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整
“爸爸,给我讲讲船夫的事吧。”
帕克·金凯德愣了一下。他正在清洗铁制煎盘,听到这句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经验告诉他,无论孩子问什么问题,绝对不要警觉起来——至少不能表现出警觉的神色。因此他一面用纸巾把手擦干,一面低下头对儿子微笑。
“船夫?”他问九岁的儿子,“好啊。你想听哪一段?”
帕克一家住在弗吉尼亚州的费尔法克斯。厨房飘散着烹调节日大餐的香气,里面混杂着洋葱、鼠尾草和迷迭香的气息。男孩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说吧,”帕克鼓励他道,“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男孩名叫罗比,有一头金发,还遗传了他母亲的蓝眼珠,身着紫色的艾祖德衬衫和褐色长裤,系着拉尔夫·劳伦牌腰带。今天早上,他额头上的鬈发分向右边。
“这个嘛,”男孩开口说道,“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不过——”
“没错。”帕克回答,之后便不再多言。“儿女没问就不要多说。”这是帕克·金凯德的《单亲家长指南》中的准则之一。这本书只存在于他的大脑里,但他每天都不忘参考一番。
“只不过外面……有时候看起来有些像他。我是说,我向外看时,好像看得见他。”
“如果你有这种感觉,应该怎么办呢?”
“亮出盾牌,戴上头盔,”罗比背诵出来,“如果天黑,就把电灯打开。”
帕克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通常情况下,如果与子女交谈时涉及严肃的话题,他会遵守“视线保持水平状态”的原则,蹲下与他们沟通。但如果话题触及船夫,心理治疗师曾建议帕克站着,表现出强壮且颇具保护能力的成人姿态,好让儿子安心。而帕克·金凯德确实散发出一种安全感。刚满四十岁的他身材高大,六英尺多一点,体格几乎与大学时代不相上下。他没有勤做有氧运动的习惯,也不常去健身房,但身材却没有因此而变形。这一点要归功于两个孩子,因为他常陪他们踢足球、打篮球或是参加飞盘锦标赛。全家人在星期天上午定期跑步。其实跑步的人只有帕克自己,他总要追着孩子们的脚踏车,绕着附近的小公园跑步。
“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了。到你认为看见船夫的地方去瞧一瞧。”
“好。”
“头盔和盾牌准备好了吗?”
“在这里。”罗比拍拍自己的头,然后举起左臂摆出骑士的姿势。
“姿势不错。我的也准备好了。”帕克模仿儿子的动作。
两人走向后门。
“看那几丛小树。”罗比说。
帕克望向半英亩大的后院。他家位于华盛顿特区以西二十英里的一处老住宅区里,房子周围多半是草坪和花丛,但后院长满了连翘、葛藤和常春藤,过去一年来,他一直想把这里修剪一下。没错,眯起眼睛一看,有些植物的确颇具人形。
“看起来有点吓人,”帕克承认,“很恐怖。不过你也知道,船夫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愿为了降低儿子的恐惧感,而对他说明:你其实是被乱七八糟的树丛吓着了,没什么好怕的。他想尽量为罗比制造出与船夫事件的距离感。
“我知道。可是——”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四年前。”罗比回答。
“四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吧?”
“大概很长吧。”
“有多长,比给我看。”他张开双臂,“有这么长吗?”
“大概吧。”
“我觉得还要长一些。”帕克将双臂再张开一点,“和我们在布拉多克湖钓的那条鱼一样长吗?”
“那条有这么长。”罗比说着终于露出了笑容,伸出自己的双臂,尽力张开。
“不对,那条有这么长。”帕克夸张地挤眉弄眼。
“不对,不对,那条鱼有这么长。”罗比高举双手,左右脚交替着跳了起来。
“比你比的还要长!”帕克故意逗他,“更长更长。”
罗比跑到厨房的一边,举起一手,然后跑回来举起另一手:“有这么长才对!”
“鲨鱼才有那么长,”帕克大叫,“不对,是鲸鱼,不对,是大乌贼。不对,我知道了,是长胡须的玛祖卡兽!”玛祖卡兽是苏斯博士笔下的动物,出自于《假如动物园归我管》一书。罗比和斯蒂菲都喜欢看苏斯博士的书。帕克给一对儿女取了“无名氏”的绰号,而这个绰号的灵感来自于《霍顿与无名氏》里的无名生物。这个童话故事是兄妹俩最喜欢的,甚至连小熊维尼也无法和它相提并论。
帕克陪罗比在房间里玩了一会儿捉迷藏,然后将儿子搂进怀里,搔他的痒,逗得他笑个不停。
“这样吧……”帕克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
“我们明天来剪掉那些小树丛。”
“能让我用锯子锯吗?”罗比赶紧问。
哈,帕克心想,小孩最会抓住机会了,他在心里大笑。“看情况吧。”帕克说。
“太好了!”罗比蹦蹦跳跳地走出厨房。明天有希望摸到电锯,他立刻乐得忘了船夫的事。他跑上楼梯,帕克听见兄妹两人轻轻争吵着应该玩哪一种任天堂游戏。从声音判断,斯蒂菲赢了,随后让人忍不住跟着哼的马里奥兄弟的音乐传遍了整幢屋子。
帕克的视线停留在后院的树丛上。
船夫……他摇了摇头。
门铃响起。他朝客厅看了一眼,儿子和女儿都没有听见。他走到门口,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她满面春风,耳环在削短的头发下荡来荡去。她的金发被阳光晒得比平常更接近金色——罗比的发色与她的相近,而斯蒂菲的头发则比较接近帕克的棕色——全身的古铜色肌肤晒得无可挑剔。
“嗯,你好。”帕克犹豫了一下后说。
他朝女子背后望了一下,看见停在车道上的米黄色凯迪拉克并没有熄火,这才松了一口气。理查德正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华尔街日报》。
“嘿,帕克。我们刚从杜勒斯机场回来。”她拥抱了帕克一下。
“你们……你们去了哪里?”
“圣克鲁瓦岛。玩得很开心。喂,放松点儿,天啊,你干吗这么冷冰冰的……我只是路过这里,来打个招呼而已。”
“琼,你的气色不错。”
“我心情很好,好极了。帕克,至于你的心情好不好,我就不清楚了。你的脸色真差。”
“孩子们在楼上——”他扭头招呼他们。
琼正要说不用了。
“罗比,斯蒂菲!妈妈来了。”
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兄妹俩快步绕过拐角,跑向琼。她面带微笑,但帕克看得出来,他把儿女叫来的举动让她十分不满。
“妈妈,你晒得真漂亮!”斯蒂菲边说边用辣妹演唱组合的姿势甩甩头发。罗比像个小天使;斯蒂菲的脸形长而严肃,帕克希望她长到十二三岁时,男生会开始认为她很善于学习,因此对她敬而远之。
“妈妈,你去哪儿了?”罗比皱着眉头说。
“加勒比海。爸爸没告诉你们吗?”她瞥了帕克一眼。他的确说过。琼不明白的是,孩子们这样问,不是因为不知道母亲去哪里度假,而是因为她没有留在弗吉尼亚州和他们一起共度圣诞。
“圣诞节过得开心吗?”她问。
“我们的礼物是漂浮曲棍球,今天早上我赢了罗比三场。”
“可我连续进网四次呢!”罗比说,“有没有给我们带礼物?”
琼朝停车的方向望去:“当然带了。不过,礼物都在行李箱里。我今天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们,和你们的爸爸谈些事情。明天再来看你们的时候,我会把礼物带来的。”
斯蒂菲说:“哦,我收到了一个足球,还有新的马里奥兄弟,还有整套的‘酷狗宝贝’——”
妹妹细数着礼物时,罗比插嘴说:“该我说了,我收到了一个‘死星’,一个‘千禧之鹰战舰’,还有一大堆飞机模型。另外,还有一根萨米·索萨的球棒。我们还去看了《胡桃夹子》。”
“我送的礼物你们收到了吗?”琼问。
“嗯,收到了,”斯蒂菲说,“谢谢。”小女孩礼貌地致谢。可惜,她对身穿选美服装的芭比娃娃兴趣索然。毕竟,八岁的斯蒂菲不可能与当年八岁的琼品味相同。
“爸爸把你送我的衬衫拿去换了,”罗比说,“换成合身的尺寸。”
“我跟你们的爸爸说过,如果不合身可以拿去换,”琼连忙说,“这是我对你们的一点心意。”
“过圣诞节的时候,你没给我们打电话。”斯蒂菲说。
“哦,”琼对女儿说,“我们度假的地方很难打电话,简直像吉利根岛那么荒凉,电话怎么打都打不通。”她把罗比的头发揉乱了,“而且就算打得通,你们也不在家。”
竟然怪在孩子头上。琼始终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对这种年纪的孩子来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责怪他们。如果大人做错了事,就得责怪大人;如果孩子做错了事,还应该归咎于大人。
哦,琼……像这样漫不经心的疏忽——随意转移责难的目标——会让孩子感觉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那样糟糕。尽管十分不满,但他仍然保持了沉默。“切勿让子女看见父母争吵”,这也是一条准则。
琼直起身子:“我和理查德得走了,要去宠物店接埃尔莫和圣人。这两只小狗真可怜,整整一个星期都被关在狗笼里。”
罗比忽然又兴奋起来:“今天晚上我们要吃大餐,接着看电视转播的烟花,还要玩星球大战版的强手棋。”
“哦,不错嘛。”琼说,“理查德和我要去肯尼迪中心看歌剧。你们喜欢歌剧,对吧?”
斯蒂菲夸张地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她最近经常用这种动作来回答大人的问题。
“歌剧是一种戏剧,就是演员通过唱歌来讲故事。”帕克对孩子们解释道。
“改天理查德和我带你们去看歌剧,好不好?”
“也许可以。”罗比说。对于参与高雅艺术活动,九岁的小孩能这样回答已经算很不错了。
“等一下。”斯蒂菲脱口而出。她转身跑上楼梯。
“斯蒂菲,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要——”
片刻后,小女孩抱着一套崭新的足球服跑了回来,递给母亲。
“哇,”琼说,“真漂亮。”她姿势别扭地拿着足球服,活像个小孩钓到一条鱼却犹豫着要不要留下来。
帕克心中默念着:先是船夫,现在又来了琼……陈年旧事怎么专门挑今天来找麻烦。唉,算了。反正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
是回顾过去的一天……
听到母亲答应明天要再送他们礼物,两个孩子当即兴高采烈地回了斯蒂菲的卧室。琼显然如释重负,转眼便收起了笑容。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现年三十九岁的她,只有在表情阴郁时才最漂亮。她用指尖蹭了蹭门牙,检查有没有沾上口红。帕克记得,琼的这种习惯,早在两人离婚之前就已经养成。“帕克,我本来没必要这么做的——”她边说边把手伸进寇琪皮包。
糟了,她买了圣诞礼物要送给我,可我却没准备什么东西能送她。帕克飞快地转动脑筋:有没有额外买了还没送出去的礼物?可以用来——
但这时帕克看见琼的手伸出皮包,拿出一沓纸。
“我实在不想让你星期一从法院传票员手里收到这个。”
法院传票员?
“我只是想提前跟你打个招呼,让你做好心理准备。”
最上面一张印着“申请更换儿童监护权”。
他感觉被人一拳重重打在肚子上。
看来琼和理查德并不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而是先去了律师事务所。
“琼,”他绝望地说,“你该不会——”
“帕克,我要他们,非要不可,别跟我争了。我们可以私下调解。”
“不,”他喃喃地说,“不要。”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骤然流失,恐慌感席卷全身。
“孩子们每个星期跟你四天,周五和周末两天跟我住。具体安排要根据理查德和我的计划来定,因为我们俩最近经常旅行。这样安排的话,你会有更多自由活动的时间。我觉得你一定会很愿意——”
“绝对不行。”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她开口说。
“仅凭出生证明来说而已。”过去四年,帕克拥有全部监护权。
“帕克,”她用理智的口吻说,“我现在生活稳定,情况也好转了许多。我重新开始工作了,而且我也再婚了。”
不过是嫁给郡政府的一个公务员。根据《华盛顿邮报》的报道,这个公务员去年收受贿赂,险些遭到起诉。理查德在当地政府内部的小圈子里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同时也是在他们婚姻的最后一年里,琼的外遇对象。
他担心被孩子们听到,便压低了声音:“从罗比和斯蒂菲出生那天起,你对他们就不闻不问。”他用力拍了一下文件,怒气上涌,“你到底有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这件事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你想过没有?”
“他们需要一个母亲。”
不对,帕克心想,是你想把他们当成收藏品。几年前,她喜欢蓄养的是马。然后改养血统纯正的金牌威玛猎犬。之后是古董,也一度喜欢住在富人区——她和理查德从欧克顿搬到克利夫顿,再搬到麦克莱恩,然后又搬到亚历山德里亚。“不断升级嘛。”她曾经这样说。只不过帕克很清楚,她每次搬家后总是因为交不到朋友,便开始对房子和附近的邻居感到厌倦。帕克想到,频繁搬家会让孩子没有生根的机会,这会对他们造成莫大的伤害。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那就跟理查德生一个好了,反正你还年轻。”
她才不想再生一个,帕克明白。尽管她很享受当孕妇的滋味——怀孕期间是她容貌最美的时候——但照顾婴儿的工作却让她心力交瘁。一个人如果在心理上一直以自己为中心,就不适合生儿育女。
“你根本不适合当母亲。”帕克说。
“天啊,你学会和别人辩论了。好吧,我承认,也许我以前不适合,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不对,那是你的天性。
“琼,我会跟你争到底的,”他理直气壮地说,“你心里清楚。”
她激动起来:“我明天十点过来,带社工人员一起来。”
“什么?”他愣住了。
“只是来跟孩子们谈谈。”
“琼……明天可是假日啊。”帕克无法想象社工愿意牺牲元旦假期,但继而一想,理查德一定走了一点关系。
“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个好父亲,那就让社工跟孩子们谈谈。这对你来说毫无损失。”
“我是无所谓,但要替孩子们着想。下周再说吧。你有没有考虑过,好好的一个假期,却冒出一个陌生人对他们问东问西,他们会怎么想?这太荒唐了。他们想见的人是你。”
“帕克,”她气急败坏地说,“这个社工是专业人士,不会胡乱发问的。我必须得走了。元旦前夜宠物店会提前关门的。我那两条可怜的小狗……嘿,别这样,帕克,又不是世界末日。”
他心想,你说对了。对我来说,这就是世界末日。
他想甩上门,动作做了一半却又放弃了,因为想到轰然的甩门声会破坏兄妹俩的好心情。
他关上门,让门发出令人安心的咔嚓声,然后锁好,挂上门链,仿佛想将裹挟着坏消息的风关在门外。他眼皮都没抬,就将文件折叠起来,走进书房,将文件塞进书桌抽屉。他来回踱了几分钟,然后上了楼,将头探进罗比的房间。兄妹俩正咯咯地笑着,互相扔着模型飞机袭击对方。
“明天就要过新年了,今天不准轰炸对方。”帕克说。
“这么说,明天就可以轰炸了?”罗比问。
“这话很好笑,小伙子。”
“是他先动手的!”斯蒂菲高声告了个状,然后继续看她的书《草原小屋》。
“谁愿意到书房帮我的忙?”帕克大声问。
“我!”罗比大叫。
父子两人一同下楼进入他位于地下室的小书房。几分钟后,帕克听见电子音乐声又响了起来,看来斯蒂菲放下了文学,改攻计算机科学了,再次派遣百折不挠的马里奥兄弟开始历险之旅。
华盛顿特区的市长是杰拉尔德·肯尼迪。他的确是民主党人,但跟肯尼迪家族毫无瓜葛。此时,他正低头凝视着办公桌上的一张纸。
肯尼迪市长:
结局是今晚。掘墓者已经行动,无从阻止……
一份FBI的附加说明就附在这张白纸上,标题是“附件为复印本,铁射案,十二月三十一日”。
铁射案,肯尼迪想着,就是地铁扫射案。FBI总是喜欢给案件取个简短而响亮的名称。他像熊一样弓着腰坐在华丽的办公桌前。他的办公室装饰成乔治王朝的风格,但却位于与乔治王朝风格毫不搭调的特区市政厅里。他又把信看了一遍,然后抬头望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其中一位是身材苗条、容貌姣好的金发女子,另一位是高瘦的银发男子。由于肯尼迪自己的头发日渐稀疏,所以他习惯用头发来分辨他人。
“你确定这个人是铁射案的主谋?”
“根据他对子弹的描述,”女子说,“他说子弹上了色,对吧?事实的确如此。我们确定这封信是歹徒写的。”
身躯庞大却对自己的体形十分满意的肯尼迪,用大手将勒索信在桌上推来推去。
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位身穿双排扣意大利西装,戴着椭圆形眼镜的年轻黑人走了进来。肯尼迪示意他靠近到办公桌旁。
“这位是温德尔·杰弗里斯,”市长介绍道,“是我的首席助理。”
女探员点点头:“我是玛格丽特·卢卡斯。”
在肯尼迪看来,另一位探员似乎只是耸了耸肩。“我是凯奇。”三人互相握手致意。
“他们是FBI探员。”肯尼迪补充说明道。
杰弗里斯点了点头,这显而易见。
肯尼迪将信件的副本推向首席助理。
杰弗里斯扶了扶名牌镜框,把信读了一遍:“该死,难道他还想再干一次?”
“看来有这个可能。”女探员说。
肯尼迪打量着两个FBI探员。凯奇来自第九街的FBI总部,卢卡斯则隶属于华盛顿特区的FBI外勤处,头衔是特别探员。她的上司到外地度假去了,因此侦办地铁扫射案的任务便落在她的头上。凯奇年纪较大,似乎在FBI总部人脉很广;而卢卡斯则年纪较轻,看上去多了一点愤世嫉俗,也更富活力。肯尼迪担任特区市长至今已有三年,他所倚仗的既不是经验也不是关系,而同样是愤世嫉俗的观念以及充沛的精力。他很庆幸本案由卢卡斯主持侦办。
“这个浑蛋错字连篇。”杰弗里斯咕哝着,再次低下流线形的脸阅读匿名信。他的视力很差,这是家族遗传的毛病。温德尔·杰弗里斯每次领到工资,都几乎原封不动地用来供养母亲与同母异父的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妹。他们都住在华盛顿东南地区。对于这个值得称道的举动,杰弗里斯从来没有声张过,只是将其藏在心底。同样绝口不提的还包括父亲的死因:他是在东三街买海洛因时被杀的。
对肯尼迪而言,年轻的杰弗里斯代表着特区最善良的心。
“有什么线索吗?”首席助理杰弗里斯问。
卢卡斯回答:“没有。我们查过VICAP,通知了特区警方,也找了匡提科的行为鉴定专家,甚至连费尔法克斯郡、威廉王子郡、蒙哥马利郡的警方也都通知了,目前还没找到确切的线索。”
“上帝啊。”杰弗里斯边说边看表。
肯尼迪看着办公桌上的黄铜时钟。上午十点刚过。
“中午十二点〇〇,”他沉思着,心想为何勒索信的作者要用二十四小时制。这种写法只有欧洲人或军方才会使用,“我们还有两个小时。”
杰弗里斯说:“杰瑞,看来你必须要公开此事了。越快越好。”
“我明白。”肯尼迪站起来。
为什么非要选这个时机?为什么选在特区?
他瞟了杰弗里斯一眼。杰弗里斯虽然年轻,但肯尼迪很看好他的政治前途,因为他见识卓越,反应敏捷。此刻,杰弗里斯英俊的脸上写满愁苦,肯尼迪知道两人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挑今天?
肯尼迪看了一眼备忘录,上面标注着今晚在国家广场即将举行跨年夜烟火晚会,他将携妻子克莱尔一起出席,坐在贵宾看台上。众议员保罗·拉尼尔和特区财政部门的国会要员届时也将一同出席。
或者假如没接到勒索信,他们也许会出席。
为什么非要挑今天?
为什么选中这座城市?
他问探员:“你们打算怎么抓这个人?”
答话的人是卢卡斯。她立即说道:“我们正在找秘密线人,也找了局里的人,看有没有谁能与境内外的恐怖组织取得联系。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收获。据我判断,这个案子没有恐怖活动的迹象,犯案手法是教科书上典型的图利犯罪。除此之外,我请几名探员比对了以前的几起勒索案件,希望有迹可循。我们也正在研究特区或特区员工过去两年接到的恐吓。目前为止还没看出相似的地方。”
“你们知道吗,有人恐吓过肯尼迪市长,”杰弗里斯说,“意图对摩斯不利。”
“摩斯是谁?”凯奇问。
卢卡斯回答:“是教育局的告密者。目前由我保护。”
“哦,是他啊。”凯奇耸耸肩。
卢卡斯探员对首席助理杰弗里斯说:“那几起恐吓案我都查过了,我认为跟扫射案无关,只是有人打公用电话骚扰他,属于普通的匿名恐吓,没有提到钱,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普通的匿名恐吓,肯尼迪愤愤不平地想。
要是你太太凌晨三点接起电话听到“如果再继续调查摩斯的案子,他会死得很惨,你也一样”,你就不会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卢卡斯继续说:“按照标准调查程序,我派探员核查了今天早上停在市政厅周围的每一辆车的车牌,也调查了杜邦环岛附近的车辆。另外还搜索了环城公路附近的交钱地点以及周边的所有旅馆、公寓、货仓和民房。”
“这话听起来不大乐观。”肯尼迪咕哝着。
“的确不乐观。没有证人。即使有,也不怎么可靠。办这种案子,我们需要证人。”
肯尼迪再次细读恐吓信。奇怪的是,像这种杀人如麻的狂徒,字迹居然如此娟秀。他对卢卡斯说:“好吧。现在的问题是,我究竟应不应该付钱?”
这时卢卡斯看着凯奇。凯奇回答:“我们认为,除非你付钱,或者有线人主动提供确切的线索指向掘墓者的下落,否则我们无法在下午四点前阻止他。因为我们的线索不够多。”卢卡斯补充说:“我不是建议你付钱。刚才只是在预计不付钱的后果。”
“两千万。”他陷入沉思。
没有事先敲门,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一名年约六十岁、身穿灰色西装的高大男子径自走入。
肯尼迪心想,这下可好了,又多了一个人来凑热闹。
众议员保罗·拉尼尔与市长握握手,然后对FBI探员作了自我介绍,完全无视杰弗里斯的存在。
“拉尼尔,”肯尼迪对卢卡斯说,“是特区治理委员会的主席。”
尽管华盛顿特区具有部分自治权,但最近国会掌握了市政府的钱包,拨款给市政府支用时,就像家长给爱乱花钱的小孩发零用钱。特别是最近教育局官员贪污建设款项的丑闻曝光之后,拉尼尔对待肯尼迪的态度更像是稽查员面对账簿一样。
拉尼尔众议员没听出肯尼迪话中带刺,不过卢卡斯似乎领会到了。他接着说:“你给我讲讲目前的状况吧。”
卢卡斯再次逐一说明案情线索。拉尼尔仍维持站姿,那身布克兄弟西装上的三粒纽扣全都绷得紧紧的。
“为什么选中这里?”拉尼尔问,“为什么是华盛顿特区?”
肯尼迪心中暗笑:这个混账甚至霸占了我问自己的问题。
卢卡斯回答:“我们不清楚。”
肯尼迪接着说:“你们真的认为他会再次作案?”
“没错。”
众议员问:“杰瑞,你该不会真的想付钱了事吧?”
“所有可行的解决方案我都会加以考虑。”
拉尼尔露出质疑的神色:“你难道不担心外人会怎么看?”
“不担心,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肯尼迪隐隐有些怒气。
众议员没理会肯尼迪的态度,继续用政客惯用的完美男中音说:“这样恐怕会向公众释放错误的信息——我们向恐怖分子下跪磕头了。”
肯尼迪瞟了卢卡斯一眼。卢卡斯说:“这一点的确值得考虑。就像防洪的闸门,一旦打开,其他歹徒会争相效仿。一对勒索的歹徒低头,别的勒索案就会纷至沓来。”
“不过,外界还不知道这个吧?”肯尼迪朝勒索信点了点头。
“当然知道,”凯奇说,“而且很快会有更多人知道。这种事情,想瞒也瞒不了多久。这种勒索信就像生了翅膀,信不信由你。”
“翅膀?”肯尼迪说。他不欣赏这种比喻。此刻更加庆幸主持侦办本案的人是卢卡斯。他问她:“假如我们付了钱,你打算怎么追查?”
卢卡斯回答:“局里的技术专家会先在钞票上动些手脚,装上信号发射器。两千万美元起码有两百磅重。”她解释道,“这可不是能轻易藏在汽车坐椅下面的东西。我们会尽量追查出歹徒藏匿的地点。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同时逮到歹徒和枪手掘墓者。”
“运气。”肯尼迪语带怀疑。他心想,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肯尼迪与妻子结婚三十七年来从未动过出轨的念头——他很清楚所谓的美丽,其实大多与口眼的表情和姿态有关,而不是天生的面部结构。自从玛格丽特·卢卡斯进入他的办公室直到现在,她的面部表情还未曾有过片刻的缓和。没有微笑,没有同情。她严肃地说:“有几成把握,我们也拿不准。”
“我知道,当然拿不准。”
“两千万。”拉尼尔沉思着。他掌管着特区预算的钱包。
肯尼迪站起身,将椅子往后推,走向窗口,望着窗外褐色的草坪与枯叶斑驳的树木。过去几周,北弗吉尼亚州的气温出奇的高。据气象预报称,今晚将降下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但眼下空气仍然湿暖,正在腐烂发酵的植物气息飘入室内,令人有些心烦意乱。马路对面有一个公园,公园的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现代风格的巨型深色雕像,这颜色总让肯尼迪联想到肝脏。
他看了温德尔·杰弗里斯一眼。首席助理收到了暗示,随即向他走来。杰弗里斯脸上喷了须后水,全身的香水味不下二十种。市长低声说:“杰弗里斯,看来咱们的压力越来越大了,对不对?”
这位首席助理以敢于直言著称,他的回答是:“杰瑞,球传到你手上了。要是接不住的话,你和我都得完蛋。而且还得扯上其他人。”
还得扯上其他人……
自打教育局丑闻曝光后,肯尼迪还以为不会有比那更糟的情况了呢。
“目前为止,”肯尼迪说,“没有线索。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目前为止,已有二十三人死亡。
目前为止,只知道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打算在四点开枪,之后还会继续开枪杀人。
窗外暖得出奇的空气里起了一阵微风,五片细细的褐色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到地面。
他转回办公桌前,看着黄铜时钟,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
众议员拉尼尔说:“我建议别付钱。我的意思是,我个人认为,很有可能歹徒一发现FBI开始接手此案,就会吓得躲起来。”
卢卡斯探员开口道:“可是,歹徒在犯案之前,一定想到了FBI会介入。”
肯尼迪听出了她话中的讽刺口气,而拉尼尔依然置若罔闻。
拉尼尔接着对她说:“我没想到你们居然赞成付钱。”
“我并不是赞成。”
“但是你认为,如果不付钱,歹徒会继续开枪。”
“没错。”她说。
“这样……”拉尼尔摊开双手,“岂不是前后矛盾?你不赞成付钱……却又说歹徒会继续开枪。”
“没错。”
“这种见解对我们没什么帮助。”
卢卡斯说:“这次我们的对手是那种一心求财的心狠手辣的歹徒。他根本不在乎死多少人,有必要的话,杀的人越多越好。所以,想跟他谈判是不可能的。”
“如果付钱的话,你们是不是难以插手?”肯尼迪问,“会不会使逮捕他的难度增加?”
“不会的。”她说。片刻之后,她又问道:“一句话,你们到底付不付钱?”
桌灯照在勒索信上。肯尼迪觉得这张纸仿佛发出一道光芒,犹如一团白色火焰。
“不行,我们绝不能付钱了事,”拉尼尔说,“而是应该采取强硬手段,在恐怖分子面前必须坚定立场。我们应该——”
“付钱。”肯尼迪说。
“你确定吗?”卢卡斯问,似乎并不关心他的决定如何,只关心他的态度是否坚决。
“我确定。你们尽全力去逮捕歹徒就是了。市政府会准备现金的。”
“等一等,”众议员说,“少安毋躁,别操之过急。”
“这并不是个仓促的决定,”肯尼迪的语调很不客气,“自从收到这封该死的信后,我就一直在考虑付钱。”他指着那封烈焰般的勒索信说。
“杰瑞,”拉尼尔尖刻地笑道,“你无权作出这种决策。”
“他有。”拥有法学硕士、法学博士头衔的杰弗里斯平静地说。
“但管辖权在国会手上。”拉尼尔怒气冲冲地说。
凯奇探员对拉尼尔说:“不,这件事的决策权完全在市政府手上。我来这里之前特意请教了司法部长。”
“可惜管钱的人是我们,”拉尼尔怒气上涌,“我不会批准的。”
肯尼迪看了杰弗里斯一眼。杰弗里斯考虑了片刻:“两千万?‘机动支出’里有这笔预算。”他笑了笑,“不过得挪用教育局的准备金。各部门的账户中,只有这一笔钱可以自由挪用。”
“只有这一笔吗?”
“对。不然的话,就只能借钱,或者从其他地方东拼西凑。”
肯尼迪摇了摇头。真够讽刺的——要解救特区,居然还得非常规地动用害市政府闹出大丑闻的那笔款项。
“杰瑞,这简直荒唐。”拉尼尔说,“就算他们逮捕了这几个歹徒,下个月保证还会有人想干同样的事。千万别跟恐怖分子做交易。这是华盛顿特区的规定,你难道没收到国务院的通报吗?”
“没有,”肯尼迪说,“没人送来给我看。杰弗里斯,开始着手准备现款吧。卢卡斯探员……你负责把这个混账抓出来。”
这个三明治的味道还可以。
但算不上太好。
吉尔伯特·哈弗尔已经想好了,钱一到手,就去骑师俱乐部享用一顿真正的牛排大餐。菲力牛排,再加一瓶香槟。
他喝完咖啡,目不转睛地盯着市政厅门前的区域。
特区的警察局局长来去匆匆。十几个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来到前门但被挡驾了,警卫请他们绕到侧门进入,他们对此十分不满。接着赶来的显然是两名FBI探员,一男一女。他们走进市政厅后,到现在还没出来。FBI肯定已经插手了。这没什么,反正他早就料到了。
目前为止,并无意外。
哈弗尔看看手表。该去安全屋了,还得打电话给直升机租赁公司。有很多事必须预先准备好。取走两千万美元的计划必须周详缜密,万无一失,而拿到钱后逃逸的计划也同样如此。
哈弗尔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钞结了账,穿上外套,戴好帽子。他走出咖啡店,来到人行道上,眼帘低垂着快步穿越街巷。地铁的司法广场站位于市政厅正下方,但他知道警方或联邦调查局必定派了人在这里看守,因此他朝宾夕法尼亚大街走去,想去那里搭乘公交车到城市的东南区。
出现在黑人区的白人。
有时,命运真会捉弄人。
吉尔伯特·哈弗尔走出巷子,拐进一条通往宾夕法尼亚大街的小路。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信号灯转为绿色,于是他举步继续前行。突然,左边钻出一个深色的物体,朝他猛冲而来。他扭过头一看,心想,可恶,他没看见我!他没看见我!他没——
“嘿!”哈弗尔大喊。
猛冲过来的是一辆大型送货卡车,司机正在看一张送货单,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高速闯了红灯。此时,司机抬头一看,当即大惊失色。卡车的刹车发出凄厉的尖叫声,车子却仍朝哈弗尔直撞过去。司机惊叫道:“天啊,不!天啊——”
卡车的前挡泥板径直将哈弗尔顶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身上。司机赶紧跳下车,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这得怪你自己没看路,可不是我的错!”然后他四下看看,这才发现是自己闯了红灯,“哦,上帝啊。”他看见两个人从拐角处跑来,心中激烈地斗争了片刻。最后还是恐慌的情绪占了上风。他匆匆跳上卡车,用力踩下油门,迅速倒车,拐弯消失了。
路过的人是两名三十几岁的男子,他们跑向哈弗尔。其中一人俯身测量他的脉搏,另一个人呆立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摊的鲜血。
“刚才那辆卡车,”站着的男子低声说,“司机跑了!他溜掉了!”然后他问朋友,“他死了吗?”
“死了,”朋友回答,“没错,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