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
人在哪儿?
玛格丽特·卢卡斯趴在高地上,平坦的小腹紧贴着地面,眺望着下方的环城快速路。
车辆高速行驶,川流不息。
她又看了一眼表,心想:你究竟在哪儿?
她的肚皮和胳膊肘都磨得生疼,后背也僵硬得酸痛起来。
如果歹徒就在附近,她无法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将MCP的人调遣到交付现金的地点,甚至连伪装过的MCP也无法调过来。因此她只好亲自出马,穿着牛仔裤,披着夹克,帽檐朝后戴着,像是狙击手,也像个小混混,趴在岩石般粗粝的地面上,已经一个小时了。
“听起来像水声。”凯奇说。
“什么?”
“车流。”
他趴在卢卡斯身旁,两人的大腿几乎贴着,很像一对情侣趴在沙滩上看日落。两人向下凝视着一百码外的原野,那里就是靠近绞架路的交钱地点。没错,这条路的确叫做“绞架路”,联系到此次的行动,其中的讽刺意味实在太过明显,两名探员甚至懒得议论它。
“你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凯奇喋喋不休地说,“它忽然钻进你的身体,逼你想个不停。你希望尽量别去想,结果还是控制不住。听,的确像是水声。”
卢卡斯倒不觉得像水声,而是像轿车与卡车的声音。
嫌疑犯到底在哪里?两千万美元就在那儿等他来拿,他却不上钩。
“他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另一个人喃喃地说。这个人大约三十岁,神情严肃,理着军人式的平头,言行举止也与军人相仿。他叫伦纳德·哈迪,供职于特区警察局。他之所以跟随FBI办案小组一起行动,是因为如果FBI不让特区警察参与,会显得自己容不得外人,小家子气。按照惯例,如果联邦调查局以外的人想横插一脚,卢卡斯肯定会提出抗议,但由于哈迪经常到市政厅旁边的FBI外勤处办事,卢卡斯对他并不陌生,因此也就不太介意他的参与,只要他继续维持现状:静静地坐在一边,别给大家惹麻烦。
“他怎么会迟到呢?”哈迪再度自言自语,显然没指望有人回答。他的双手保养得完美无瑕,指甲也修剪得整齐圆润。他拿着笔记本,继续写着供特区警察局局长和市长参考的报告。
“有什么情况吗?”她转过头,压低声音问托比·盖勒。托比是一位年轻探员,留着一头鬈发,也穿着牛仔裤来执行任务,上身那件可反穿式海军蓝防风夹克与卢卡斯的一样。
托比三十多岁,做事的时候神情专注又很快乐,就像个酷爱一切高科技电子产品的大男孩。他扫了一眼前方三台便携式影像监视器中的一台,然后敲了几下笔记本电脑上的键盘,看着屏幕。“无异常情况。”他回答。在现金袋方圆一百码内,如果出现任何大于浣熊的生物,托比的监视器都能探测出来。
市长决定依约交付现金后,这个袋子绕了一小段路之后才抵达交付地点。卢卡斯和托比请肯尼迪的首席助理先将钞票护送到第九街的一个处所,那里是一个没有标记的小车库,与FBI总部在同一条街上。
现金送到小车库后,托比将其分装进两只“伯吉斯安保系统”KL-19型的大帆布袋里,袋子的布料看起来很普通,其实内藏氧化铜丝,是一种功率极高的天线。发送信号的电路系统安装在尼龙把手里,电池则藏在底部的塑料扣子里。这种帆布袋能发出全球定位系统的信号,清晰程度连CBS电视网的主传播信号也望尘莫及,而且除非碰上厚达几英寸的金属,否则信号都能穿透。
托比还拆开了四十捆百元钞票,用他自己设计的纸重新包装。这种包装纸里面贴上了超薄通信芯片。即使主谋取出现金后丢弃了帆布袋,或者他与共犯分了赃,只要在六十英里范围之内,托比仍能追踪到现金的下落。
帆布袋放在勒索信指示的地点之后,所有探员都已退下,大家开始守候。
卢卡斯很清楚常规的犯罪行为——勒索的歹徒或绑匪经常在取赎金前突然改变主意。然而,敢于屠杀二十三条人命的歹徒却绝不会临阵脱逃。她无法了解的是,歹徒怎么连交钱地点都不肯接近。
她一直在出汗。对于一年的最后一天来说,天气热得出奇,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就像秋天一样。玛格丽特·卢卡斯讨厌秋天。她宁可趴在雪地上,也不愿在这种炼狱般的季节里守株待兔。
“你究竟在哪儿?”她喃喃地说,“在哪儿?”她轻轻晃动身体,感到一阵髋骨压地时的疼痛。她的身体结实而精瘦,没有太多皮下脂肪提供缓冲。她忍不住又探头瞟了一眼交款地点,其实托比的精密感应器十分灵敏,在她蓝灰色的眼珠看见任何动静前,这些仪器就能发现歹徒,但是她已经急不可待了。
“嗯。”C.P.阿德尔应了一声。卢卡斯以前跟他有过合作。此时,身材壮硕的他正捂紧耳机仔细倾听,同时轻点着苍白的光头,向卢卡斯递了个眼神。“刚才报告的是C号岗。没有人走出路面进入树林。”
她哼了一声,也许这次她猜错了。她原本以为嫌疑犯会从西边过来——穿过距高速公路半英里的一排树木前来取款。她相信歹徒会开悍马车或运动旅行车,拎起其中一袋,放弃另一袋,以方便逃逸,然后消失在树丛中。
“B号岗呢?”她问。
“我问问。”C.P.说。他因为外形气质太像是个马纳萨斯的毒贩,或是黑社会社团“地狱天使”的成员,因此经常被派去做卧底。在所有盯梢的探员当中,他似乎表现得最有耐心。一个小时下来,他那重达两百五十磅的身体一动不动。他开始联络部署在最南边的监视岗哨。
“没有异常情况。只有几个孩子骑着四轮车在附近玩耍,全在十二岁以下。”
“咱们的人没有驱赶他们吧?”卢卡斯问,“我是指那几个孩子。”
“没有。”
“那就好。叫他们别随便赶人。”
又过了一会儿。哈迪继续做着笔记,托比敲击着键盘,凯奇动了一下,C.P.依然纹丝未动。
“你太太生气了吧?”卢卡斯问凯奇,“要过新年了还有任务。”
凯奇耸了耸肩。耸肩是他最喜欢做的动作,他仅用耸肩就能涵盖一整套语言。凯奇是FBI总部的资深探员,虽然任务范围遍及全美,但主要待在特区办案,经常与卢卡斯合作。他的合作对象也包括卢卡斯的上司——主管华盛顿特区外勤处的专员。然而这周外勤处主任罗恩·科恩恰巧去巴西雨林度假——这是他六年来第一次度假——因此本案由卢卡斯接手。这主要是采纳了凯奇的建议。
过节还得执行任务,她感到愧对凯奇、托比和C.P.。跨年夜他们不是要陪女友就是得陪太太。至于伦纳德·哈迪,她很高兴他也一起来了,他刚好有些理由必须让自己在假日期间繁忙一些,所以卢卡斯才欢迎他加入侦办地铁扫射案的团队。
卢卡斯在乔治城有个舒适的家,里面布置了古董家具、织锦画、刺绣,以及她自己设计的床单。她还随意地收集了不同酒庄的美酒、将近五百本书、一千多张CD,以及一条名叫让·吕克的血统不太纯正的拉布拉多犬。这么温馨的小家,用来度过佳节的夜晚是再合适不过了。但她在这里住了三年,却从来没有在家过过节。在接到呼叫器指示、得知自己被委派为侦办地铁扫射案的总指挥前,她原本打算去陪加里·摩斯的。摩斯是教育局舞弊案的告密者,指控教育局收受学校建筑承包商的贿赂。FBI给摩斯装上窃听器,他因此录下了足以将很多人定罪的对话内容。然而他告密的事被对方得知,几天前他家被人投掷了汽油弹,两个女儿差点被活活烧死。于是,摩斯把家人送去北卡罗来纳州的亲戚家,自己则在FBI的保护下度过周末。卢卡斯奉命保护他,同时调查汽油弹攻击事件。可惜掘墓者出现了,摩斯顿时成了“第九街”这幢豪华公寓楼里的无聊房客——执法人员习惯用“第九街”来称呼FBI总部。
她又看了一眼交款地点,依然没有勒索者的踪迹。
“他可能也在观察我们的动静,”一名弯腰躲在树干后面的战略指导员说,“要不要在周边组织地毯式搜索?”
“不用。”
“周边搜索是标准程序,”他不甘心地说,“我们可以轮流出动五六辆车,绝不会被歹徒发现的。”
“风险太大了。”她说。
“嗯,你确定吗?”
“我确定。”
如此简略的应答方式,为卢卡斯在局里赢得了“狂傲”的名声,但她相信狂傲并不是什么坏事。一方面可以在下属面前树立威信,另一方面也可以引起上司的注意。
她的耳机噼啪作响,一个声音在呼叫她。听到声音,她立刻眼睛一亮。
“请讲。”她对着隐藏式麦克风说道,立刻分辨出对方是FBI副局长。
“我们碰上麻烦了。”他说。
她讨厌大惊小怪。“什么?”她问,对自己不礼貌的语气毫不在意。
副局长说:“市政厅附近刚刚发生了一起车祸。司机肇事后逃逸,一名白人男性被撞,当场身亡,身上没有证件,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公寓的钥匙,也没有地址,还有一些现金。前往处理的警察已获知勒索信一事,而且车祸地点靠近市政厅,因此他认为两起案子可能有些关联。”
她马上明白了。“比对过指纹了吗?”她问,“他的指纹和勒索信上的指纹吻合吗?”
“吻合。写勒索信的人就是死者,就是枪手的同伙。”
卢卡斯记得勒索信的部分内容似乎是这样的:
如果逮捕我,他会继续杀人。
如果杀了我,他也会继续杀人……
“卢卡斯,务必要找出枪手,”副局长说,他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看表,“务必在三小时内找到他。”
这是不是真品?帕克·金凯德满心疑惑。
他弯腰凑近沉甸甸的手持式十倍放大镜,凝视着一张长方形的纸。琼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但她的来访造成的影响——情绪失落——仍挥之不去。尽管帕克努力埋头工作,那糟糕的情绪却依旧萦绕于心。
他正在端详的信纸已经泛黄,上面蒙着一层纤薄却坚韧的塑料膜。尽管如此,他慢慢移动信纸时,动作仍然小心轻柔,仿佛在触碰婴儿粉嫩水润的脸蛋。他调整灯光,将视线焦点集中在手写体的小写字母y的圈圈上。
到底是不是真品?
第一眼看上去像是真迹。但从事笔迹鉴定工作的帕克·金凯德明白,第一眼的印象多半不大可靠。
他迫切地想摸摸这份文件,体验这张旧纸的触感。由于制纸时会加入微量的酸性原料,因此这张纸将能像钢铁一样永久保存。他想摸一摸氨化铁墨水产生的细微突起,而在他敏感的手指下,这些突起将如盲文般清晰。但他不敢贸然取出胶膜内的信纸;哪怕手上有一丁点油渍,也会对薄薄的信纸有所侵蚀,这样的话,就大事不妙了,因为这封信的价值可能高达五万美元。
前提是,它得是真迹。
楼上,斯蒂菲带着马里奥在超现实的宇宙间穿梭,而罗比则坐在帕克的脚边,玩着汉·索洛和楚巴卡玩偶。他的书房位于地下室,温暖而舒适,四壁用柚木板装潢,地上铺着厚厚的森林绿色的地毯。墙上挂着加框的签名文件,是帕克收藏品当中价值较低的几份,有威尔逊、小罗斯福、鲍比·肯尼迪以及西部拓荒时代的画家查尔斯·罗素等,数不胜数。有一面墙上展示的是伪作,是帕克鉴定出的赝品。
帕克最心爱的是他的高脚椅对面的那面墙。这面墙上挂的是过去八年来一双儿女的绘画与诗歌,从涂鸦、无法辨识的印刷体字母到手写体应有尽有。工作期间,他经常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墙上的作品,因此产生了出书的念头,希望通过分析笔迹来探究儿童的成长过程。
此时他坐在舒服的高脚椅上,面前摆放着洁净无瑕的鉴定桌。书房里寂静无声。平常他总会开收音机,欣赏爵士或古典音乐,但由于特区发生了重大枪击事件,所有电台都中断原有节目而改播号外新闻,而帕克却不想让罗比听到这么血腥的消息,更何况罗比不久前又回想起了船夫事件。
他弯腰仔细查看信件,那种神态就像珠宝商鉴赏着一块漂亮的黄色石头,如果看出造假之处,随时准备高声宣布这是次等货,但内心却偷偷希望那是罕见的黄玉。
“你在看什么啊?”罗比问。他站起来看着信件。
“是昨天卡车送来的东西。”帕克说。他眯起眼睛端详着大写的K。由于大写的K写法繁多,因此在笔迹分析上非常实用。
“哦,那辆装甲车啊。漂亮极了。”
“是很漂亮。”但这样说却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帕克接着说:“你知道谁是托马斯·杰弗逊吗?”
“第三任总统。对了,他以前住在弗吉尼亚州,和我们一样。”
“很好。有人认为这封信是他写的,请我鉴定一下,看是不是真的。”
与罗比和斯蒂菲交谈时,较为困难的话题之一是解释自己工作的内容。困难之处并不在于鉴定技术方面,而是在于有人伪造信件或文件并谎称其是真迹,这种行为让帕克很难向孩子解释清楚。
“上面写了些什么?”儿子问。
帕克并没有立即回答。答案对他而言极为重要。毕竟他是解谜大师,终生的嗜好就是解谜、猜字、动脑筋。他认为答案很重要,因此儿女一提出问题,他从不推托。为人父母者如果总是“等会儿再说”通常意味着想搪塞过去,希望等会儿孩子会忘记问过什么。话又说回来,这封信的内容令帕克想回避儿子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是杰弗逊写给大女儿的信。”他并没有撒谎。但帕克并没有进一步告诉儿子,这封信的主题与玛丽有关。玛丽是杰弗逊的次女,因分娩时出现并发症而过世,而杰弗逊的妻子之前也因同样的病因撒手人寰。他看着信件内容:
我已回到华盛顿却被哀伤的阴霾笼罩,眼前浮现的总是波莉骑着马在门廊中奔跑的景象,我反复叮嘱她小心身体而她娇嗔着嗤笑我的唠叨……
帕克是持有执照的文件鉴定师。阅读这封信时,他内心的忧伤油然而生。他极力抑制着感伤之情,让自己专注于文件。但是,身受丧女之痛的父亲形象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令他心神不宁。
哀伤的阴霾……
专心。
他发现信中提及的女孩名字是杰弗逊惯用的称呼——本名“玛丽”的次女,家人习惯叫她的昵称“波莉”。帕克也留意到,作者很少使用标点符号,这是杰弗逊典型的写作特征。这两点显示,这封信应该是真迹。而信中提及的事件也增强了可信度。这些事件确实发生在杰弗逊在世期间,也发生在写信日期前后。
没错,至少在文字内容方面,这封信看似真迹。
但这只完成了鉴定工作的一半。文件鉴定师不只是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同时还要兼具科学家的角色。看过内容后,帕克仍需对信件的物质材料进行检验。
他正要将信件放在博士伦复式显微镜下时,门铃再度响起。
哦,别再来了……帕克闭上双眼。又是琼,他知道。她去宠物店领回两只爱犬后,又来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也许这次带了社工一起,来个突然袭击……
“我去开门。”罗比说。
“不行。”帕克赶紧说。他的语气急促严厉,儿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对儿子微笑:“我去开。”然后滑下高脚椅,上了楼梯。他这时一肚子火。他已打定主意,谁也不能在新年前夜扫了两个孩子的兴致,即便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也不行。他打开前门。
呃……
“你好,帕克。”
他愣了一秒钟,才想起这位灰发高个子探员的名字。他们已经多年没见了。他说:“你好,凯奇。”
但是凯奇身边的那个女人,他却认不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