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五十分
黄铜时钟。
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此时,杰拉尔德·肯尼迪看着这个摆在他的办公桌上、占据着显著位置的时钟。
这时钟是瑟古德·马歇尔小学的学生合送的礼物。该校属于第八学区,位于华盛顿最乱的东南区中央。
肯尼迪为这些小学生的心意感动不已。没人认真看待过华盛顿特区。华盛顿是政治轴心,华盛顿是联邦政府所在地,华盛顿是丑闻的震中——对了,让大家注意到华盛顿的,就是丑闻。然而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如何管理这座城市,更不在乎这座城市由谁当家。
但是,这个小学的学生却很关心这里。他曾为他们演讲,宣扬荣誉心、勤劳以及拒绝毒品的重要性。都是些老掉牙的套话,可是其中几个学生,坐在阴暗潮湿的礼堂里,仰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面带甜蜜的景仰之情。演讲过后,小学生便把这个时钟送给他表示谢意。
肯尼迪这时伸手将它拿起,看看钟面:四点五十分。
刚才FBI差一点就制止了持枪狂人,可惜功亏一篑。现在有死有伤,市民的恐慌情绪急剧上升,几近失控。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三起意外枪击案——因为市民携带非法手枪自保,以为在街头或自家后院看见了掘墓者,所以开枪射击,就像夙怨已深的西弗吉尼亚州的乡下邻居。
此外,媒体报道也开始大肆抨击肯尼迪和特区警方无力与这类歹徒对抗,指责当局面对刑事案过分软弱并推诿塞责。有一则报道甚至暗示,剧院枪击案发生时,警方无法联络到肯尼迪,因为他正为了购买他最爱看的美式足球赛的门票,而与别人通着电话。他的电视呼吁也掌声寥寥。一名政治评论员接受访问时甚至引用了拉尼尔众议员的说法,“向恐怖分子下跪磕头”。并在评论中两次使用“软弱无能”这个评价。
电话铃声响起。坐在市长对面的温德尔·杰弗里斯抢先接听:“嗯。好……”他闭上双眼,然后摇摇头,继续听了一会儿后挂断电话。
“怎么样了?”
“他们翻遍了整个剧院,仍然找不到证据,一丁点儿都没有。没有指纹,没有目击证人——总之没有可靠的线索。”
“天啊,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会隐身术?”
“他们找来了一名离职的探员,是个高手,请他帮忙找出一些线索。”
“离职探员?”肯尼迪狐疑地问。
“文件鉴定专家。他找到了一些东西,不算太多。”
市长抱怨起来:“我们要的是士兵,我们要的是能在每个街角站岗的警察,不需要一头钻在纸堆里的办公室职员。”
杰弗里斯歪着光头,脸上露出讽刺的表情。派警察在特区的每个街角站岗,这的确是再理想不过了,但只是一场白日梦而已。
肯尼迪叹了口气,说:“他可能没看到我的电视讲话。”
“也许是吧。”
“可是,毕竟有两千万啊!”肯尼迪与隐形的对手掘墓者辩论着,“他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只要打一个电话,就能领走两千万美元呀!”
“这次他们只差一点点。也许下次就能抓住他。”
肯尼迪走到窗前停下脚步。看看显示户外气温的温度计,华氏三十三度。半小时前还是三十八度。
气温骤降……
雪云笼罩。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他在心中默默质问掘墓者。为什么选中这里?为什么非要挑今天?
他抬头看着结婚蛋糕形状的圆顶国会大厦。一七九二年,法国建筑设计师皮埃尔·朗方提出“华盛顿市规划”构想时,曾派测量员划出南北的纵轴,然后再划出与这条线垂直的横轴,将市区分割为四个象限。这个划分方法一直延续至今。国会大厦正好位于这个坐标轴的原点。
“是众准星的交会点。”某个倡导枪支管制的人在出席国会听证会时这样形容特区。肯尼迪当时也出席作证。
然而现在,那人比喻的准星很有可能正对着肯尼迪的胸口。
华盛顿特区占地六十三平方英里,目前摇摇欲坠,市长竭尽全力不让它倒下。他是土生土长的华盛顿人,属于濒临绝种的动物,因为全市人口从最高峰的八十余万锐减至目前的五十万左右,而且这个数量还在逐年缩水。
华盛顿特区是个政治混血儿,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取得自治权——十九世纪曾自治过几年,无奈市政府领导无方,政治腐败,导致特区急速破产,因此重归国会管理。二十五年前,联邦立法员将管理权变还市民。从那时起,市民选出的市长与十三名市议员拼命改善治安——特区曾数度高居全美凶杀率榜首、推动校务——学生考试成绩在所有大城市中排行倒数第一、整顿财政——永远满目赤字、解决种族冲突——亚裔、黑人、白人打成一团。
有朝一日,国会很有可能再度介入,重新接管特区,国会议员已经取消了市长的无限制支出权。
特区一旦丧失了自治权,灾难也将随之降临——因为肯尼迪坚信,唯有在他的治理之下,才有可能重振特区,解救市民,避免犯罪行为、避免无家可归的游民以及破碎的家庭像火山爆发一样涌现。特区有超过四成的年轻男子“陷入体系之中”——在监狱里、假释中或遭到通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特区有四分之一的家庭都是单亲家庭。如今这个数字已升至四分之三。
假如华盛顿继续沉沦,最后会落到什么地步?杰瑞·肯尼迪曾有过切肤之痛。一九七五年,身为律师的肯尼迪服务于特区教育局,在消弭种族偏见的“仁慈日”前往国家广场——华盛顿纪念碑旁边的绿地——参加集会。结果参加集会的人群却突然爆发冲突,导致数百人受伤,他也名列其中。就是在这一天,他放弃了搬家到弗吉尼亚州竞选众议员的打算。他决心竞选美国首都的市长。他向上帝发誓,一定要好好治理这个地方。
对肯尼迪而言,治理华盛顿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教育”两个字,学校必须留得住学生。如果学生不辍学,就能培养出他们的自尊心,之后他们自然会懂得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道理。(没错,知识能救人。知识拯救了他,把他从贫苦的华盛顿东北区解救出来,让他进入威廉与玛莉法学院,最后娶到了美丽聪慧的妻子,育有两名事业有成的儿子,也成就了他津津乐道的政治生涯。)
教育能拯救市民的基本论调当然无人反对,然而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让青少年学到东西。保守派人士总是牢骚满腹,自以为心中有一套衡量世人行为的准则。他们认为如果某人不与人为善,那么出了问题就是他自己的事。孩子们可以在家学习,其他人也可以效法嘛。至于自由派人士,发完牢骚后就往学校撒钞票,到头来钱却只能用于学校基本设施的修葺改善,还是无法让学生留在教室里。
这就是杰拉尔德·肯尼迪面临的挑战。他无法挥动魔杖让父亲与母亲破镜重圆,也发明不出可卡因的解药,更无法让居住在与全国步枪协会总部只有十五英里之遥的人交出枪支。
然而他确实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特区的学龄儿童接受连续的教育。他还为此想出了一套做法,而这套做法几乎可以总结为四个字:金钱开路。
不过,他和杰弗里斯给这套做法取了个名字,叫“两千年大计”。
过去一年来,肯尼迪在妻子、杰弗里斯和几位密友的帮助下,不断与国会特区委员会的成员协商,希望再次对在华盛顿做生意的公司征税,税收所得将作为教育基金。如果学生读完中学,便可以获得现金的奖励,条件是就学期间不能碰毒品,也不能有犯罪记录。
肯尼迪这一突如其来的举措,招致了各党各派的齐声谴责。自由派人士批评他的做法将导致贪污横行,对强制验尿的做法也有意见,认为侵犯了个人自由。保守派人士只是袖手旁观。面临增税的企业界当然也有意见。“两千年大计”的消息一出,立刻有人放话,大公司扬言要退出特区,政治活动委员会的基金以及各种合法或违法的竞选经费都将从民主党的预算中消失,甚至有人暗示要揭发性丑闻——根本没有什么性丑闻可以揭发。但是,只要媒体拿到一男一女进宾馆的模糊录像带,就会为之疯狂。
尽管风险这么大,肯尼迪仍然决定放手一搏。他在国会讨价还价几个月,希望让这个计划能通过委员会的表决,而看情况他确实有成功的可能,其中多半应归功于民众的大力支持。
不巧的是,市政府与学校承建商之间互通利益,关系错综复杂,金额庞大,被市政府员工加里·摩斯抓到了证据,于是,他鼓起勇气向FBI报了案。经过初步调查,部分学校的电线线路和砖石结构都非常简陋,对教职员工和学生的安全构成了莫大的威胁。这桩丑闻越滚越大,最后牵扯到数名承包商、中间商以及市政府高官,而其中几名官员还是肯尼迪任命的下属,也是他多年的朋友。
肯尼迪高度赞扬了摩斯的义举,自己则投入根除舞弊案的工作。然而媒体与反对人士依然想让他涉及丑闻。“肯尼迪团队”舞弊案的新闻一出现——这样的消息几乎举不胜举——“两千年大计”的支持率就持续下跌。
市长也不愿坐以待毙,他开始尽最大能力出手反击:发表了几十场演说,解释这套计划的迫切性,同时对国会和教师联盟作出大的让步,以寻求支持,甚至陪放学的学生回家,向一脸惊讶的父母说明本计划对特区的每个人都很重要。支持率这才稳定下来。肯尼迪和杰弗里斯认为可能就此稳住阵脚。
就在这个时候,掘墓者来了……杀人不眨眼,从人潮汹涌的犯罪现场逃逸遁形,然后再次袭击。这能怪谁呢?总不能怪罪从不公开露面的FBI吧?要怪就得选个大家最喜欢怪罪的对象——杰拉尔德·肯尼迪。他估计,如果这个杀人狂再夺走几条人命,有关本市未来命运的“两千年大计”将无疾而终,最后很可能只成为他回忆录里一个苦涩的注脚。
杰弗里斯正忙着打电话,说着说着他忽然用手捂住话筒。
“他来了。”杰弗里斯说。
“人在哪里?”肯尼迪的声音有些嘶哑。
“就在外面,走廊上。”接着他仔细打量着市长,“你该不会又动摇了吧?”
他的身材真好,肯尼迪心想,进口西装穿在他身上是那么服帖,头顶刮得精光,丝质领带系在喉头上显得那么体面,使他看起来无懈可击。
“我当然动摇了。”
市长望向另一面窗户,从这里看不见国会大厦,远方是母校乔治城大学的标志性高塔。他和克莱尔就住在大学附近。他记得去年秋天夫妻俩曾一起走上陡峭的台阶。电影《驱魔人》的结尾,神甫便是从这道阶梯上跌落的。
神甫牺牲自己以解救被恶魔附身的女孩。
现在看来,那真是个不祥之兆。
他点点头:“好吧。去跟他商量。”
杰弗里斯点头:“杰瑞,我们能渡过难关的。一定可以。”接着,他对着话筒说,“我这就过去。”
在市长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一位穿着双排扣西装的英俊男子倚墙而立,头顶正上方是十九世纪某个政治人物的画像。
温德尔·杰弗里斯走向他。
“嘿,杰弗里斯。”
“你好,斯莱德。”这是他的真名,他父母亲取的名字,信不信由你。加上他的姓是菲利普斯,总让人认为他父母亲有先见之明,知道怀中的清秀婴儿有朝一日势必当上新闻主播。而他的现职确实是新闻播报员。
“我从警方的无线电通信中听到了这个消息。那家伙打死了两个探员,还对观众席的十几个倒霉蛋上演了一出《歌剧院魅影》。”
现场转播时,斯莱德耳朵里塞着耳麦,卷曲的电线顺着刮得光滑的脖颈向下延伸。他对着镜头讲话时,用语与现在大不相同。在与人当面交谈时,他会采用截然不同的措辞。和白人讲话时,他另有一套用语。但杰弗里斯是黑人,所以斯莱德希望让对方觉得自己也会讲黑人俚语。
他接着说:“好像还‘盖掉’了一个。”
杰弗里斯并没有指出这位主播的语病。在黑人混混儿的俚语中,“盖掉”这个动词的意思是“射杀身亡”,而不是“被吊灯砸死”。
“差点儿逮到,结果被他溜掉了。”
“我听到的消息也是这样。”杰弗里斯说。
“所以说,今天杰瑞打算好好照顾照顾我们,让我们心里舒坦一点喽?”他指的是肯尼迪即将召开的记者会。
杰弗里斯今天没耐心应酬斯莱德这种人。他一脸严肃地说:“最新消息是,歹徒准备继续开枪。没人知道他有多凶险。”
“有多凶险——”
杰弗里斯挥手制止他继续说话:“事态就这么严重。”
“我知道。”
“大家都等着看他的表现。”
他。应该用大写,我们的市长杰拉尔德·肯尼迪。斯莱德会了解这代表什么意思。
“那当然。”
“所以,我们需要你帮点小忙。”杰弗里斯说着压低嗓门,而这种频率正好与现金行贿的声音不谋而合。
“帮忙?”
“这次我们可以出两万五。”
“两万五?”
“怎么,想讨价还价?”杰弗里斯问。
“不是不是。只是觉得……不是个小数目啊。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我想让他——”
“你指的是肯尼迪?”
杰弗里斯叹了口气说:“对,就是他,让他以英雄的姿态渡过这个难关。我是说,把他捧成唯一的英雄。死了几个人,接着可能还会再死更多人。把焦点放在他探视受害者上面,报道他迎战恐怖分子的消息,随你怎么报吧,天花乱坠地瞎编,就说他知道该如何逮到凶手。万一出了差错,别把枪口对准他。”
“别对准——”
“市长,”杰弗里斯说,“别怪到肯尼迪的头上——”
“办案的人又不是他。”斯莱德清一清男中音的喉咙,“你是不是想这样讲?”
“没错,”杰弗里斯说,“万一出了差错,一定要报道说他不知情,说他会尽最大能力补救。”
“这次不是由FBI负责办案吗?我们可以——”
“话是这样说,没错,斯莱德。不过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我们也不想怪罪FBI。”
“不想?具体原因是什么?”
“不想就是不想。”
习惯看着读稿机讲话的斯莱德·菲利普斯终于受不了了:“杰弗里斯,我真是越听越糊涂了。你究竟想叫我怎么做?”
“我想请你尝试换一种风格,这次当个真正的记者。”
“当然没问题。”斯莱德当即打起腹稿来,“这么说好了:肯尼迪市长采取强硬手段,正调派警力对抗。市长即将去医院慰问……等一等,他老婆不陪他去吗?”
“他的夫人也一起随行。”杰弗里斯耐着性子说。
斯莱德朝记者室扬了扬头:“不对吧。刚才有人说……我是说,《邮报》的那个家伙说,肯尼迪没有去探视任何人。《邮报》还准备就此登出特稿发表批评性文章。”
“不对,不对。应该这样说:他去探视的受害者家属时希望隐姓埋名。今天一整天他都在探视受害者。”
“啊?”
两万五千美元能买到的东西真让你瞠目结舌,杰弗里斯心想。
斯莱德接着说:“他善良极了,真是个好人。”
“别夸张得过头了。”杰弗里斯警告。
“画面怎么办?我是说,如果要报他到医院去的话——”
杰弗里斯失去耐心了:“同样五秒钟的画面反复播出,不就得了?你们不是经常这样报道吗?随便吧,那段救护车停在地铁车站的画面就行。”
“哦。好吧。至于出差错的部分,你有什么看法?你为什么认为他会把事情搞砸?”
“因为像这种状况,一定难免出错。”
“好吧,你想把责难的枪口对准别人,却不想对准——”
“不能对准FBI。”
“好吧,”斯莱德说,“这样的话,我又应该把枪口对准谁?”
“那就是你的事了。记住新闻的五个要素: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因。你才是记者。”他挽住主播的手臂,护送他走出走廊。“去报道新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