见枪声。”
肯尼迪望向空中,心想会不会是烟火提早施放了。不是。他只见到阴暗多云的天空,白色的华盛顿纪念碑一柱擎天。
这时他听见尖叫声。
塞斯曼的枪声产生了他预期的效果。
他发现没人留意掘墓者,而且也无法在不伤及无辜的情况下射中杀手,因此对空鸣枪两响以疏散民众,替他清出一条射击线。砰砰声惊动了人群,大人们疯狂地尖叫、四散奔逃,推得掘墓者跪了下去。短短几秒钟,越战纪念墙前面的区域几乎完全清空。
塞斯曼看见帕克也趴了下去,从口袋拔出一把小自动手枪。他没有看见掘墓者,因为两人之间相隔着一丛茂盛的常青树。
这对塞斯曼来说无所谓。反正想拿下杀手的人是他。
掘墓者缓缓起身,机关枪已经从大衣口袋掉落出来,他四下寻找,看见塞斯曼时愣住了,用塞斯曼见过的最诡异的眼光凝视着他。
那双眼睛里的人性比动物还少。无论这几桩枪击案的背后主谋是谁——躺在停尸间床板上的那个人——那人并非邪恶到骨子里。那人生前有感情、有思想、有欲望。有可能改过自新,心中可能尚有那么一丝良知,而且这些良知很有可能会与日俱增。
而掘墓者呢?不可能。这部机器绝无挽救的可能。唯有击毙他才可以解决。
具有人类的头脑,却长了一颗恶魔心脏的杀手……
掘墓者瞟了一眼塞斯曼手上的枪,视线再次扬起,盯着塞斯曼的脸。
帕克正要站起来,对着塞斯曼大喊:“放下武器,放下武器!”
塞斯曼无视他的警告,对准掘墓者,举起手枪,声音颤抖着说:“你——”
这时掘墓者腰间传出轻轻的爆炸声,一小簇大衣的衣料向外爆出,塞斯曼感觉胸口像是吃了一记闷拳,当即跪倒地上。他开枪射击,可惜角度偏得太大。
掘墓者从口袋里伸出手,握的是小手枪。他再度瞄准塞斯曼的胸口,发射两枪。
被子弹击中的塞斯曼向后飞出。
他跌落在冰冷的泥土上,看着远方的灯火映照在越战纪念墙上,喃喃地说:“你……”
塞斯曼想拿枪……枪丢到哪里去了?枪已经从他手上掉落。
在哪里?在哪里?……
帕克东张西望地跑去寻找掩体,塞斯曼看见掘墓者慢慢走向机关枪,拾起来,朝帕克的方向激射出一连串的子弹。帕克俯冲到树干后面。掘墓者压低身子跑开,穿越树丛,朝窜逃中的民众跑去。
塞斯曼摸索着自己的手枪:“你……你……你……”他的手如石头般坠落地上,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有几个人……
咔嚓,咔嚓……
有意思……
有几个人在附近,趴在地上,四下张望。被吓坏了。掘墓者可以轻易射中这些人,只不过会被警察发现。
“最后一次杀人,尽量越多越好。”教导他的人说。
多少才算越多越好?
一、二、三、四、五……
掘墓者不认为他的意思是五六个人。一年中最后一夜的最后一……
所以他连忙跟过去,做他应该做的事,露出害怕的神情,学着民众奔逃的模样,弯腰低头,做诸如此类的事情。
你是……你是……你是最厉害的一个。
刚才那个人是谁?他心想。不是警察。为什么要对我开枪?
掘墓者已经把那支……咔嚓,咔嚓……乌兹枪藏进大衣。他很喜欢这件大衣,因为这是帕米拉送他的礼物。
附近有人喊叫,不过好像不是冲着他而来,所以他不去注意。没人留意他。他走过草地,靠近草丛与树木,沿着那条大街——宪法大道。那边有公共汽车和轿车,有好几千人。如果能走到那里去,就可以杀死几百人。
他看见几家博物馆,就像展出地狱入口画作的那家。博物馆很有意思,他认为。泰伊会喜欢博物馆的。也许到了加州,到了西岸,他们俩也可以一起逛逛博物馆。
继续有人喊叫。民众在奔跑,有男有女有小孩,到处都是人。有警察也有探员。他们拿着乌兹枪或Mac-10枪,或咔嚓,像掘墓者带的手枪,像刚才想杀死他的那个胖子的手枪。但这些男女都没有开枪,因为他们不知道射击目标在哪里。掘墓者只是人群中的普通人。
咔嚓,咔嚓。
还要走多远,才能走到人更多的地方呢?
大概几百英尺吧,他猜想。
他跟在人群后面一路小跑。只是跑上这一条路,会让他远离泰伊,远离停在第二十二街的车子。他不喜欢这个想法。他希望尽快开完枪,回到泰伊身边。只要一走进人群,他就会像陀螺一样团团转,看着大家像康州树林里的树叶一样落在地上,然后回去陪泰伊。
当我出门远游,
我会加倍爱你。
旋转,旋转,旋转……
大家会像帕米拉一样倒下,胸口开出玫瑰花,手上爆出黄花。
倒下,倒下,倒下……
拿着枪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在草地上跑步。
突然间,他听见附近传来枪声,砰砰、啪啪、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是有人朝他开枪吗?
不对,不对……啊,快看!
在他上空,花朵一团团地绽放。有白烟,有鲜艳的花朵,有红有黄,也有蓝有白。
烟火。
他的手表发出啪的一声。
午夜十二点。
开枪的时候到了。
但掘墓者还不能开枪。人群还不够密集。
掘墓者一直朝人群拥挤的方向移动。他可以射中一些人,数目却不够多,无法让教导他的人满意。
砰……
一颗子弹划过他身旁。
这下真的有人朝他开枪了。
有人大喊。
两个身穿FBI夹克的男人看见了他。他们站在掘墓者右边的空地中央,站在木头平台的前面,平台上装饰着红、蓝、白色的旗帜,像是胖乎乎的新年娃娃穿的衣服。
他转向两人,用大衣里面的乌兹枪射击。他不想这样做,因为这会让帕米拉送他的这件漂亮的深色大衣出现更多破洞,但他迫不得已。他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乌兹枪。
那两个男人捂住脸和脖子,仿佛被蜜蜂蜇伤了,然后倒在地上。
掘墓者转身继续往人群移动。
没人看见他开枪打中那个两人。
他只需再走两百英尺,就能进入人群中央,模仿别人那样东张西望寻找枪手,寻找救兵。到时候他就可以开枪再开枪再开枪。
就像康涅狄格州森林里的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