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零五分
最后的地点。
我带你去的地方——那个黑……
帕克·金凯德站在文件室的黑板前,双手在腰间,盯着面前的谜题……我带你去的地方——那个黑……
“黑什么呢?”埃文斯博士沉思着。
凯奇耸耸肩。卢卡斯与正在淑女丽兹号游艇上搜索的实物证据小组的刑事案现场专家通话。她挂断电话后对大家说,正如他们所料,现场收集到的物证很少。刑事案现场专家找到了几枚弹壳,上面有些指纹,已经输入指纹自动辨识系统,一有结果,监视组会用电子邮件通知卢卡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证据了。目击证人指出,枪手是白人,年龄难以判断,身穿深色大衣,手提棕色纸袋,据推测是用来装机关枪的。现场也找到一点纤维,实物证据小组的技术人员鉴定后认为是纸袋的纤维。由于过于普遍,所以追查不出来源。
帕克环顾四周问:“哈迪人呢?”
凯奇说出哈迪暗中与市长通了消息,导致市长到丽兹酒店插手捣乱一事。
“被她赶走了?”帕克边问边朝卢卡斯的方向点头。
“没有。我以为她会赶他走,不过哈迪被她臭骂一通。最后卢卡斯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人在楼下的研究图书室,希望能弥补他犯下的大错。”
帕克回头看托比。年轻的托比紧盯着电脑屏幕,回文字谜的程序正尝试拼出“黑”字后面的字母,却一直未果,因为这部分的损害程度远比写着淑女丽兹的那部分更加严重。
帕克踱步了片刻然后停下,抬头盯着黑板看,忐忑不安起来,似乎线索就在脑子里萦绕,却又想不出来。他叹了口气。
他不知不觉间站到卢卡斯身边。她问:“你儿子怎样?罗比还好吧?”
“他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
她点点头。附近一台电脑发出声音:“您有一封来信。”她走过去阅读电子邮件内容,摇摇头:“弹壳上的指纹,其实是游艇上的客人捡弹壳当纪念品时留下的。已经查过这个客人了,没问题。”她按下储存键。
帕克看了屏幕一眼:“那东西害我变成过时的古董了。”
“什么东西?”
“电子邮件,”他看着卢卡斯说,“我是说,文件鉴定师的工作快消失了。有了电子邮件,大家比以往更常写东西了,不过——”
“不过近来已经很少有人再动手写字了。”她替帕克说完整句话。
“对。”
“真可惜,”她说,“这样一来,我们失去了很多好用的证据。”
“对。可是我难过的不是这个。”
“难过?”她看着他。虽然她的眼光柔和了许多,然而在侦办刑案的场合出现这种感情用事的字眼,令她再次露出警觉的神情。
“对我来说,”他告诉卢卡斯,“笔迹是人类的一部分,就像幽默感或想象力一样。你想想看,人死后,笔迹是人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笔迹能延续几百年、几千年。最能永垂不朽的东西,大概就是笔迹了。”
“人的一部分?”她问,“可是,你不是说书写分析学是骗人的把戏?”
“不是,我的意思是,一个人不管写下些什么,都能反映出他的本性。无论字写得怎样,表达什么意思,就算是写错字或是写得不知所云都一样。有人想出了这些字,而且动手写在纸上,这样就算数了。这对我来说,简直像奇迹一样。”
她低头盯着地板。
帕克继续说:“我一直把笔迹当做是人心和人脑的指纹。”他自嘲地笑了笑,担心她可能对这番多愁善感的见解作出无礼的反应。但这时出了一件怪事。玛格丽特·卢卡斯点一下头,然后赶紧将视线移开。帕克立刻想到,会不会是她注意到附近一台电脑又闪现了一封电子邮件。然而并没有人发送了新邮件。她转头后,帕克可以看见屏幕上反射出她的脸,看见她眼中泪光闪烁。他从来没有料想到卢卡斯会有这种反应,但她的确正在拭去泪水。
他正要问她怎么了,她却猛然转身,走向夹着烧焦黄纸的玻璃片。卢卡斯没有给帕克机会问她为什么落泪,赶紧说:“他画的那些迷宫,你认为会不会是线索?说不定是暗示着什么?”
他没有回答,目光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她匆匆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问:“我问的是他画的迷宫。”
过了一会儿他研究着黄纸。只有精神病人才会留下暗藏玄机的图画当做线索,但这种情形也十分罕见。不过帕克决定,检查一下也无妨,反正可用的线索这么少。他将玻璃片放在投影仪上。
卢卡斯站在帕克身旁,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我们要找的是什么?”凯奇问。
“是看这些线条有没有组成字母吗?”卢卡斯问。
“很好。”帕克说。她开始领会解谜的诀窍。两人仔细查看线条,却一无所获。
“也许,”她接着又提示道,“是一幅地图。”
这个想法也不错。
大家盯着纵横交错的线条。身为特区外勤处主管的卢卡斯,对本市的平面图了如指掌,但她想不出迷宫符合任何一区的街道或周边区域。其他人也束手无策。
托比回头看看自己的电脑,摇了摇头:“回文字谜的程序没用。纸灰不够多,根本凑不齐其他字母。”
“看来我们只能用老办法来解题了。”帕克一边踱步,一边望着黑板,“‘……黑……’”
“某个黑人组织吗?”埃文斯提出。
“有可能,”帕克说,“不过别忘了,主谋很聪明,受过教育。”
凯奇皱眉:“什么意思?”
回答的人是卢卡斯:“‘黑’这个字的首字母是小写。如果是专有名词的话,主谋大概会大写。”
“完全正确,”帕克说,“我觉得是形容词。虽然他有可能想写的是黑人,不过我很怀疑他指的是特定组织。”
“不过,别忘了,”凯奇说。“他也喜欢愚弄我们。”
“也对。”帕克承认。
黑……
帕克走向鉴定桌,俯视着勒索信。他将两手撑在两侧,盯着字母i上面那滴“恶魔的泪珠”,盯着单纯的墨渍看。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他在心中质问勒索信。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守住的到底是什么秘密?什么——
“我有发现了!”门口有人高呼。
大家全转身。
伦纳德·哈迪警探小跑着进入文件室,腋下夹着一沓纸。他一路跑进来,停下脚步喘着气:“好了,卢卡斯,你说得对。我不懂枪,专长也不是刑事侦查,不过在找资料方面,没人比得上我。所以我决定去找一下资料。我用‘掘墓者’这个绰号去找,结果找出这堆东西。”他将那沓纸放在桌上,开始翻阅,又看了小组成员一眼,“刚才发生的事,我向大家道歉。市长的那件事,被我搞砸了。我只是想帮点忙,避免无辜群众受伤。”
“别提那个了,哈迪,”卢卡斯说,“你发现什么了?”
哈迪问埃文斯博士:“你用这个名字去搜寻的时候,用的是什么资料库?”
“嗯,标准常用的那些资料库。”博士回答。他似乎有些防备心理。
“刑事案件资料库吗?”哈迪问,“还有暴力犯罪资料库、纽约市警局、暴力重案、约翰·杰伊资料库?”
“对,就是这些。”埃文斯说。
“在这些资料库中搜索并没错,”哈迪说,“不过我想了一下,为什么不查一查跟犯罪无关的资源呢?我终于找到了。剑桥大学宗教历史系的资料库。”哈迪打开笔记本。
“你不是提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旧金山有个团体吗?”他问埃文斯博士,“也叫‘掘墓者’的那个。”
“我研究过了,”博士说,“那只是一个剧团。”
“不,不是的,”哈迪回应,“其实是激进的地下政治、社会运动组织,以嬉皮区为中心。我查过他们的哲学和历史,发现他们这个名字来自十七世纪的某个英国团体。英国的那个团体比他们激进得多,倡导废除土地私有制。接下来的这一点比较重要。他们多半只管社会、经济的事务,却跟另一个政治团体挂了钩。这个团体比较活跃,有时候喜欢惹是生非,名字叫做‘真正平均派’。”
“‘平均派’,”凯奇喃喃地说,“这名字和‘掘墓者’一样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哈迪继续说:“他们反对中央政府和上层社会的精英人士操控人民。”
“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卢卡斯问。
哈迪说:“可能有助于我们找出最后一个目标。他想攻击什么,才能让资本主义社会人人平等?”
帕克说:“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知道他对社会有什么不满。”
“是宗教狂吗?”托比说,“我记得他戴了十字架吧?”
“有可能,”埃文斯说,“只不过多数宗教狂热分子贪图的不是钱,他们只想上CNN亮相半小时。”
“说不定他心怀怨恨。”帕克说。
“对。想报复。”卢卡斯说。
“有人伤害了他,”帕克说,“他想报仇。”
埃文斯点点头:“越讲越有道理了。”
“是谁呢?是谁伤害了他呢?”哈迪沉思着,再次盯着幽灵般的勒索信。
“他被开除了?”凯奇提出,“是个心怀不满的职员?”
“不对,”埃文斯说,“精神病患者才可能因为被开除而杀人,不过这个主谋不是精神病人。他的头脑太精明,计划得太周密了。”
托比声音沙哑地说:“大公司、大企业、成功人士……”
“等一等,”哈迪说,“如果他的目标是企业界,他会去纽约,不会来华盛顿吧?”
“他去过纽约了,”凯奇指出,“怀特普莱恩斯。”
但哈迪摇摇头:“不对。想想看——怀特普莱恩斯、波士顿、费城对他来说只是排演。这里才是他辉煌的终结篇。”
“这么说来,为什么选上华盛顿?”哈迪沉思着,“这里有什么呢?”
“政府,”帕克说,“所以他才来这里。”
哈迪点头。“‘掘墓者’这个团体也反对中央政府。所以不明者针对的未必是上流社会,”他看了埃文斯一眼,“而是联邦政府。”
卢卡斯说:“对,一定就是联邦政府。”
帕克说:“伤害他的那件事,一定与政府有关。”他望向在场的所有人问,“各位有异议吗?”
“是意识形态在作祟吗?”凯奇边想边说,“他是共产党员,或者隶属右翼民兵?”
埃文斯摇头:“不对。如果是的话,他早就发表宣言了。这件事更倾向于个人层面。”
卢卡斯与哈迪目光交汇。帕克认为他们俩同时想出同一个看法。讲话的人是哈迪警探:“害死了他心爱的人。”
卢卡斯点头。
“也许吧。”心理学家说。
“好,”凯奇说,“那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死的是谁?为什么?”
“处决吗?”哈迪提出。
凯奇摇摇头:“联邦政府很少执行死刑,多半是州政府所为。”
“海岸巡航救援失利?”托比提出。
“太不切实际了吧?”卢卡斯说。
哈迪再猜:“公务用车或卡车撞死人,邮局员工扫射无辜群众,公园管理处出意外,外交人员……”
“军方,”凯奇提出,“大多数与联邦政府有关的人员伤亡,军方大多脱不了干系。”
“只是,”卢卡斯说,“每年死亡的军人少说也有好几百人。是意外吗?演习?还是死在战场?”
“沙漠风暴?”凯奇提出。
“不明身份者的年纪多大?”帕克问。
卢卡斯拿来初步验尸报告,抬头念出:“四十五岁左右。”
黑……
这时帕克忽然恍然大悟。他叫道:“黑墙!”
卢卡斯点点头:“越战纪念墙。”
“他认识的某个人,”哈迪说,“在越战中阵亡,可能是他的兄弟姐妹,也可能他太太是战地护士。”
凯奇说:“越战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会到现在才浮出水面吗?”
“那当然了,”埃文斯说,“如果歹徒不接受心理治疗,满腹怨气会一直酝酿,而跨年夜是作出抉择的时间,有人会采取断然措施——甚至做出具有毁灭性的举动。跨年夜的自杀案件往往会比其他晚上更多。”
“哦,天啊!”卢卡斯说。
“什么?”
“我刚想到,纪念墙在国家广场上,今晚会有二十万人聚集在那里观看烟火。我们必须立刻关闭广场。”
“已经挤满人群了,”帕克说,“他们老早就在那里占位子了。”
“可是——天哪!”凯奇说,“我们需要更多人力才行。”他打电话给总部的夜间入口警卫阿蒂,请他通过广播对内宣布,请所有探员到大厅集合,即将分配紧急任务。
卢卡斯打电话给贝克,请他将攻坚探员调至国家广场的西北区。她接着呼叫副局长,局长立即回电。她向副局长报告了几秒钟后挂断电话,接着她看着小组成员:“副局长马上赶过来。我要去楼下见他,向他汇报状况,然后到国家广场跟大家会合。”
凯奇穿上外套。托比站起来,检查武器。握惯了鼠标的他,两手拿着枪反而显得生疏。
卢卡斯说:“等一下,托比。你留守。”
“我可以——”
“听从命令。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试图争辩,但最后还是卢卡斯赢了,只是她答应如果需要其他科技支援会再联络他。“笔记本电脑会一直随身携带的。”他说,仿佛无法想象离开电脑三步的景象。
卢卡斯走向哈迪:“谢谢你,警探,你的资料收集功夫真是到家了。”
他咧嘴一笑:“抱歉我搞砸了市长那件事。他——”
她挥挥手,算是接受了对方的道歉,并露出一丝微笑:“一切情况好得像下雨一样。”然后她问,“今晚的行动,你想不想参加?”
“那还用说。”
“好,你负责殿后。讲实话……你真的会用枪吗?”
“当然,我的枪法很准的……只要风势不是太强的话。”年轻的哈迪警探咧嘴笑着,一面穿上风衣。
帕克感受到口袋里手枪的重量,也穿上夹克。卢卡斯以怀疑的眼神看他。“我也要去。”他以坚定的眼神回应。
她说:“帕克,你没必要去。真的没关系,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他对她微笑:“只要瞄准、开枪就行了?”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只要瞄准、开枪就行了。”
他们出动了,出动了……
我的天啊,居然有这么多人!
十几个、二十几个探员纷纷从FBI总部跑出来。有些穿着防弹背心,有些没有。
亨利·塞斯曼喝下最后一口占边威士忌,将褐色的酒瓶放在车后座上。这辆租来的车里弥漫着香烟和威士忌味。他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里捻灭香烟。
探员跑向车子,一辆辆发动后加速离去。
他没有跟过去。还不是时候。他耐心等候,有如伺机而动的毒蛇。
接着塞斯曼看见高大的灰发探员凯奇推开前门。跟在他背后出来的人——太好了!——是帕克·金凯德。
尽管塞斯曼没有向FBI探员吐露出全部实情,但他的确大半辈子都担任新闻工作,而且是个优秀记者。他看人奇准,水平和经验与老到的探员不相上下。坐在讯问室里时,无疑有人扫描了他的视网膜,声纹密度也接受了分析,但他也在同一时间私下进行实验。他的实验手法并不算高科技,只凭直觉来看人,准确程度却不输于FBI。他判定的事实之一是,杰弗逊根本不是杰弗逊。几个小时前,那人匆匆离开总部,坐上自己的车子,当时塞斯曼抄下他的牌照,传给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的一名私家侦探,请他查出车主的真正身份,帕克·金凯德。只要在网络上简单搜寻一下资料库,就查出他是FBI文件组的前任组长。
如果FBI请出了卸任探员担任顾问,这人肯定技艺非凡。也就是说,这个人才值得跟踪。而不是跟踪那个像个官僚的凯奇,或是跟踪没有感情的卢卡斯。
帕克停了一下,拉上皮夹克的拉链,四下张望一番以判断方向,然后跟着凯奇上了一辆没有标志的警车,跟着上车的还有一个年轻的探员或警察,是个态度积极的人,身穿风衣。车子仪表板上的红灯亮起,高速往西南前进,方向是国家广场。
塞斯曼轻而易举地混进车阵中,因为大家心情急躁,没人留意他。然而来到第十八街靠近宪法大道时,人群与车流密集,FBI的车辆被迫停了下来。探员纷纷下车,朝国家广场奔去。塞斯曼紧随在后。
凯奇和帕克站在一起,望向人群。帕克指向越战纪念墙的西边,凯奇朝东边点头,两人分头往各自的方向离开,身穿风衣的男人则跑步朝宪法大道前进。
塞斯曼的体重超标,体能也不佳,喘气时浓痰密布的肺脏用力地扩张收缩,心脏像活塞般剧烈震动。但他仍设法悄悄跟上帕克·金凯德,中间只停下来一会儿,从汗湿的长裤腰带上取下手枪,放进外套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