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在半夜的时候,突然冲进了桑苏斯,沃尔特·斯佩思、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维尼·摩恩、绉绉、潘克和里斯·雅尔丹,都聚集在最高的屋顶上,全身瑟瑟发抖。
周围一片漆黑,他们听到流水汩汩地流过,水面越来越高。突然,月亮冒了出来,里面的人形酷似所罗门·斯佩思的红润面颊。没过一会儿,月亮就又沉了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漆黑的水面,咕嘟咕嘟淹死了。沉入水底的月亮,仍然斜着眼睛,看着逐渐变亮的晨光。可是,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洪水,无边无际的洪水。她觉得特别口渴,突然惊醒时,发现自己的舌头正顶着上嘴唇。
一缕阳光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但是它太虚弱,无法爬上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的床;然后,是一大片阴冷的乌云,把那可怜的阳光赶走了,宣布了一天的开始。瓦莱莉·雅尔丹打了个哆嗦,从床上溜了下来,习惯性地去寻找罗克西。可是,罗克西已经走了——罗克西、女管家汤姆森夫人和其他仆人都不在了。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感觉,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简直和她在睡梦中的感觉一样。
她颓然地坐在浴室的梳妆椅前面,望着那个容积约为八盎司的香水瓶。里斯·雅尔丹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我说,让培根变成焦炭,需要什么样的火侯?”
瓦莱莉·雅尔丹跳了起来。
“噢,爸爸!……难道你在做早饭吗?……请你什么都别动,我马上就下来。”
里斯·雅尔丹拉住了女儿,用手扶着她的肩膀。
“嘿,宝贝儿,我很高兴你能够这样面对生活。”
“你能不能先下去?”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突然激动地说。
“如果潘克走了,我们就必须雇一个厨师。”
“不需要什么厨师,我做菜很拿手。”
“你可不能整天围着锅台转,瓦莱莉。我们还能雇得起一个厨师。”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嗤之以鼻。
“是的,直到钱都花光为止。你的房产卖了多少钱?”
里斯·雅尔丹先生耸了耸肩膀。
“马里布的公寓和圣莫尼卡的小别墅,都卖了一个好价钱,不过这幢房子损失了不少。”
“那个电影明星买了游艇?”
“算是吧,简直就是抢劫!……”里斯·雅尔丹愤愤地说。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吻了吻父亲的棕色下巴。
“别担心,亲爱的,我会教你怎么勤俭持家!……好了,现在出去吧。”
可是等父亲走后,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看起来并不开心。被迫放弃这些可爱又宝贵的东西,就好像要割掉她身上的一块肉。瓦莱莉想到了即将进行的拍卖,会有一大群好奇的人四处乱窜,玩弄他们那些最最亲切、最最熟悉的财物。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受不了了,只好放弃了思考。
她把面包烤焦了,培根也成了焦炭,鸡蛋都炒老了,咖啡也不够热;但是,里斯·雅尔丹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还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棒的早餐,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也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唯一味道不错的是橘子汁,那是潘克在离开之前准备好的。沃尔特·斯佩思说得不错——她一无是处!这让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想到了沃尔特,然而一想到沃尔特,她的嘴唇就开始颤抖。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把里斯·雅尔丹从厨房里赶了出去——汤姆森夫人在的时候,厨房里一尘不染,现在那里已经面目全非了。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坐在洗碗机上抹眼泪,算是唱给洗碗机的一曲悲歌,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不再拥有这种神奇的东西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更让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感到难过。拍卖行的人出现了,他们终于完成了持续一个星期的工作——一一清点、登记家具和艺术品。他们就像蚂蚁一样在房子里到处乱钻。电话响个不停——游艇的买主发牢骚,很多律师询问:关于这座房子的问题,还有死缠烂打的记者。
里斯·雅尔丹先生脚不停歇地跑去接电话,几乎是乐颠颠的。潘克跟在他的后面,就像一只被赶出家门的看门狗。
在这个闹哄哄的房子里,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也没有闲着。但是,她其实无事可做,只能四处晃悠,阻挡那些匆匆忙忙的陌生人。一个家伙搬起了一把古老的鳕鱼角摇椅——瓦莱莉·雅尔丹的母亲曾经坐在里面哄她睡觉——差点儿把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撞倒在地。瓦莱莉很想用潘克教她的快拳,收拾那个可恶的家伙,但是,他早已扛着战利品跑掉了。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继续游荡着,抚摸着那些她从小就熟悉的东西——老式的、笨重的银器,优雅、古旧、镶着锡獵的瓷器——那是里斯·雅尔丹在上海度蜜月时,亲自挑选给她的:那些有蕾丝花边和线装饰的台灯,褪色的狩猎照片。她的手指滑过书箱,眼晴浏览着照片,站在大钢琴前面良久无语——她就是在这里学会弹琴的,尽管弹得并不太好。肖邦、贝多芬和巴赫……
沃尔特·斯佩思那个混蛋,居然一次电话都没有打来过!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经常躲在角落里哭泣,她以经用掉了两条手帕。可是,只要她的父亲一出现,瓦尔就会假装兴奋地,谈论他们的新居所——拉萨拉。沃尔特·斯佩思曾经在那里住过,所以向他们推荐。
“多么令人兴奋哪!……”没错,里斯·雅尔丹表示赞同,那会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是的,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也说,那个有五间房子的公寓棒极了,酒店式的服务,配有收音机,墙上还有一、两幅不错的风光照片……可是,在夸赞的同时,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只觉得,自己的脊背上一阵发凉。
瓦莱莉·雅尔丹在空荡荡的健身房里,找到了潘克,他正满头大汗地坐在那里,身边是一堆高尔夫球袋、滑雪板、体操球棒和其他运动器械。
“哦,潘克!……”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哭丧着脸说,“拉萨拉真的那么糟糕吗?”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潘克说,“如果你有什么麻烦,就去找米布斯。”
“谁是米布斯?”
“米布斯·奥斯汀。我的女朋友。”
“啊,潘克!……”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惊叫了一声。
潘克的脸红了,他笑着说:“她是那里的电话接线员,她会照顾你们的。不过,她只是一个小职员。”
“我相信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其实不用担心。”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心不在焉地说,“沃尔特也住在那里。”
“还有我!……”潘克一边说着,一边捡起了一对滑雪板,“我也在那里租了一间鸽子笼!……”
“潘克,你用不着这样!……”
“可是,我总是得有一个地方住吧。”
“哦,亲爱的潘克!……”
“再说了,总得有人给你们做饭。你不会做饭,里斯只会做西班牙煎鸡蛋。”
“可是,潘克……”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皱起了眉头。
“还有,他需要锻炼身体。你也不会给他按摩。”
“可是,潘克!……”瓦莱莉·雅尔丹难为情地说,“你知道,我们现在——正在节省开支……”
“我说过报酬吗?”潘克不满地说,“出去,小家伙,我还有事情要做呢……”
“可是,你怎么……”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打了一个手势,“我是说,你有什么计划吗?”
潘克叹了口气。
“我曾经打算开一个健身房,从那些腰缠肥肉的机灵鬼身上发点儿小财,不过现在……”
“哦,潘克,你损失了所有的投资,我真是抱歉!……”
“我还有不少朋友,别担心。我可以轻易地混进电影圏子,肯定能成为一名职业替身演员。”潘克自信地笑着,“那些油头粉面的小子,会需要替身——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拿高尔夫球棒,却要扮演高尔夫球世界冠军——真是胡来!……”
“潘克。”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突然说,“我能亲你一下吗?”
潘克粗声粗气地说:“留给你的小男孩儿吧,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瓦尔,快走开!……”
不过,此时,他棕栗色的脸已经红透了。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嫣然一笑。
“你这个表里不一的潘克,我亲爱的潘克!……”她过去吻了潘克,并没有遭到什么阻挠。
拍卖商清了清噪子:“女士们,先生们,在正式拍卖之前,我需要宣布几件事情。首先,我想你们都很清楚,这不是一次强制性的拍卖。所以里斯·雅尔丹先生——也就是卖主,有权利在最后一刻,从目录中取消部分拍卖品。请注意,如下拍卖品……”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就坐在前排,坐在她父亲里斯·雅尔丹的身边,她感觉得到里斯的身子在发抖。她不敢去看父亲的脸,尽力来保持一种满不在乎的表情,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表演并不成功。
“……长六十英尺的游艇,瓦莱莉号,已经退出了拍卖,并在昨天通过私下交易售出……”
沃尔特·斯佩思也来到了拍卖现场——他就坐在后排。
“胆小鬼!……”
他至少应该过来打个招呼,说几句诸如“今天真是一个拍卖的好日子”之类的话。沃尔特的表现很不正常,在大家落座之前,他甚至都没有往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的方向看一眼,他的脸色也显得特别苍白。
“……请注意拍卖品第一百二十六号,一套有四百二十二张照片的运动图册。还有第一百五十二号,一组小型枪械。以及一百五十三号,—组中世纪的箭头。出于对运动图片的喜好,里斯·雅尔丹先生要求我向大家宣布,它已经被捐献给了洛杉矶公立图书馆协会。”
人群中响起一阵稀疏的掌声,接着有人发出嘘声,掌声也旋即停歇了。瓦莱莉·雅尔丹小姐觉得无地自容,在他们身后,一个男人低声说道:“我猜他把箭头送给博物馆了。”
“他现在肯定一文不名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低声回应。
“呃,未必!……”
“你这话什么意思?”
“嘘!……坐在我们前面的人,是不是就是里斯·雅尔丹先生?”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把手死死地按在膝盖上,她听到父亲艰难地出了—大口气。这些人真是猪狗不如,就知道像秃鹫围狩腐肉一样转悠!那个安纳托尔·鲁伊希,居然也有脸来参加拍卖会——他就坐在后排,彬彬存礼地回应着,聚焦在那张胖脸蛋上,充满敌意的目光。
“取消拍卖的还有第七十三号拍品,一组综合体育器械——包括高尔夫球棒、高尔夫球袋、钝头剑、网球拍等等。”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觉得:父亲里斯·雅尔丹吃惊地动了动身子。
“别担心,爸爸。”她在父亲的耳边说,“他并没有搞错。”
“可是我把它们加进了……”
“是我把它们从拍卖清单中取消的。你总不能一无所有吧!……”
里斯·雅尔丹激动地摸索着,握住了女儿的手。
“剩下的拍品都将出售,不论最终成交价格如何。所有的拍卖品都状态良好,所有的艺术品和古董,都经过了专家的鉴定,可以保证均为真品。目录中有对每一件,拍卖品的详细介绍……”
“开始吧,赶紧开始吧!……”这种等待,比瓦莱莉·雅尔丹小姐预想的要难熬得多,“哦,沃尔特·斯佩思,你为什么不坐到这里,坐在我身边来,也握着我的手!……”
“第一号拍卖品。”拍卖商轻快地宣布道,“洛斯托夫特瓷器,一七八七年出品,上有纽约的徽章,图样为女性和雄鹰,包括两百件器皿,罕见的珍品,具有历史价值。有人愿意出价五千美元吗?有人为一号拍卖品,出价五千美元吗?……五千?”
“两千。”一个面色苍白、有些狂躁的收藏品掠食者喊道。拍卖商不满地说:“先生们,先生们,在几年以前的一次私人拍卖中,一套高档古董的伪劣仿制品,也被竞拍到了七千美元……”
“两千五百美元。”从后排传来一个冷淡而沙哑的声音。
“三千美元。”掠食者低声说道。
“三千五百美元!……”沙哑的声音又说道。
“好,三千五百美元。有没有人出价四千美元?”
“四千美元。”安纳托尔·鲁伊希先生突然说。
“五千?有人出五千吗?”
“五千五百。”沙哑的声音又说。
“现在是五千五百美元!……还有人出价吗?您怎么说?鲁伊希先生?……五千五百美元,第一次,五千五百美元第二次,五千五百美元卖给了这位先生。”
“这简直是在抢劫!……”瓦莱莉·雅尔丹无声地呼喊着。那套洛斯托夫特瓷器是祖传的古董,值几万美元。
“强盗!……”她和其他人一样伸着脑袋,想要看清楚那个声音沙哑的强盗。
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脸上蓄着红色的胡须,盖住了他的脸颊和下巴,他还戴着金边夹鼻眼镜。瓦莱莉恶狠狠地瞪了那个人一眼,然后扭过头。
狗强盗!
第二号拍卖品开始出价了,而且价格在上扬。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只能隐约听到。拍卖商急速的叫价。可怜的里斯·雅尔丹,此时已经身子僵硬,这对他而言,简直就等于是上刑场。
当喧嚣停止之后,瓦莱莉·雅尔丹发现,那个声音沙哑的年轻人,再次取得了胜利。
那个坏蛋,买走了可怜的母亲的卧室家具!
第三号拍卖品的命运也一样。客厅里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拍卖商看起来兴奋不已。
安纳托尔·鲁伊希先生似乎对古董很有兴趣,但是,他的心情却不怎么样。参与拍卖的人都向那位无往不胜的年轻人投以恶意的目光。在最后一排,沃尔特·斯佩思先生懒懒地坐在椅子里。
那个有胡须的年轻人,就坐在他的前面一排,沃尔特的右手在一个信封背面,随意地描绘着,那个年轻人的头像。
第四号拍卖品。第五号,第六号,第七号……
“这是一个骗局。”终于有人大声说道,“他不给任何人机会!……”
“请安静!……女士们,先生们……”
“这不是拍卖,这是独角戏!……”三个人愤怒地离席而去。
安纳托尔·鲁伊希先生仔细打量着那个搅局的恶棍。掠食者也站了起来,离开了客厅。
瓦莱莉·雅尔丹惊恐地四下张望,她的父亲里斯·雅尔丹则对那个贪婪的叫价者皱起了眉头。
第八号拍卖品,第九号,第十号……
“我要走了!……”
“我也一样!……”
蓄着胡子的年轻人咳嗽了一声。
“出于礼节,我想提醒剩下的诸位,你们也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除非你们愿意看热闹。”
“对不起,先生……”拍卖商不知所措地说,他对于这样的境况并不满意。
“我要再补充一句。”那个蓄着胡子的年轻人,对拍卖商大声说道,“如果我们能面对现实地解决问题,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也能够让我们的嗓子免受折磨。”
“现实?……”拍卖商疑惑地问。他轻轻地敲着小锤子,企图维持秩序。
“现实就是,我打算买下所有的拍卖品。”年轻人傲慢地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身法兰绒外衣,身材高挑。
“不计成本!……”他说着又坐了下来,愉快地看着周围的人。
“他是谁?”里斯·雅尔丹低声问道。
“你不知道。”瓦莱莉·雅尔丹小声地说,“我搞不明白……”
“这完全不合规矩。”拍卖官抹着脸上的汗水说。
“其实,”那个年轻人坐在那里,用嘶哑的声昔说,“我打算节约大家的时间,我愿意出一个总的价格,一口气买下雅尔丹先生所有的拍卖品!……”
坐在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后而的人跳了起来,大声地嚷着:“天哪,这简直是一场阴谋,他们在耍诡计!……”
“我也看出来了。”另一个声音回应道。
“没错!这是雅尔丹的诡计!”
“他安排了人来搅局!”
“假装安排一场拍卖会,让公众相信他已经破产了,然后派这个人来参加拍卖,把他的东西都买回来!”
“用他自己的钱!那是我的钱!……”
“女士们,先生们!……请不要这样。”里斯·雅尔丹先生站了起来,他的脸色激动地惨白。
“坐下,你这个骗子!……”一个汗涔涔的胖女人尖叫着。
“不,你们想错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制造了麻烦的年轻人,试图为里斯·雅尔丹辩护。可是,此时所有的人,都在愤怒地叫嚷着,他的声音被淹没了。
“你必须收回你刚才所说的话!……”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也激动地叫了起来,直冲向那个胖女人。
“保安!把他们赶走!……”拍卖官咆哮了起来。
客厅恢复平静之后,里斯·雅尔丹迈过两排椅子,冲到蓄着胡子的年轻人面前。
“你这个混蛋!看看你干的好事!……”
“我承认,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激动。”年轻人懊恼地说,“我想您就是里斯·雅尔丹先生,请相信,我确实有意买下您所有的拍卖品。”
“你破坏了拍卖!……”拍卖官板着脸,怒气冲冲地说。很显然,如果这个年轻人继续,锲而不舍地和其他人抬价,他就能拍出很高的价格,并因此得到更多的酬金。
“我只是一时兴起,雅尔丹先生,因此,没有机会在拍卖会开始之前,和您商量私下交易。”
“那我们现在来谈一谈吧!……”里斯·雅尔丹生硬地笞道。
于是,三个人凑在了一起,小声地嘀咕着。安纳托尔·鲁伊希先生站了起来,拿起了帽子和手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拍卖现场。
这位买主是一位精明的谈判专家,五分钟之后,里斯·雅尔丹就败下阵来,同意了年轻人的出价。拍卖官郁闷地开出一张成交证明,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大沓崭新的一千美元秒票,放在了桌子上。看到那些钞票,瓦莱莉真想大骂一声:“妈的土财主!……”
“为了避免支票带来的麻烦,我用现金付账!……”年轻人用嘶哑的声音,笑嘻嘻地说道,“现在,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我的卡车就在外面等着装货了。”
他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就领着一群身强力壮、穿着工作服的搬运工,再次回到了客厅。他们四下张望,在手上吐了点儿唾沫,听完了雇主的低声吩咐,几个工人点了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开始搬东西。
“他到底是谁?”潘克狠狠地瞪着蓄胡子的年轻人。
“就是个奸商。”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咬着牙说。
她突然想到了沃尔特,于是,慢慢地溜到了沃尔特·斯佩思坐的地方。
“你好。”
“你好!……”
打完招呼后,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瓦莱莉·雅尔丹小姐说:“你不觉得惭愧吗?”
“不觉得!……”沃尔特·斯佩思笑着回答道。
碰上这样的人,你还能有什么办法?挖莱莉·雅尔丹从沃尔特·斯佩思的手上,抢过了他用来随手画素描的信封,并把它拧成了一团,扔在了沃尔特的身上,随即愤然离去。沃尔特·斯佩思先生拣起了信封,澄不经心地塞进了口袋。
“你在这儿啊。”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沃尔特·斯佩思抬起了头。
“你好,菲擦擦。”
菲茨杰拉德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可不怎么好。我以为加州的气候,能够缓解我的鼻窦炎,不料,我的炎症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
菲茨杰拉德已经在加州住了十年,他平均每天都要抱怨十几次,他的鼻窦炎。
“你的画稿呢?”
“什么画稿?”
“今天的、昨天的、还有很多天的……”菲茨杰拉德不满地说,“你以为我付工资给你,是为了什么?因为你长得好看吗?……现在,欧赫匹水电公司的案子,正是热点话题,你倒给自己放假了。”
“我很忙。”沃尔特·斯佩思随口说。
“你已经一个星期,没有交过稿子了,我只能用一些旧漫画。听着,沃尔特……等等,这里是怎么回事?”
“别假装不知道,你这个长耳朵骡子。”
“我在外面听说有人搅乱了拍卖会。”
“这么说,你的鼻子也没有什么问题。”
菲茨杰拉德是一个身躯庞大的爱尔兰人,他的眼窝很深——眉毛就像鸟巢,眼睛是里面两个亮晶晶的、不老实的鸟蛋。他同时也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此时他一声不吭地抛下了沃尔特·斯佩思。
“里斯·雅尔丹先生,我的老兄。我说,对于你的事我深感同情。”菲茨杰拉德热情地打着招呼,“我本想早点儿来,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喜欢听我唠叨。”
“谢谢你的好意。”里斯·雅尔丹看了看四周,客厅基本上已经空了。
“不过,你并没有错过什么。”他冷冷地说。
“你真不走运!……”菲茨杰拉德偷偷看了看那个搅局的买主。蓄着胡子的年轻人,正在镇定地指挥着搬运工,“买家是谁?你好,瓦莱莉。”
年轻人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菲茨杰拉德顿时吃了一惊,眉毛差点儿碰上里斯·雅尔丹那胖胖的脸蛋。
“你好,菲茨杰拉德先生!……”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嘴上打着招呼,眼睛却盯着从她面前经过的一个五斗橱。
那个五斗橱的腿上,有一道深深的印迹,那是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小时候踢的。为了报复汤姆森夫人对她的惩罚,她还用黄色粉笔在抽屉上,写下了“汤姆森夫人是火鸡”。
菲茨杰拉德没有在意瓦莱莉的不礼貌,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蓄着胡子的年轻人跟前,对他笑着说:“嘿,我觉得我见过你。”
“是吗?……”戴着金边夹鼻眼镜的年轻人,礼貌地应了一声,然后就走开了。菲茨杰拉德紧跟其后。
“你姓奎因,对吗?埃勒里·奎因先生?”
“好眼力。”年轻人回答完之后又走开了。
菲茨杰拉德及时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里斯,你知道是谁买下了你的东西吗?”他大声嚷嚷着,“埃勒里·奎因,一个鬼才!……”
可是,“鬼才”一扭身子,就挣脱了。菲茨杰拉稍微追着埃勒里·奎因先生,全然不顾身后那一群瞠目结舌的人。
经过沃尔特·斯佩思身边的时候,他厉声说道:“你,立刻到报社去。埃勒里!……嘿!”
他终于在房子外面,拦住了埃勒里·奎因。有几辆卡车已经装满拍卖品,开走了,剩下的搬运工,正在往最后两辆卡车上装货。
“请别给我添麻烦。”埃勒里·奎因先生叹着气说。
“我是《洛杉矶独立报》的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轻快地说,手像钢钳一样,死死地拉着大侦探埃勒里·奎因的胳膊。
“你真是一个无赖!……”埃勒里·奎因无奈地说。
“什么意思?”
“如果我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菲茨杰拉德先生,我为什么不自己说出来?”
“因此,你才戴着假胡须!……”菲茨杰拉德激动地说。
“你猾错了。几个月前,我得了一种面部皮疹——也许是过敏?……总之我不能刮胡子。现在皮疹消退了,但是,我很喜欢这个样子,所以,我就继续留着胡子。”
“我的毛病是鼻窦炎。”菲茨杰拉德说,“不过还好,我还能闻出味道里。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声带也得了皮炎?”
“很简单,我亲爱的华生!……当我下了火车,踏入了加利福尼亚温和的细雨时,我的嗓子就开始疼痛,现在还没有好呢。”埃勒里·奎因气恼地说,“我想我应该静卧休息。”
“那你为什么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来到这里捣乱?……你来好莱坞干什么?”菲茨杰拉德激动地问,“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你是不是准备结婚,用这些东西布置一个小家庭?”
“如果你要采访我,”埃勒里·奎因说,“那我就是一个又聋又哑,完全瘫痪的人!……”
“你以为你是谁?和新闻界作对,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菲茨杰拉德瞪着埃勒里·奎因,“如果你不愿意接受采访,就把这当成是闲聊。”
“我更喜欢闲聊!……”埃勒里·奎因笑着说。
“那你现在能够满足我,这个陌生人的好奇心了吧?”
“我是认真的。我来好莱坞,是为了一个剧作的合同——给马格纳电影公司提供电影剧本。”埃勒里·奎因摇着头说,“其实我对电影剧本一窍不通,可是,他们不在乎,所以,我也不在乎。另外,我并没打算结婚。”
“等一下!……”菲茨杰拉德激动地挥了挥手,严肃地问,“那你为什么要买下雅尔丹的东西?”
埃勒里·奎因目送着最后两辆卡车离开,然后,从门廊走进了绵绵细雨之中,匆匆钻进了他租来的车子里。
“再见,菲茨杰拉德先生。”埃勒里·奎因和蔼地说,还挥着手告别,“很高兴见到你。”然后就驾车离开了。
雅尔丹父女、沃尔特和潘克,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沉默不语。
“东西都……装运的卡车都走了?”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小声地问,“那么,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
“是的,瓦尔。”
“那么,我猜测没有什么可以……”
“好了,我们走吧!……”潘克粗声粗气地说,“要不然我会掉眼泪的。”
他们一同走出了空荡荡的房子,彼此挨得很近,就像将要被送到墙边枪毙的犯人。在房子外面,瓦莱莉·雅尔丹小姐随手从花丛里,摘下了一朵玫瑰花,心不在焉地揪着花瓣。
“好了,我们该走了。”里斯·雅尔丹用愉快的语气说,“我们可以和这里告别了。宝贝,我想我们的新生活,会充满乐趣的。”他用胳膊搂住了瓦莱莉·雅尔丹小姐。
“普通人都活得很开心。”潘克劝慰着他们,“打起精神来吧,小姑娘!……”
“我很好,谢谢!……”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回嘴道,“只是,我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我们走吧。”沃尔特·斯佩思用低沉的声音说。
他把两手插进了外套口袋,带头走下了车道,走向大门口的岗亭。他甚至没有再回头看这幢房子,也没有看四周。
大门外面围着一大群人,喧闹不已;但是当他们走近大门时,喧闹停止了。值班的弗兰克从岗亭里跑了出来,左边的空袖子随风飘动着,他快步走向停在大门边的两辆汽车。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的步伐越来越艰难,很难保持她协调的步调,她觉得有点儿眩晕。这就像在经历法国大革命,凶暴的公民们,正贪婪地等待着猎物,断头台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们……
弗兰克替里斯·雅尔丹拉开了小轿车的车门——那是他们仅剩的一辆车子了。
“我很抱歉,雅尔丹先生,我真的很难过。”弗兰克说。
在钻进车子的时候,里斯·雅尔丹的大衣挂在了车门把手上,驼绒大衣的右边口袋下面,撕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口子。
潘克激动地说:“嘿,快看!……你的衣服破了,里斯。”但是,里斯·雅尔丹却没有在意,执拗地寻找着车钥匙。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钻进了后排座位,蜷缩在一角。沃尔特·斯佩思一直在她的身后,此时替她关上了车门,瓦莱莉没有去看沃尔特。潘克坐在了里斯·雅尔丹的身边。
“我很抱歉,先生。”弗兰克又凄惨地说。
“拿着!……”里斯·雅尔丹探出身子,把一张大额的大钞票,塞到了门房的手里。
“你和瓦莱夫斯基平分吧,再见,弗兰克。”
“谢谢,谢谢!……”弗兰克小跑着去开大门。
“好了。”里斯·雅尔丹笑着发动了车子,“我们去哪儿?到特若克吃点儿东西?”
“那里太贵了,爸爸。”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低声说。
“那么,我们去阿勒·拉维那里?还是达比的餐馆?”
“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潘克干巴巴地说,“趁外面的暴徒,还没有开始暴动。”
里斯·雅尔丹将车静静地挂上了挡。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回头看了一眼,沃尔特·斯佩思正慢慢地钻进他的车子。不过,他又停了下来,往回退了一步,看着草坪对面斯佩思家的房子。
远处,所罗门·斯佩思独自站在那里,身子晃动着。他在挥手,还张着嘴,很显然在大声喊着什么,可是,沃尔特·斯佩思却什么都听不见。沃尔特消瘦的下巴收紧了,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清晰地看到了骨架的线条。他装做什么都没有看到,钻进了汽车里。
“这就像是一场噩梦的结尾。”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浑身发抖,“我们大家的噩梦。”
车子缓缓地经过了静默的人群,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坐直了身子,试图再现玛丽·安托瓦内特当年,在类似处境之中的表现。