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整
“卢卡斯探员,你的气色不太好。”
“今天太累了。”
加里·摩斯年近五十,体形肥胖,肤色较深,鬈发剪得很短,有开始变白的迹象。他坐在“二号设施”——位于总部一楼的一间小公寓——的床上。这一带有很多公寓,多半用来招待执法机构的领导过夜,或是方便侦办重大案件时需要熬夜的总指挥和副官。摩斯之所以住进这里,是因为他知道的内幕太多,即将作证指控的对象势力强大。如果由特区警方保护,他恐怕只能活两个小时。
这地方条件不错。虽然全是公费购置的家具,却有一张舒适的双人床,一张书桌,也有扶手椅、几张小桌子,配有厨房,还有有线电视,当然没有付费频道。
“刚才那个年轻的警探呢?我挺喜欢他的。”
“哈迪?他在战情室。”
“他生你的气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不让他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
“对。”
“他可不是办案的探员。”
“对,他跟我解释过了。他是坐办公桌的人,和我一样。不过他很想成为你们的一分子,尽一份力。你们不是想抓到那个杀手吗?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就因为这个案子,你们才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摩斯先生,没有人忘记你。”
摩斯微微一笑,神情却显得落寞,卢卡斯也替他难过。但卢卡斯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逗他开心的。证人心里不高兴或感到不安全,有时候会忘记他们听过或看过的东西。侦办学校回扣案的联邦检察官希望加里·摩斯出庭作证时心情愉快。
“你的心情怎样?”
“我很想念家人,想念我的女儿。她们碰上了这么恐怖的事,我却没办法陪在她们身边,这感觉很不好。没错,我太太是很尽职,不过碰上了这种事,一家之长应该陪伴家人才对。”
卢卡斯记得他的女儿,是一对双胞胎,大约五岁,头发上绑着小小的塑料发饰。摩斯的妻子长得很瘦,眼神警觉,是刚目睹家宅被人放火烧得精光的人特有的神情。
“你在庆祝新年吗?”她对着一顶金色尖帽点点头,尖帽上印有“新年快乐”的字样。旁边也放了两支节庆用的响笛。
摩斯拿起帽子:“有人拿来送给我的。我跟他说,怎么只送来麦当娜的半边胸罩?”
卢卡斯笑了起来,然后她的脸色转为严肃:“我刚才用保密电话打给你的家人。她们很平安。照顾她们的人很多。”
“我从没想过会有人想伤害我或我的家人——我是说,在我发现舞弊案、决定向FBI报案的时候。我本以为最多会被开除,却没想到会有人想对我们不利。”
没想到?回扣案牵涉数千万美元,最终有数十名企业员工和市政府官员会遭到起诉。令卢卡斯感到惊讶的是,摩斯居然能活到接受联邦政府保护的那一刻。
“你本来打算和家人怎么庆祝跨年夜?”她问。
“去国家广场看烟火。让女儿晚一点睡。看不看烟火倒是其次,能晚点上床的话她们就高兴得要命了。你呢,卢卡斯探员?你本来有什么计划?”
什么计划也没有。这一点,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卢卡斯想到了几个朋友。一个在费尔法克斯当女警的朋友,一个在伯克当消防队员的朋友,几个邻居,一个在品酒会上认识的男人以及另一个她在宠物狗课堂上认识的男人。她想训练爱犬吕克却没有成功。她与这些朋友的亲密程度不等。她也有其他朋友,有些常和她闲聊,有些常和她共享美酒,其中一个男性友人偶尔会和她上床。大家都邀请她参加跨年晚会,但她全部回绝了,推说她打算去马里兰参加一场盛大的晚会。那是谎话。一年的最后一夜,她希望独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最大的原因是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不知何故,她看着胆识过人、身陷特区政治战场的加里·摩斯,竟然吐露了心声:“我本来想租个片子来看,跟爱犬共度跨年夜。”
摩斯并没有用同情的语句回应她,反而爽朗地说:“哦,你养了一条狗啊?”
“对啊。黑色拉布拉多母狗。像时装名模一样漂亮,却笨得可以领到低智商证明。”
“养了多久?”
“两年。感恩节那天开始养的。”
摩斯说:“去年我去流浪狗之家为女儿领养了一只杂种母狗,家里被人丢汽油弹的时候,我们认为它死定了,不过它还是逃过一劫。它真聪明,丢下我们不管,自己先逃命了。你本来打算租什么电影?”
“没想好,大概是女人爱看的剧情片吧。感性浪漫,让我看了掉眼泪的那种。”
“FBI探员有哭的权利吗?我怎么不知道?”
“只有在非执勤期间可以哭。摩斯先生,我们打算让你待到星期一,然后带你去联邦执法官管理的安全屋去住。”
“对了。还有汤米·李·琼斯主演的《亡命天涯》。这个片子还不错吧?”
“我没看过。”
“有空去租来看看。”
“也许吧。摩斯,你不会有事的。这里是全市最安全的地方。没人能碰你一根汗毛。”
“只要清洁工别突然跳出来把我吓得半死就好。”说完,他朗声大笑。
他是想装出勇敢无畏的样子,但卢卡斯看得出他内心的恐惧,仿佛恐惧之情随着他额头的血管流遍全身。担心着自己,担心着家人。
“我们会派人给你送一份丰盛的晚餐。”
“带啤酒吧?”他问。
“半打可以吗?”
“那更好。”
“品牌随你挑。”
“这个嘛,萨姆·亚当斯吧。”随后他有些犹豫地问,“有这个预算吧?”
“条件是其中一瓶请我喝。”
“我会给你冰得透心凉,等你逮到那个疯子以后再请你喝。”
他把玩着尖顶帽。她以为他会戴在头上。他一定是觉得这样太可笑,所以最后还是把它扔到了床上。
“我待会儿再过来。”她告诉摩斯。
“你要去哪里?”
“去查一些地图。”
“地图。嘿,祝你好运,卢卡斯探员。”
她走出门。两人并没有预祝对方新年快乐。
帕克、凯奇与卢卡斯走到门外,步入清冽的空气中,走在光线昏暗的人行道上,前往距离总部六条街以外的地质档案馆。
华盛顿市区有着偶尔可见美丽的街景,部分建筑也让人眼睛一亮,但在冬日的黄昏中,市区成了污浊模糊的地方。价格低廉的圣诞饰品无法点亮灰暗的街头。帕克望了一眼天空。天色阴沉沉的。他记得天气预报说即将下雪,而无名氏兄妹明天肯定要去滑雪橇。
明天要先修剪后院的树丛,因为他答应过罗比。然后带着雪橇和装满热巧克力的热水瓶,一路驱车向西,前往马萨纳腾山脉。
这时卢卡斯的问题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是怎么从事文件鉴定这一行的?”
“托马斯·杰弗逊总统。”帕克回答。
“怎么回事?”
“我本来是想当历史学家,专攻杰弗逊的历史,所以才进了弗吉尼亚大学。”
“那所大学是他设计的,对不对?”
“老校园的确是他设计的。我经常去学校的档案室和国会图书馆。有一天我在夏洛茨维尔市,在图书馆里研究杰弗逊写给女儿玛莎的家书,信中提到蓄奴制度。这封信是他去世前不久写的,原本反对蓄奴的他却坚决赞成蓄奴。他说蓄奴制度是美国经济的基石,不应该废除。我看了觉得十分纳闷,心想他怎么会在写给女儿的家书里讨论蓄奴制度。虽然他很疼爱这个女儿,不过父女之间的书信往来多半只限于家事。我越看越觉得笔迹不太对劲,所以买了一支便宜的放大镜,用已知的文件来比对。”
“结果发现是假的?”
“说对了。我把那封家书拿去给当地的文件鉴定师分析,结果引起了不小的动静——后来才知道,居然有人偷偷在杰弗逊的档案里放了假信,特别是这种内容的假信。我的事迹还被写进了报道里呢。”
“是谁伪造的?”卢卡斯问。
“谁知道呢。那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杰作,从墨水吸收的程度可以判断。档案管理人认为伪造这封信的人是右翼分子,暗藏这封家书是想打击民权运动的士气。结果我就上瘾了。”
帕克向卢卡斯简要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他在乔治·华盛顿大学取得刑事硕士学位。在休斯敦通过了美国刑事文件鉴定理事会的验证,目前是美国文件鉴定学会、全国文件鉴定师协会和世界文件鉴定师学会的会员。
“我有一段时间曾经自己接案子,后来听说FBI在招聘文件鉴定方面的探员,所以就去匡提科应征,后来的事你就全知道了。”
卢卡斯问:“杰弗逊有哪一点吸引你?”
帕克连想也没想就回答:“他是个英雄。”
“如今英雄已经很少见了。”凯奇说。
“其实,现在的人和以前的人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帕克反驳道,“英雄向来就不多见。不过杰弗逊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
“就因为他是万事通?”卢卡斯问。
“因为他的人品吧。他的太太死于难产,差点毁了他。不过他重新站起来,一手将几个女儿带大。在决定替玛丽买什么衣服时,他费的心思等同于规划农地灌溉系统或诠释宪法。他写的信我全看过。对他来说,天下无难事。”
卢卡斯停下脚步,看着路边商店橱窗里的一件黑色礼服。他发现她的眼神中并无欣赏之意。她打量着这件礼服的眼神,正如她注视着勒索信一般,带有分析批判的意味。
帕克很惊讶,这种东西居然能让她分心。然而凯奇说:“我们的卢卡斯,可是个大设计师呢,会自己设计衣服,很厉害的。”
“凯奇。”她心不在焉地责怪他。
“你认识能给自己做衣服的人吗?”
帕克沉默不语,他身边的确没有这样的人。
她将视线从橱窗上移开,三人继续走在宾夕法尼亚大街上,庄严的国会大厦就在前方。
卢卡斯问他:“你真的回绝了主任的职位?”
“对。”
她难以置信地轻笑一声。
帕克仍然记得那天的情景。凯奇与当时的副局长走进他的办公室,问他愿不愿意离开文件组去外勤处担任主管。而当天早些时候,凯奇也在前门廊处观察到,帕克不仅是分析文件的专家,在抓捕罪犯方面也技艺非凡。
当时常有探员或联邦助理检察官来找他,请教一两个与文件有关的简单问题,要么是鉴别真伪,要么是从中推断歹徒与刑事案现场的关联。帕克总是坐在摆满盆景的办公室里,反复询问来访的执法人员。其实那些可怜的访客只想请教文件方面的技术问题,但帕克却不肯罢休。
你在哪里找到这封信的?不对,不对,是在哪个抽屉?嫌疑人有配偶吗?他的妻子住在哪里?有没有养狗?上次被逮捕时犯的是什么罪?
帕克的问题接连不断,已经偏离笔迹是否符合驾照申请表上的签名之类的问题,反而逐渐指向歹徒可能躲藏的地点。而他几乎每次都能猜中。
然而他不得不婉拒高升的机会。专员主任的工作时间很长,而当时的他为了孩子,需要经常待在家里。
但这些隐情,他不愿向卢卡斯透露半分。
他心想她会不会追问下去,幸好没有。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帕克对地质档案馆感到好奇。他问:“这里怎么——”
“别出声。”卢卡斯突然慨声说道。
“什么——”他正要问。
“别出声。继续走,别回头。”
他这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在打电话,只是佯装通话而已。
凯奇问她:“你也看见他了吧?我估计他在我们背后二十码。”
“更接近三十码。没有明显武器。他很警觉。动作也不太规律。”
刚才卢卡斯为什么会和他聊天,为什么会突然停在橱窗前看衣服,帕克此时才恍然大悟,因为她怀疑有人在跟踪,她想让对方误认为她还没发现。路过一面橱窗时,帕克也瞟了一眼,看见马路对面有人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帕克发现凯奇和卢卡斯都握着手枪。之前,他根本没看见两人拔枪的动作。两支都是黑色自动手枪,准星上亮着三颗小绿灯。他从前的佩枪是笨重的左轮,印象最深刻的是上级规定必须随身佩带。一想到总要带着子弹上膛的枪支接近孩子,就让他苦恼不已。
卢卡斯对凯奇低语了几句,凯奇点点头。然后她对帕克说:“动作自然一点儿。”
真是多余……
“你觉得是掘墓者吗?”他问。
“有可能。”她说。
“打算怎么办?”凯奇低声说。
“抓住他。”她以平静的语气回答。
帕克心想,天啊。带着机关枪的掘墓者就在我们身后!掘墓者一直在总部外面守候,知道这三人是办案的主角。我们在剧院差点抓到他,也许主谋事先吩咐过,如果情势不妙,FBI即将破案,那么必须干掉调查人员。
“你负责马路,”卢卡斯对凯奇说,“帕克,巷子由你掩护,以防他有援兵。”
“我——”
“嘘……”
“我数到三。一……二……”
“可是我——”帕克开口要说。
“三。”
三人当即一跃散开。凯奇跳上马路,阻住车流。
卢卡斯转过身,飞奔起来。“联邦探员!”她大喊,“你。就是你!不许动,双手放在头上!”
帕克朝巷子看了一眼,他想假如真的看见共犯,自己该怎么处理才好。他取出手机,按下九一一,拇指放在“拨出”键上。他只能想出这个办法。
他看着背后,望着卢卡斯。在她前方,那个男子陡然停住脚步,然后转身拼命向马路中间奔去。
“站住!”
卢卡斯在人行道上狂奔。男子右拐,消失在车流中。她想追过去,却有辆车疾驶转过拐角,司机没有看见她,差点一头撞上。卢卡斯赶紧跳回人行道,离挡泥板只有几英寸。
她再次拔腿想追过去时,那名男子已经不见踪影。帕克看见她取出手机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来了三辆没有标志的警车,红灯在仪表板上方闪烁。车子开到十字路口处急刹车停下,她与其中一名驾驶员简单交代了几句之后,三辆车一起加速离去。
她朝帕克的地方慢跑过来。凯奇也跟着过来。卢卡斯愤愤地双手一挥。
凯奇耸耸肩:“有没有看见他的长相?”
“没有。”帕克回答。
“我也没看见。”卢卡斯喃喃地说。接着她望向帕克的双手:“你的枪呢?”
“我的什么?”
“你负责掩护巷口。我们刚才准备捉拿歹徒,你却没有拔枪?”
“枪?我哪儿来的枪?刚才就想跟你说这件事的。”
“你没有佩枪?”她难以置信地问。
“我是普通市民,”帕克说,“为什么要佩枪?”
卢卡斯向凯奇抛去一个责怪的表情。凯奇说:“我还以为他有。”
她弯下腰,提起牛仔裤的裤腿,从脚踝处的枪套里拔出一支小型自动手枪,交给帕克。
他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拿着。”她坚持。
帕克看了她手上的枪一眼:“枪在身上会让我浑身不自在。我以前是刑事案件的科学分析人员,又不是突击队的。何况我以前的佩枪是左轮,而不是自动式。我最后一次开枪是在匡提科的靶场,那也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瞄准之后扣动扳机就行了,”她说着怒气开始上涌,“保险栓已经关了。第一枪是连续两发,第二枪是单发。瞄准目标时要记住这一点。”帕克对她怎么忽然发起脾气感到十分不解。
他还是没有接枪。
她叹了口气,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缕长长的白气。她不再多说,只是将手枪再度往前递向帕克。
他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僵持下去,便伸手接了下来,匆匆看了一眼后放进口袋。卢卡斯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三人继续在街上走。凯奇狐疑地看着他,这次没有做出耸肩的动作就拿出手机打电话。
三人缓缓地走着。帕克觉得口袋里的手枪沉甸甸的,远比十几盎司的实际重量沉重得多。他觉得很奇怪,随身携带这支武器并没有带给他安全感。过了一会儿,他才想明白。不是因为手枪会提醒他刚才掘墓者可能就跟在他们三人身后,一心想解决他们,也不是因为手枪让他联想起四年前与船夫交手的往事,让他想起儿子内心的恐惧。
真正的原因,是这把手枪似乎具有某种阴间的魔力,仿佛托尔金名著里的那只魔戒。这种魔力占据了他的意识,将他拖离孩子们,越拉越远。这种魔力能让他与孩子们永远分离。
掘墓者站在巷子里。
他静静地站着,环顾四周。
这里既没有探员也没有警察。没有人在追捕他。没有人对他开枪。也没人想把他抓回康涅狄格。他喜欢康涅狄格的森林,却讨厌装了铁窗的房间。他们逼他坐在房间里面,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什么事也不能做。在那里,有人会偷喝他的浓汤,胡乱地转换电视频道,不让他看汽车和小狗的广告,因为他们想看球赛。
帕米拉对他说:“你真胖啊。身材都变形了。为什么不去跑跑步?去买双耐克……”咔嚓。“……耐克慢跑鞋吧。去嘛去嘛。到购物中心去。我这儿还有些事情要忙。”
此刻,掘墓者认为帕米拉会在眼前出现。他眯起眼睛。不对,不对,这只是巷子里一面没有图案的墙壁。
你发誓挚爱她、尊重她、珍惜她……咔嚓……遵守……
有一次,他陪帕米拉慢跑。当时是秋天,两人跑过红叶和黄叶。他拼命想跟上,喘着粗气,胸口剧痛,就像子弹在头盖骨里反弹后造成的伤害那么疼。帕米拉越跑越远,后来他只好独自慢跑。最后一个人步行回家。
掘墓者为他在剧院里出的差错感到十分焦虑。他担心出现了这么多警察和探员,教导他的人会不高兴,因为他没有按照他的指示尽量去杀人,越多越好。
掘墓者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很多警笛声。
他开始沿着巷子往前走。购物袋在手臂上摆动,乌兹枪就放在里面。因为他重新装填了子弹,所以袋子提起来很重。
他发现前方的巷子里有些动静,于是停下脚步。有个小男孩,是个黑人小孩,瘦骨嶙峋,大约十岁。有人在和男孩说话,男孩正在听。掘墓者看不见这个人。
忽然,掘墓者听见帕米拉的声音。“跟……跟……跟你生个孩子?生……生……你的孩子?”
如果我们生个孩子,或许三四个,
你知道我会加倍爱你。
忽然,关于这首歌的回忆消散了,因为这时出现了撕裂声,乌兹枪和消音器从购物袋底下的破洞漏了出来。他弯腰拾起,并抬头看了一下周围。
嗯。
这下可不好玩了。
小男孩和一个年纪偏大的男人站在一起,两人的衣服都十分肮脏。大人一边和小男孩说着话,一边朝他走过来。男人抓住男孩的手臂,向上提起,男孩又哭又叫,还流着鼻血。
两人看着掘墓者。小孩似乎松了一口气,一把推开男人,揉揉肩膀。男人再次抓住小孩的手臂。
男人低头看着乌兹枪,对掘墓者露出狰狞的微笑,说:“你在做什么是你的事,我走开就是了。”
“放开我。”男孩哀求。
“少废话。”男人扬了扬拳头。小孩畏缩了一下。
掘墓者对准男人胸部连开两枪,男人向后倒下。小孩被巨响震得向后跃开。消音器仍放在地上。
掘墓者举枪对准男孩。男孩却盯着尸体。
“如果有人看见了你的脸……”
掘墓者的手搭在扳机上,只须轻轻一扣。
“跟……跟……跟你生孩子?”这句话在他脑中回荡。
男孩仍盯着大人的尸体。掘墓者正要再次扣动捩机……迟疑片刻后,却又把枪放下。男孩转身看着掘墓者,低声说:“嘿,你盖掉他了!伙计,一转眼就盖掉他了。”
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掘墓者的脸看。距离只有十英尺。
说话声在他脑中回荡。毙了他,他看见你的脸了,毙了他,毙了他,毙了他,毙了他。
说个不停。
掘墓者说:“嗯……”他弯腰拾起弹壳,再将消音器检起来,和乌兹枪放在一起,用破损的小狗袋包好,走出巷子,留下站在垃圾堆旁看着尸体的男孩。
回到汽车旅馆,然后……咔嚓……回到汽车旅馆,然后等待。
他会喝点儿浓汤,然后等待下个时刻的来临。他会听取留言。看看教导他的人有没有打来叫他停手。
当我听见你走进家门……
现在能喝点浓汤就好了。
我知道我会加倍爱你。
他为帕米拉煮了浓汤。他为帕米拉煮浓汤的那天晚上,她……咔嚓。那天是圣诞夜。十二,二十五。一二二五,天气很冷,和今晚有点像。到处都是彩色的灯泡。
他说,我送你一个金十字架。这个盒子要送给我?……是礼物吗?哦,是大衣啊!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掘墓者站在红绿灯前等绿灯。
突然,他觉得有东西在碰触他的手。
掘墓者并没有被吓住。掘墓者从来不会被吓住。
他握住破袋子里的乌兹枪,慢慢转过身。
那个小男孩站在他身边,紧紧地握着掘墓者的左手。他看着正前方。
爱你爱你爱你……
绿灯亮了。掘墓者没有向前走。
加倍……
“嘿,可以走了。”男孩说,凝视着破袋上的小狗。掘墓者看见“停/走”的指示灯中出现绿色的人形。
绿灯看起来很快乐。
但他不确定快乐是什么。
两人手牵手过了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