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二十分
一个块接一个块。
大家眼看着托比屏幕上的影像逐渐成形,却依然混乱无序。
卢卡斯踱着步,思考着回文字谜,想想纸灰,又想想帕克。
回家后,他会如何安慰儿子?会拥抱他吗?念故事书给他听,还是陪他看电视?他是那种会对儿子倾吐心声的父亲吗?或者他会尽量分散孩子的注意力,好让他脱离恐惧?要么是买礼物送儿子,以冲淡他的悲伤?
她不知道。玛格丽特·卢卡斯只知道自己想叫帕克马上回来,陪在她身边。
其实她心中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叫嚷着让他回来,另一个声音则希望他再也不要回来,希望他永远躲藏在那个郊区的小堡垒里。她可以——
不行,不行……快点儿,要集中精神。
卢卡斯转向埃文斯博士,看着他细心审视着勒索信,一手揉着短髭。他的灰色眼珠令人十分不安,她认定自己绝对不想找他做心理治疗师。他再度从热水瓶里倒出咖啡。接着他宣布说:“对这个已死的歹徒,我整理出了几个想法。”
“说吧。”她鼓励他。
“并不是十分可靠,还需持保留态度,”埃文斯先提醒道,“如果要准确推测,则需要更多资料,也要花上两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彻底分析。”
卢卡斯说:“我们现在就是把想法通通抛出来,充分讨论。尽管畅所欲言,说错了也没关系。”
“我认为,从我们找到的线索来看,掘墓者就像一台机器。这种人我们称为‘防分析型’枪手。想分析掘墓者的心理是白费力气,就等于分析一把枪。至于主谋呢,那个躺在停尸间的歹徒,他就不一样了。他属于计划型罪犯,你们明白吗?”
“当然明白。”卢卡斯说。这是犯罪心理学第一课的内容。
“好吧,他是个计划周密的歹徒。”
埃文斯描述着写信的人时,卢卡斯的目光飘向勒索信。
他继续解释:“每件事他都计划得天衣无缝,时间、地点,一个都不放过。他对人性的了解十分深刻——比如,大部分当权者都不愿与歹徒妥协,但是我们这个市长却准备付钱了事。他的后备计划后面还有后备计划。比方说,他在藏匿地点放置汽油引爆的手法。而且他找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武器——掘墓者。这个人表面正常,实际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管杀人就行。歹徒已经开始实行这个计划了,要不是被车撞死,他很可能会得手。”
“我们在钱袋里装了追踪器,所以就算他拿到钱,也跑不掉。”卢卡斯指出。
“那算什么,”埃文斯说,“我敢打赌,他肯定有应对的措施。”
卢卡斯明白,他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埃文斯继续说:“他生前不是要求两千万美元吗?他情愿杀害好几百人来赚取这笔钱。他不是渐进式罪犯,却不断提高勒索的金额,因为他知道——应该说他相信——自己能逃过追缉。他相信自己够聪明。而他也的确很聪明。换句话说,他骄傲自大的背后确实有过人的天分在撑腰。”
“这样一来,这混账就更危险了。”C.P.嘟囔着。
“完全正确。他不会自我膨胀到把事情搞砸。他很聪明——”
“帕克说他受过高等教育,”卢卡斯说着再次希望这位文件鉴定师能在这里参与讨论,“他写勒索信时曾试图掩盖教育程度,却被帕克一眼识破。”
埃文斯想了一会儿:“被送进停尸间的时候,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C.P.找到死者的服装列表,念出来给埃文斯听。
埃文斯概括为一句话:“全是便宜货。”
“对。”
“穿那种衣服的人,不太像是有足够智商来策划这么大案子、又要求两千万的人吧。”
“有道理。”凯奇说。
“那又怎样?”卢卡斯问。
“我看这个事情存在阶级问题,”埃文斯解释道,“我认为他比较喜欢杀有钱人,上流社会人士。他认为自己比这些人高尚,把自己当做是具有英雄风范的平民百姓。”
哈迪指出:“可是,在第一起扫射案发生时,他让掘墓者扫射的就是平民百姓,不只是有钱人啊。”
埃文斯说:“你要考虑地点。杜邦环岛,是雅皮士聚集的地方,远离穷苦的东南区。而梅森剧院呢?芭蕾舞剧的门票少说也有六十美元。至于第三个地点,”埃文斯提醒大家,“四季酒店。虽然他没有在酒店发动攻击,却把我们引向那里。因为他对那里很熟悉,四季酒店是家高档酒店。”
卢卡斯点点头。这么一听,她恍然大悟,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一步想出来。她再次想到帕克——想到他解谜的方式,扩大思考范围。只是有时候很难做到。
集中精神……
“我认为他生前痛恨有钱人,也痛恨社会精英。”
“为什么?”凯奇问。
“我还不清楚,因为手上的线索不多。不过他生前的确痛恨这些人,满怀仇恨。我们也应该记住这一点,才可以找到他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卢卡斯将停尸间的主谋照片拿过来仔细端详着。
这人生前想的是什么?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
埃文斯看了她一眼,短促地笑了一声。
“怎么了?”卢卡斯问。
他朝勒索信扬了扬头:“我感觉我在分析这封信,而这封信就是主谋本人。”
她也有同感。
帕克·金凯德也说过同样的话。
集中精神……
“嘿,大家注意,”托比说,“快来看。”众人凑向屏幕,看到上面写着“……以南两英里。R……”
在这个句子后面,电脑努力将残破纸灰上的字母组合出单词,如果一个字母的笔画不符合左边的片段,电脑就排除这个字母。但电脑这时在R后面加上字母i。而后面另有一个字母正在成形。
“正是帕克说过的那种写法,i上面有个奇怪的小点。”托比说。
“恶魔的泪珠。”卢卡斯低声说。
“对,”托比说,“在i后面……是小写的t。是t吗?可恶,我的眼睛一直流泪,看不清楚。”
“没错,”卢卡斯说,“绝对是个t。是Rit。”
“接下来的字母是什么?”哈迪凑近屏幕问道。
“看不出来。”卢卡斯喃喃地说,“太模糊了。是个形状比较短的字母,没有帕克说的那种情况——高出中间格或低于中间格的字母。”
她靠向托比的肩膀。他身上的烟味依旧浓重。在屏幕上,字母仍显得极为模糊,但的确能看出i和t。只是下一个字母仍是一团模糊。
“该死,”托比喃喃地说,“电脑说这个字母笔画吻合,可是我怎么看都拼不出来。有没有人的视力比我好,帮忙看一下吧?”
“看起来笔画是曲折的,”卢卡斯说,“是a或是x吧?”
凯奇猛然抬头:“曲折?会不会是z?”
“Ritz!”哈迪脱口而出,“说不定是丽兹-卡尔顿酒店?”
“肯定是这个!”卢卡斯边说边向埃文斯点点头,“他的确是想再对付有钱人。”
“没错!”埃文斯说,“从逻辑上看也说得通——歹徒有愚弄我们的倾向,他觉得我们会以为他刚刚锁定过酒店,所以认定酒店不可能是下一个目标。”
坐在办公椅上的托比滑向另一台电脑。五秒钟后,他在屏幕上调出酒店注册的电话号码簿:“这一区有两家丽兹,一家在泰森角,另一家在五角市。”
卢卡斯说:“帕克说他锁定的目标在特区。所以五角市最接近。”
她打电话给贝克,向他通报最近一次的目标:“我希望动员特区和北弗吉尼亚的所有探员。再派几个基本组员去泰森角的那家查看。”她接着说,“不许戴面罩和钢盔,即使不喜欢也得接受。”
她的意思是,不准戴诺梅克斯头套与凯夫拉钢盔,这在FBI意味着要便服出勤。
“你确定吗?”贝克质疑。执行秘密跟踪任务时,身上的防弹装备不能穿得像明显的攻坚任务一样多,风险也随之陡增,特别是碰上持有自动武器的歹徒。
“不这样做不行,贝克。上次我们差点儿就逮到这个枪手了,现在他像小鹿一样容易受到惊吓。他一发现苗头不对,就会马上跑掉。出了事我负全责。”
“好吧,卢卡斯。我来调动。”
她挂断电话。
她发现哈迪正盯着她。他的面容忽然变得沧桑、冷峻。她怀疑哈迪是否又想吵着出攻坚任务,但他问的却是:“你打算派便衣执行任务吗?”
“对。警探,你有意见吗?”
“是不是意味着你不打算疏散酒店人员了?”
“对,没有疏散的打算。”她回答。
“可是,今晚里面起码有一千个人啊!”
卢卡斯说:“必须装得一切正常,不能让掘墓者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可是,如果他经过我们的人身边……我是说,我们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点我清楚,哈迪。”
他摇摇头:“你不能这样做。”
“我们别无选择。”
警探说:“你知道我赖以糊口的职责是什么吗?统计数字。进行暗地攻坚任务时有多少无辜群众死亡,你想不想知道?今晚酒店里人们摩肩接踵,如果想制伏掘墓者的话,造成无辜群众伤亡惨重的概率大概有百分之八十。”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她大吼一声,让他见识一下她的怒气。
“穿便服执行任务的确可以,不过得先叫所有的客人都离开。如果必须维持假象的话,可以留下酒店的工作人员,不过你一定要疏散其他人。”
“最理想的做法是派五六十名探员进驻酒店,”她指出,“掘墓者踏进前门,本指望会看见五百个客人,结果却发现只来了这么多人,他肯定会掉头就走,跑到别的地方去开枪。”
“看在上帝的分上,卢卡斯,”哈迪喃喃地说,“至少先疏散儿童。”
卢卡斯沉默下来,望着勒索信。
“求你了。”警探坚持。
她直视哈迪的眼睛:“不行。无论疏散什么人,只要走漏半点风声大家就都会恐慌起来。”
“这么说,你只期待最理想的结果?”
她又看了勒索信一眼。
结局是今晚……
似乎正在讥笑她。
“不对,”卢卡斯说,“我们要阻止他。就这么简单。”她向埃文斯看了一眼,说,“博士,如果你能在这里待命的话。”然后又看看哈迪,“由你来负责通信联络。”
哈迪气恼地叹了口气。
“我们出发吧,”卢卡斯对凯奇说,“我想先去办公室一趟。”
“干吗?”凯奇问,他看见卢卡斯的踝套里没有佩枪,“是去补充装备吗?”
“不,是去拿宴会的服装。我们要融入现场才行。”
“他为我们准备了些好东西。”杰弗里斯说。量身定做的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健身房锻炼出来的手臂。
市长首席助理口中的“他”,指的是斯莱德主播,这点市长明白。
两人正在市政厅的办公室里。市长刚开完一场记者会,场面十分难堪,因为出席的记者只有十几个,在他发言的时候,甚至有几个人还忙着接听手机,检查呼叫器,看看能不能从别的消息来源处获得更好的新闻。谁能怪罪这些记者呢?天啊,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好说,只能通报一下他去医院探视伤者的情况。
“他的节目九点播出,”杰弗里斯这时告诉市长,“是特别报道。”
“报什么?”
“他不肯说,”杰弗里斯说,“好像认为事先透露有悖职业道德。”
肯尼迪伸了个懒腰,靠向沙发椅的后背。这个仿乔治王朝风格的长椅是前任市长购置的。扶手上的亮光漆已经开始剥落。供他十二号的大脚歇息的垫脚椅也是廉价货,需要折起厚纸板塞在下面才能止住摇晃。
他看了一眼黄铜时钟。
尊敬的市长,感谢您今天拨冗前来本校演说,能聆听您的演讲是我们的荣幸。市长非常关心我们这些儿童和学生,我们希望在此诚……诚……诚挚地献上礼物,感谢您莅临演讲,希望您喜欢……
分针又向前移动一格。他心想,再过一个小时,又会断送几条人命?
电话铃响起。肯尼迪懒洋洋地看了一眼,让杰弗里斯去接听。
“你好!”
杰弗里斯迟疑一下。
“没问题,请稍等。”他将听筒递给肯尼迪,一面说着,“好戏开场了。”
市长接过听筒:“什么事?”
“肯尼迪市长吗?”
“我就是。”
“我是伦纳德·哈迪。”
“哈迪警探吗?”
“对。旁边……没有人在听吧?”
“没有。这是私人专线。”
警探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一直在考虑……考虑我们之前谈过的事。”
肯尼迪坐直身子,把大脚从垫脚椅上移开。
“说吧,小伙子。你人在哪里?”
“第九街,FBI总部。”
然后他沉默不语。市长鼓励他:“说吧。”
“我实在无法继续袖手旁观了,一定要做点什么。我觉得她快要铸成大错了。”
“卢卡斯吗?”
哈迪继续说:“他们查到了枪手掘墓者今天晚上即将攻击的地点。”
“真的吗?”肯尼迪强壮有力的大手紧握话筒,他向杰弗里斯打了个手势,要他拿纸笔过来,“什么地方?”
“丽兹酒店。”
“哪一家?”
“他们不确定。大概是五角市那家……不过,市长,她不打算疏散群众。”
“什么?”肯尼迪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
“卢卡斯不打算疏散酒店里的人。她——”
“等等,”肯尼迪说,“他们知道枪手准备攻击的地方,却不想向任何人提出预警?”
“对,她准备拿客人当诱饵。除了这种说法,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比喻才算贴切。总而言之,我考虑了你说过的话,所以决定打电话通知你。”
“警官,你作的是正确的抉择。”
“但愿如此,我真的希望如此。我不能再说了,市长,只是想通知你一声。”
“谢谢你。”杰拉尔德·肯尼迪挂断电话后站起身来。
“怎么回事?”杰弗里斯问。
“我们知道枪手下一个攻击的目标是丽兹酒店。打电话给雷吉,我现在要用车。还要派警车护送。”
他大步朝门口走去。杰弗里斯问:“要不要找一组电视记者?”
肯尼迪看了助理一眼。他的表情明白无误地表示:当然要找电视记者。
两人肩并肩,双臂抱胸,姿势别扭地站在掘墓者的汽车旅馆房间里。
两人都在看电视。
真有意思。
掘墓者觉得电视画面很熟悉。
画面是梅森剧院。他遵照吩咐,应该去那里转一圈,就像在康涅狄格的森林里一样,将子弹射向一百万片叶子。他在剧院时也想转一圈,应该这样做才对,可惜他没做到。
在剧院里,那个……咔嚓……大下巴、戴高帽子的可怕男人跑来想杀他。不对……来杀他的人应该是警察。
男孩看着电视,他则看着男孩。男孩骂道:“狗屎。”好像没来由。
就像帕米拉一样。
掘墓者打到语音信箱听取留言,只听见女人的电脑录音说:“您没有新消息。”
他挂断电话。
时间不多了。掘墓者看看手表。男孩也看看手表。
男孩长得十分瘦弱,右眼圈的颜色比黑色皮肤还要深一些,掘墓者知道他射杀的那人一定经常殴打这个男孩。射杀了那个人,掘墓者觉得自己很高兴。尽管他不确定高兴是什么。
掘墓者不知道教导他的人会对这个男孩有什么看法。教导他的人再三叮咛,任何人只要看见他的脸,就绝不能活着走开。而这个男孩确实见过他的脸了。只是……咔嚓……似乎……咔嚓……杀了他似乎不太对劲。
为什么对我来说,每过一天,
我都会加倍爱你。
他走进小厨房,打开一小罐浓汤,舀进碗里,看看男孩瘦骨嶙峋的手臂,又多舀了几勺。面条,大部分都是面条。罐头上说要用微波炉加热六十秒,汤才会变得“热气腾腾”,所以他加热整整六十秒。他在男孩面前放下碗,递给他汤匙。
男孩喝了一口,再喝一口,然后停下。他看着电视屏幕。他那子弹形的小脑袋一会儿点向左,一会儿又点向右,眼皮开始下垂,掘墓者知道他累了。掘墓者累的时候,头和眼睛也会出现相同的情形。
他发现,他和这个男孩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掘墓者示意要他上床。但男孩只是畏缩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掘墓者示意要他坐上沙发,男孩起身走向沙发。他躺下去,仍盯着电视。掘墓者拿来一条毛毯,盖在男孩身上。
掘墓者看着电视,又是新闻。他找到有广告的频道,卖的是汉堡、汽车和啤酒。
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对男孩说:“你叫……”咔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眼睛半闭,看着他说:“泰伊。”
“泰伊。”掘墓者反复念了几遍,“我要……我要出去了。”
“会回来吧你?”男孩说。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掘墓者摇了摇头。太阳穴上方有一道浅浅的凹痕。
“你会回来吗?”男孩再次喃喃地说。
“我会回来的。”
男孩闭上双眼。
他搜肠刮肚地想对泰伊说些别的。有些话他觉得自己想说,却不记得要说的是什么。无所谓,反正男孩也睡着了。掘墓者替他拉上毛毯。
他走向衣柜,打开锁取出一盒子弹。他戴上橡胶手套,给乌兹枪装上两个弹匣,然后花了十五分钟重新装填消音器。最后锁上衣柜。
男孩还在睡,掘墓者听得见他呼吸的声音。
掘墓者看着漏底的小狗袋子。他正打算揉一揉丢掉,却想起泰伊看着袋子的时候好像很喜欢。他喜欢小狗。掘墓者把购物袋抚平,放在男孩身边,这样的话等他醒来而掘墓者不在身边时,他看见小狗就不会害怕了。
掘墓者不再需要小狗购物袋了。
“第三次用棕色袋子。”教导他的人告诉他。
所以掘墓者提的是棕色纸袋。
男孩翻了个身,仍在熟睡。
掘墓者将乌兹枪放进棕色纸袋,穿上深色外套,戴上手套,离开房间。
下楼后,他坐上车子,是一辆不错的丰田卡罗拉。
他喜欢这种车的广告。
哦哦哦,人们每天……
他不怎么喜欢那首“哦,感觉好极了……”的广告歌曲。
掘墓者会开车。他开车的技术很高超。他以前常和帕米拉同车。换她开的时候,她开得很快,而掘墓者开得很慢。她被开过罚单,他却从没被开过。
他打开放置物匣,里面有几把手枪。他取出一把,放进口袋。“去过剧院之后,”教导他的人说,“会有更多警察想找你,所以要多加小心。记住,如果有人看见你的脸……”
我记得。
帕克陪儿子坐在楼上的房间里。罗比坐在床上,帕克坐在一张曲木摇椅上。他从古董家具连锁店买来这把摇椅,本想重新涂上亮光漆,却一直没能开工。
地板上躺着二十几个玩具,一架任天堂游戏机连接着旧电视。《星球大战》的海报贴在墙上。路克·天行者,还有黑武士……
这是我们今晚的吉祥物。
这话是凯奇说的。但帕克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想起凯奇,想起卢卡斯,还有掘墓者。他正在念书给儿子听,《霍比特人》。
尽管已经听父亲念过好几次,他仍听得入迷。每次罗比一害怕,两人就拿起这本书来模拟屠杀恶龙的场景。这一幕总能让罗比勇气倍增。
不久前,帕克走进家门时,儿子一脸惊喜。他拉起儿子的手,父子俩走向后门廊。他不厌其烦地反复指出后院或车库并没有被陌生人入侵。两人讨论后认定是老疯子约翰逊先生没关好篱笆,才让狗跑了出来。
斯蒂菲也抱一抱爸爸,问他的朋友情况怎么样,生病的那个。
“他没事。”帕克说。他尽量想讲得逼真一点,却想不出什么可说的。为人父母身负的罪恶感……真是左右为难。
斯蒂菲用同情的眼神目送父亲和哥哥上楼去看故事书。要不是今晚情况特殊,她也会跟上楼去听故事的,但她的直觉告诉她,现在最好别去捣乱。帕克当了父亲之后才明白儿童的一个特性:就算平日吵翻了天、拼命想打压兄弟、暗中破坏同胞手足的好事,然而一旦其中一个深受打击——例如“船夫”事件——另一个就本能地知道应该怎么做。斯蒂菲走进厨房,说:“我要帮哥哥准备点心,让他惊喜一下。”
他一面念着霍比特人的故事,一面不时看看儿子的脸。儿子闭起眼睛,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帕克的《单亲家长指南》里说:“有时候父母亲的任务不是给子女讲道理,也不是教导他们该如何做事,甚至不是做出成人的表率,只要陪伴在子女身边即可。就这么简单。”
“要不要继续念下去?”他低声问。
儿子没有回答。
帕克把书放在大腿上,继续坐在油漆斑驳的摇椅上,轻轻地前后摇动,看着儿子。
托马斯·杰弗逊的妻子玛莎在生下第三个女儿不久后便撒手人寰,而这个女儿也在两岁时夭折。杰弗逊终生没有续弦,费尽心力独自抚养两个女儿长大。身为政治人物的他经常无奈地在家庭生活中缺席,这令他极度厌恶,唯有靠书信往来才算与女儿保持联系。他写了数千页的家书给女儿,鼓励、建议女儿,向女儿发牢骚,对女儿表达父爱。帕克对杰弗逊的认识堪比亲生父亲,而且能背诵出几封杰弗逊的家书。此时他回想起其中一封,当时杰弗逊担任副总统,正值敌对两党政治攻势陷入白热化的阶段。
亲爱的玛莎,我于前日收到你在一月二十一日寄出的信,感觉有如皎洁的月光投射在孤寂的壁炉前。我置身于痛苦折磨、恶意攻击、肆意谩骂无穷无尽之际,身心俱疲,无力应对,唯有思及家人方能体悟上帝赐予我的福祉。
他看着儿子,听着女儿在楼下拿着平底锅碰撞出的声响,像往常一样反省自己是否尽到养育儿女的本分。
这件事,经常让他在夜晚沉沉入睡时为之忧心。
毕竟,他将子女从母亲身边带走。无论是陪审团还是所有的朋友包括琼自己的朋友一致认为这是唯一理智的安排,但他仍于心难安。他与杰弗逊不同,并不是因为被死神捉弄才当上单亲父亲。这是帕克自己作的决定。
他真的是为了子女考虑,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吗?还是只是为了逃避自身的忧郁?最常折磨他良心的就是这个问题。婚前,琼是那么温柔,那么迷人。但他后来才发现,她大半时间都是在演戏。其实她生性狡猾,城府极深,情绪起伏不定,开心一阵子,便会连续发好几天脾气,而且总是疑神疑鬼。
认识琼时,他年纪尚轻,父母却双双离世。他正在经历人生的剧变。一个人对生死之事有过切身体悟之后,往往只想找个伴来照顾自己、或者想找个伴来施放爱心,帕克的心态正是如此。
你知道吗?男女在一起,最佳搭配是彼此不需要互相照顾。这是男女交往的铁律。快把它记下来。
因此他找上一个貌美如花却情绪不稳、无可救药的女人,其实并非偶然。
无名氏兄妹陆续出世不久后,婚姻生活便需要靠各尽本分来维持。有时甚至需要作出一些牺牲,琼自然而然地卸下面具,纵情发泄情绪,表达不满。
帕克想尽办法挽回这段婚姻。他陪妻子去看心理医生,除了尽为人父亲的本分外,他还将母亲应尽的义务也一并承担。他还在妻子情绪低落时逗她开心,筹办餐会,带她外出旅行,给一家人烧菜做饭。
琼隐瞒了许多个人秘密,其中之一是她的家族一向有酗酒的毛病。发现她酒喝得这么多,帕克感到十分惊讶。她有时候去参加十二个阶段的戒酒会,也试过其他心理辅导。但她的酒瘾屡戒屡犯。
她与丈夫和孩子的距离越来越疏远,以爱好与随性所至的行为来填补空虚。她去上美食烹饪班,买跑车来开,漫无节制地购物,去豪华健身俱乐部像奥运选手一样热衷于健身也在健身房结识了后来的丈夫理查德。她总是与家人刻意保持距离,不愿多陪丈夫和儿女。
于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四年前的六月。
一天,帕克下班从FBI的文件室回家,发现琼又不在家,只留保姆在照顾无名氏兄妹。这种现象并不少见,也不令人烦恼。但他上楼陪子女玩耍却立刻发现情况不对。当时四岁的斯蒂菲和五岁的罗比坐在两人同睡的卧室地上,组合着拼装玩具。斯蒂菲却显得昏昏欲睡,视线无法集中,脸上还渗出汗珠。帕克发现她在去厕所的途中呕吐过。他把女儿抱上床,替她测量体温。一切正常。保姆没有留意斯蒂菲生病,帕克并不意外。因为儿童呕吐或弄脏裤子时总会觉得十分尴尬,往往不想告诉大人,尽管如此,女儿——包括儿子在内——的神情似乎异于往日,显得游移不定。
儿子的眼神不断朝玩具箱瞟去。(“首先注意看眼神,”《单亲指南》上说,“再留心子女说的话。”)帕克走向玩具箱,罗比开始哭,央求他别打开盖子。他当然要打开。但他打开后却愣住了,看着琼藏在里面的一瓶瓶伏特加。
斯蒂菲喝醉了。她是想模仿妈妈,才把伏特加倒进小熊维尼的马克杯里喝。
“妈妈说不能讲出她的秘密,”儿子边哭边告诉他,“她说被你发现的话,会对我们发脾气。她说你会骂我们。”
两天后,他开始提出离婚诉讼。他聘了一位精明能干的律师,抢先申请儿童保护机构介入,这才躲过了琼污蔑他虐待儿童的指控。律师早就料到她会出这种阴损的招数。
之后琼开始反击,使出全力反击,但她的心态就像在奋力保住集邮册或跑车,而不是为了争取比性命更宝贵的事物。
经过数月煎熬,花费数万美元,最后法院判决孩子归他。
他考虑了一下,认为应该专心过日子,给子女一个正常的生活环境。
他的确做到了——四年如一日。然而,如今她又开始反扑,想修改监护权令。
哦,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究竟有没有为他们着想过?你难道不明白,在事关子女利益的时候,我们的自尊心——为人父母时自己的自尊心——都应该尽量放下,力保和善这个道理吗?如果罗比和斯蒂菲分开,分别在父母家住上一段时间对他们有益无害,那么他会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即使这样做会让他元气大伤,他仍会答应。
但是他坚信,与母亲住上一段时间,对他们来说将是一场灾难。因此他决定与前妻对簿公堂,与此同时,还要保护子女不受不良情绪的侵扰。在这种情形下,他一方面必须对抗敌人,另一方面还必须抗拒自己极想回到儿童时代的欲望,同时也必须抗拒极想与儿女分享痛苦的念头。同时兼顾这些非常困难。
“爸爸,”罗比忽然说,“怎么不念了?”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他笑着说。
“我只是眼皮在休息嘛,眼睛累了。我还没累呢。”
帕克看了一下时钟。离八点还有十五分。再过十五分钟——
不行,现在别想那件事。
他问儿子:“盾牌还在吧?”
“就在这里。”
“我的也一样。”
他拿起《霍比特人》,继续读给儿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